审判前那漫长的几个月对米兰达来说真是一种折磨。刚听到母亲被捕的消息时,她就心急如焚。事情的进展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尸体本应在蓄水池里埋藏几个月,甚至几年,直到化为烂泥。可现在,她在飞机上做的那个噩梦却不幸成真,大卫的尸体慢慢爬了出来,面色苍白,皮肤肿胀,又开始威胁她的家人。她从没料到自己的母亲会被逮捕。她想,我一定要回去,既然是我做的,我就必须解决这件事情。
可她的母亲从监狱来过电话——谈了三分钟,很有可能还被警方录了下来,从背景声音听,她应该是在公共走廊上打来的电话。凯瑟琳态度很坚决:“亲爱的,这是最好的结果。他死了,我很开心,很骄傲。要是我碰到杀死他的人,我一定会紧紧拥抱对方,然后……好了,没什么。我会爱那个人一辈子。最主要的是不用担心。他们没法证明我有罪,因为我根本没动过手,你要是为我好,最好待在美国,和布鲁斯,苏菲在一起,不要来这儿。你听懂了吗?我很爱你,亲爱的,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可我不想你现在回来,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再来,答应我,好吗,亲爱的,一定要答应我。”
于是,米兰达答应了,她还能怎么样呢?凯瑟琳又寄来了几封信,还是同样的口吻。信里的用词都很谨慎,因为监狱的人会进行审查,可意思很清楚,虽然没说,她母亲已经猜出了是谁做的,如果需要的话,她已经准备好为女儿的幸福牺牲自己。
但是,米兰达并不开心,一点都不。要想不牵连到自己,她只能什么也不说,甚至也不能告诉布鲁斯。对他,她总是拿沉默来当挡箭牌。她想,哪怕只是走漏一点风声,那势必像是撬开了泄洪闸门,会淹死所有的人。她母亲是正确的——她可能会失去布鲁斯和苏菲——他们也会被淹没,被强行从她身边拉走。
可这秘密像癌症一样,一点一点在吞噬她。要是她能跟谁讲讲就好了!她在森林里走了很远很远,轻声把自己的忏悔讲给大坝上的海狸听,尖叫着讲给山顶上的老鹰听,甚至还悲伤地把石头扔进湖里去。可这些都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没有人理解。有几周时间,她很少跟布鲁斯讲话;他们的婚姻似乎因为缺少爱的滋润,已经渐渐枯萎了。至少她是这样,布鲁斯还是很宽容,善解人意,把她那暴脾气归咎于在英国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他用双臂抱着她,用力摇晃着她,那双大手像抱孩子一样抓着她,直到她推开他,眼里再次泛起泪花。
要不是为了苏菲,她可能已经回去了。可这个小女孩现在正是需要她的时候,而且,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在米兰达回来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孩子的表现就像刚做了噩梦一样,隔一会儿就来拽着妈妈的牛仔裤,或是拍她的脸,然后跑回到自己屋里躲起来。米兰达觉得,这孩子也许能通灵,她伸手拥抱苏菲的时候,苏菲闻到了她手上有来自排水坑里泥土和油渍的味道,也在她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杀人凶手的残暴。但是,这不是真的,她告诉自己,不可能是真的。她第一次离开家去英国参加谢莉葬礼的时候,苏菲就很不开心,这次可能是同样的反应,只不过更严重而已,妈妈离开了这么久,苏菲想要惩罚她。米兰达所有的朋友也这样说:她长时间不在家,让女儿没有了安全感,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她能做的就是保持耐心,心平气和,重新获得女儿的信任。
于是,经过米兰达的努力,慢慢地,这种令人沮丧的状况似乎有所改善了。苏菲渐渐平静了下来,偶尔,一整天都不会发脾气,一周也不会半夜哭湿了床单来找她。可事情不那么容易,布鲁斯又经常工作到很晚,大部分担子都落到了她身上。有一次,情况变得很糟,她只能带着苏菲去看一位治疗师,可那种经历太可怕了。在女儿身上做完各种测试以后,那位男治疗师转身凝视着米兰达,步步紧逼地追问她的情绪状态,行为举止,与丈夫以及父母的关系。米兰达目光呆滞,不置可否地盯着他,把让人惊恐万分的真相深深埋藏在她的脑海中。治疗师说,苏菲这么小就有了双重极端性格障碍的症状,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父母坚持悉心照料她,让她在安全的环境中成长,不再承受外界压力。
可要想做到这点,米兰达必须先保护好自己。一谈到任何有关在英国发生的事情,她都会熟练地避开。朋友和丈夫善意的询问,就像水洒在鸭子的翅膀上一样,不会有任何反应。或许,她看起来对他们太不友好,太冷淡了,可她管不了这么多。对她来说,这样的话题太敏感了,只会让她想起那件事。可是为了活下去,过完每一天,最重要的是要照顾好苏菲,她把秘密封存了起来,任它在心里自成一体,成了她闭口不谈的一种疾病,一个怪瘤,她谁都不会告诉。
当然,最煎熬的,就是布鲁斯了。眼看着苏菲情况有了好转,他想试着再要个孩子。但米兰达浑身打颤,在床上避开了他。
“不要。”她说,“现在还不行,我还没准备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你母亲的审判结束以后吗?”
