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的第一位证人特里·贝特森描述了他和侦缉警长利瑟兰搜查大卫公寓的过程。他们发现谢莉的衣物散落在客厅的地板上,在血迹斑斑的浴室里,还找到了一把沾满谢莉鲜血的菜刀。在他之后出庭的是病理医生阿诺德·塔克曼,他虽步履有些蹒跚,却快速走到了证人席上,单凭记忆重复了一遍誓词,丝毫未理会庭警举在他面前的词卡。这个满头白发的瘦削老人双手紧紧地抓着证人席,注意力全都转到了站在那里等他讲话的萨拉身上。那副金丝边眼镜将他的眼睛放得很大,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萨拉。萨拉瞬间感到一丝不安,如同突然被画眉鸟发现的虫子一样。
“请您在法庭上陈述下自己的姓名及资质吧。”
“我是阿诺德·塔克曼医生,是名顾问法医病理医生。”
“那您从事法医病理这一行有多少年了?”
“三十九年了,年轻女士。”
这个执拗的老人很可能是要给她个下马威,但萨拉莞尔一笑,权把这当作赞美之词了。毕竟,年龄是相对而论的,这个老人在萨拉出生前一年就已经开始从事病理这个行当了。
“那么您的经验一定很丰富了,医生。据我所知,您为谢莉·沃尔特斯做了尸体解剖,您可以在法庭上总结下您的解剖结果吗?”
“当然可以。死者是一名约二十岁的年轻健康女士。她由于手腕割伤,尤其是右腕的尺动脉被刺穿而导致失血过多。她的肺内有血水的痕迹,嘴里和喉咙残留有粉色泡沫液体,这些都是溺水的典型症状。除此之外,我注意到,她头部及颈部周围有一些皮下瘀伤,右臂上有条环形的瘀伤,估计是使用止血带后留下的印迹。”
“谢谢您,医生。那么确切地说,她的死因是什么?”
“她死于心力衰竭。这是由右手腕的尺动脉失血过多与溺水引起的创伤共同造成的。”
“您无法确定哪个是主要原因吗?”
“确定不了。据我所知,救护人员到达时,她还活着,他们用止血带帮她止血。送到医院后,也尝试了各种方法救她,包括输血和电疗。可惜这些都没用,她伤得太重了,心脏很快停止跳动。”
“那么,显而易见,您无法判断她是死于溺水,还是失血过多?”
“无法确定。她的死因两者兼有。”
“很好,我们来看看她手腕上的割伤。请陪审团看照片一和照片二。”庭警把照片册子发给了几位陪审员,他们看到里面的照片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塔克曼医生,您能描述一下这些伤口吗?”
“没问题。你们看,左手腕的伤口相对来说较浅,几条屈肌腱和静脉被割断了,但是并未伤及其他主血管。手腕割伤后,很可能会向后弯曲,导致桡动脉滑进桡骨中,而桡动脉正是自杀未遂案件中经常伤及的动脉。这是人们试图自杀时经常遇到的问题,割断别人手腕实际上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萨拉注视着陪审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照片。几个陪审员非常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册子,萨拉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这位老人说的话。
“然而,右手腕上的割伤,却严重很多。尤其是,被刺穿的是尺动脉——并非桡动脉。这处割伤会导致即刻大出血,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主要死因之一。要是未采用止血带止血的话,她可能早就死了。”
“那您可以确定在这之前她一共流了多少血吗,医生?”
“恐怕说不准。你知道,她在医院接受输血了,所以,无法得知她体内有多少血液属于自己。”
“那您能讲讲她肺部的情况吗?”
“好的,双肺都有积水,除此之外,呼吸道及嘴周围还有粉色的血泡。这是典型的溺水症状。”
“那为什么不能确定是溺水还是失血过多致死的呢?”
“因为两种伤害差不多同时发生,而且在医院都未得到妥善处理。”这位年长的病理医生瞪了萨拉一眼,仿佛她是个固执己见却又不怎么聪明的小学生一样。“年轻女士,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了解到,死因往往不会像律师希望的那样简单明了。就这个案子来看,我只能说,显然两种因素都是致死的原因。救护车到的时候,这个年轻女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恐怕要救活她已经太晚了。”
“很好。”萨拉被医生讲话的样子逗乐了。她可一点都不担心,医生讲的内容能给她的案子提供很好的证据。“塔克曼医生,想必您也知道,基德先生说这是自杀,他说这一切都是在他离开公寓以后发生的,是谢莉·沃尔特斯自己造成的伤害。以您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些伤口和基德的解释吻合吗?”
“依我看,伤口情况与谋杀更加吻合。但是自杀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金丝眼镜后的那双大眼睛毫不畏惧地迎着萨拉的目光,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很遗憾,我不能给出绝对肯定的说法。不过在我这个行业里做得久了,就会发现这确实是事实。但如果坚持认为这是自杀,可得好好解释几个与自杀并不吻合的因素了。”
萨拉想,他可真是乐在其中呀,这个傲慢的老傻瓜!她身旁的赛文德拉认真地用潦草的笔迹记下最后这句话。
“这些不吻合的因素是?”
“第一点,致命的割伤是在受害者的右手腕,而不在左手腕。一个惯用右手的人更趋向于割伤自己的左手腕,而不是右手,并且,割左手腕更容易达到目的。”
“可以请您解释一下吗,医生?”
“当然。”老病理医生把手伸进夹克的胸袋里,来回摸索着。陪审团成员好奇地低声絮语,医生最后掏出来了一把小型解剖刀,刀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前面的证人席上,手掌朝上。“一个惯用右手的人通常会用右手拿刀,像这样,然后从左手腕的外侧开始割,靠近拇指根这儿,一直往里割进去,就这样。但是手腕里有很多肌腱,所以一定要割得很深才行,而且要用力从外向内割断。这可不是好受的,所以,很多割腕自杀的人都是已经喝醉了。喝醉了才能麻痹疼痛。”
“这个女孩喝醉了吗?”
“那倒没有。她血液里有少量酒精——也就是喝了一小杯红酒或是啤酒。但是,设想一下这种割伤的后果吧。你决定要自杀,又像这个女孩一样惯用右手,所以你这样割左手腕。为了能做个了断,你左手又拿起刀,就是那只伤口汩汩流血的左手,试着割开右手腕。还记得吗,这是你不常用的那只手,那么,哪只手上的割伤会更深呢?”
这个时候,医生已经面对着陪审席了,像是在授课一样。萨拉看到,几个陪审员似乎听明白了,正认真地点着头。就在一个陪审员像学生一样刚想举手回答问题时,萨拉开口了。“塔克曼医生,我觉得您是指左手腕的割伤会更深,是吗?”
“显而易见。”他看着萨拉说,好像觉得她智商有问题似的。“当别人割破她的手腕时,情况恰恰相反,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年轻女士,过来一下,我来做个示范。”
像这样被证人吆来喝去的情景萨拉在律师学院可没学过,但为了尽可能地让法庭气氛活跃一点,她匆匆看了一眼法官,确认他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后,就离开了法庭律师席,走向了证人席。病理医生把解剖刀递给了萨拉,这让她觉得很好玩。看得出,这是个极其致命的小工具,如果使用不当,足以让人即刻死亡。她右手握住了刀。
“好,现在,想象一下,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浴缸里。”病理医生伸出了双手,手腕朝上。“现在,年轻女士,抓住我的一只手腕,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假装割我的手腕。轻轻地,不要带出太多血。”
陪审席上传来了一阵赞许的笑声。萨拉左手伸向前,抓住老人瘦骨嶙峋的右手腕,把手掌稍稍一翻,露出了血管和肌腱,然后她将那把邪恶的小解剖刀放在他的手腕上方,从大拇指根部向内轻轻一划。病理医生欣赏地轻声一笑。
“很好。你注意到了吧,你本能地抓住了我的右手腕,而不是左手腕。现在,也割一下另一只手腕。”
萨拉把手伸到他身体的另一侧,去抓左手腕。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不大自然。她把刀片放在手腕上方,正要开始如法炮制地从外向内划动时,她迟疑了一下。
“你不确定要怎么割,是吧?”医生说,“你也完全可以由内往外割,但我相信陪审员们应该也看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惯用右手,所以,你割我的右手腕比左手腕更有信心。所以,你在右手腕上割出的伤口比左手腕更深,也更致命。”
萨拉把刀还给医生,然后,回到律师席的桌子旁。“那这和谢莉·沃尔特斯的伤口有什么关系呢,塔克曼医生?”
“大有关联。她的两个伤口都是由外向内割的,但是右手腕上的割伤更深——刀子深深切了进去,刺穿了靠近小拇指的尺动脉,而左手腕上两处动脉都没有割到,只切断了几根血管,要是她握拳或是施压的话,就能止血。而右手腕却严重出血。让她致命的是右手腕上的割伤,而不是左手腕。”
萨拉对这个脾气暴躁的老病理医生心怀感激,看来,他真是个星级证人呀——他提供的证据陪审员们可不会轻易忘掉。
“那如果她是自己割腕的话,结果会是怎样呢?”