“可能吧,我说不准。我到时候会告诉你。”
“你会告诉我?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宝贝儿,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知道,亲爱的。可现在不行,我真的不行。”
审判日益临近,她心里的这个囊肿几近破裂。母亲在信中仍坚持让她待在美国,可米兰达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她一定要回去,就算这意味着再一次抛弃苏菲,就在这小女孩刚刚开始恢复的时候。可一想到布鲁斯要和她再生一个孩子,除了内心深藏的罪恶,又要多出另一份责任,她就感到毛骨悚然。她没敢再和他讨论这个话题,更别说告诉女儿她要走了。可她一定要回去,她不能让母亲一个人面对审判。就算这次回去意味着她将永远放弃她的整个家庭。
“苏菲现在快三岁了。”布鲁斯坚持说,“我们以前都觉得这是最好的时间,你知道,我们曾经谈过。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与她一起成长,也许正是她所需要的。”
还有一个在监狱里的母亲,如果事情搞砸的话,米兰达想。是,太可怕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朝布鲁斯挤出了一个微笑。
“可能你是对的,亲爱的,等妈妈审判过后,到时再做这些事情感觉会好点。”
“是吗?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宝贝儿。可你从来都不愿意说,说出来肯定会好受点。”
“没什么要说的,妈妈没有杀人,她是无罪的。我累了,布鲁斯,对不起,我头有点疼。”
米兰达这样打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今晚,离审判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决定要问到底。布鲁斯很佩服自己的岳母,认为她是个坚强的长辈,也很精明能干,可他觉得,她犯罪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的动机很明显。虽然这样的想法可能不对,但他很理解有人会为了复仇去杀人。
“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真的杀人了?”他问,“毕竟她有充分的理由,不是吗?要是有人这样对苏菲的话,我可能也会那么做。”
“你是男人,布鲁斯。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米兰达把脸转了过去,假装在睡觉。
“就算如此,谢莉是她的女儿。如果是你,你也会那么做的,是不是?亲爱的?”他坚持说,“如果无路可走,难道不能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而奋力一搏吗?”
米兰达呆滞地摇了摇头,泪水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她差点就要说出实情了。要是他真这么觉得,可能会理解她吧,甚至会原谅她。可米兰达还是不信任他,这样的担子太重了。他也许有着宽广的肩膀,但是嫁给他这么久,她知道他的观点比较容易受人影响,况且他母亲有很强的宗教信仰,是以十诫来看待这个世界的。一旦她把秘密告诉他,就会覆水难收。布鲁斯肯定会被吓到,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会征求家人、朋友的意见,很快这个秘密就公之于众了。
她是那么爱他,却毁掉了她所爱恋的一切。
“或许,你还是回去一趟,参加这次审判吧。”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你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一味地担心。你应该去支持下你的母亲,而不是在这儿折磨自己。”
“我确实支持她了!”她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声音大得连花园里的狗都开始吠叫。“难道你没看到我给她寄的信和卡片吗?要是她不想让我回去,我还能做什么呢,布鲁斯?”
“我知道她说不让你回去,亲爱的。我也看了那些信。”
“那苏菲怎么办?她现在终于大有改观了。”
“我设法照顾她,我以前也设法照顾过。”
“是的,等到我回来,你知道她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米兰达不再假装睡觉,而是坐了起来说。她知道不管怎样,自己还是会回去的,布鲁斯只不过是提提建议而已。
“你不需要离开很久的。要是你妈妈被宣判无罪,你甚至可以带她一起回来度假。她很喜欢苏菲,这可能会对孩子有帮助。”
“是,当然。”米兰达麻木地盯着窗外,花园那一头的树林上方,月亮已经慢慢升起来了。它今晚怎么这么红,比任何夜晚都要红?
“如果是我的母亲,我不管怎样一定会回去的。天哪,曼蒂[1],又会出什么差错呢?”
“哦,什么都不会。”米兰达感激地看着一朵乌云遮挡住了血红色的月亮。“不会有任何差错,布鲁斯。”她眼神空洞地说着,她很感谢布鲁斯,这是他自己做的提议。这可能是他帮她分担的最后一个重负了。而要是出什么差错的话,他就得独自照顾苏菲一生。
米兰达浑身颤栗,几个月的折腾,她也累坏了。她已经把秘密忍了这么久,秘密却变得越来越难以抑制。布鲁斯是对的,她的心在英国,不在这儿。对于苏菲,她已经尽力了,可对于自己的丈夫来说,她已经毫无用处。她只是一幅空皮囊,是他娶的一个僵尸新娘。她的母亲可能会被关一辈子,她却和布鲁斯躲在这里,这是她万万不能忍受的。她现在只是希望凯瑟琳能无罪释放。米兰达想,我一定要去那里目睹这一切的发生。我别无选择。
他们在漆黑的夜里静静地坐着,各自的思绪却像两个大陆一样,彼此遥不可及。乌云背后的月亮射出了一道红色的光线。
“你说得对。”她最后说,“我是得去一趟。”
[1]曼蒂:米兰达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