“那样的话,假设她惯用右手,结果就恰恰相反了。左手腕的伤口会更严重,右手腕如果有伤口的话。则相对轻一些。”
“很好,还有什么其他的证据让您觉得这是他杀,而非自杀吗?”
“还有。在手腕上并未发现试切创。”
“试切创?”萨拉眉头一皱。“您方便给陪审员解释一下吗?”
“是这样的,人们想要割脉自尽时,通常不知道要怎么割才准确。割腕会感到很疼,所以往往不可能一次成功。因此,在很多割腕自杀的案例中,我们总能在最终的致命伤口旁边发现几条试切创,浅浅的试切伤痕。而在谋杀案件中,试切创则不怎么常见。”
“那本案中您发现任何试切创了吗?”
“根本没有。”病理医生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很好。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来谈谈瘀伤吧。您在报告中提到,死者头部和颈部周围有皮下瘀伤,您可以给陪审团解释一下吗?”
“皮下瘀伤是指皮肤表面受的伤没有表层以下的部位那么明显。我从她的头盖骨往下剥皮时,发现骨头上有被人紧紧抓过的痕迹。你们可以看下照片四和照片五。”
几位陪审员看到册子里的照片觉得十分恶心,连忙转移视线。萨拉对于他们的举动很是理解,但她更担心的是谢莉的父母。病理医生,特别是那些已经做了快40年的医生,分析案件时都不大敏感。但是,萨拉无法减轻谢莉父母的痛苦。当然,沃尔特斯夫妇可以离开,但萨拉猜测,站在他们的角度,亟需知道每个可怕的细节,他们会克服这种恶心。
“这些瘀伤在您看来说明了什么?”
“这种瘀伤通常是人体受到压迫,被人用力往下按造成的,尤其是在溺水事故中,受害者有强烈的求生欲望,袭击者不得不用尽全力压制受害者。所以在我看来,是有人把她的头按进了水里。”
“那么,依您看,这些瘀伤是暴力袭击的又一个证据了?”
“是的,这确实是最可能发生的。”
“很好。”开始提下一个问题前,萨拉静静地仔细端详着陪审员们。他们大部分都在看着照片或是病理医生,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厌恶。“但我们还是不能确定,这个可怜的年轻女子是在快溺亡时,才被人割腕的,还是两者颠倒过来。塔克曼医生,您能帮我们分析一下吗?”
“总的来说,我认为凶手先使其溺水,然后割腕的可能性更大。”
“为什么这样说呢?”
“嗯,要是这个女孩神智清醒的话,会强烈反抗,割她的手腕会很困难,双方肯定会拉扯打斗。这样的话,我认为应该会有其他割伤,尤其是她想自卫时,胳膊上可能会被意外割伤。但我并未发现这样的割伤,所以很可能是凶手先把她按入水里,直到被害人慢慢失去意识。接着,再去割腕,就轻松多了。”
萨拉皱了皱眉,假装很困惑的样子。“可是他都知道她已经淹死了,怎么还认为有必要割她的手腕呢?”
“我猜想,凶手是想掩盖死因,让这场谋杀看起来像是自杀。”
正如萨拉预料的那样,赛文德拉站了起来,提出抗议。“法官大人,据我所知,塔克曼医生是位病理医生,并非心理学家。他是证实受害者尸体情况的专家证人,不是探究凶手想法的专家——更别说,有没有凶手现在还不得而知。”
法官很有耐心地微微笑了笑。“确实,博斯先生。但纽比夫人只是让这位知识渊博的医生从伤口来判断是否凶杀,如果是的话,那么凶杀是如何发生的。纽比夫人,请继续。”
赛文德拉坐下的时候,萨拉强忍住笑。“那么,塔克曼医生,以您的专业眼光来看,凶手将受害者按入水中,直到她失去意识,于是确认已经淹死了她,对吗?然后,再割开了她的手腕,伪装成自杀。”
“在我看来,这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是这样的。”
“很好。”萨拉得意地扫了赛文德拉一眼,然后,才开始她的最后一击,大卫·基德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问题。
“辩方可能会提出,被告声称在发现受害人快要死亡前的十分钟里,他都不在公寓里。如果情况属实,他离开公寓前不可能割她的手腕,因为如果是他割的话,他回来前她应该已经流血而死了。塔克曼医生,或许您能帮帮我们。受害人手腕的动脉被刺穿后,任其流血的话,多久后会死去?”
“恐怕这也说不准。这取决于很多因素——受害者的年龄、体重、伤口严重程度,等等。遗憾的是,从来没有人做过精准的实验,来研究这类问题。你也知道,这可不怎么道德。”
病理医生薄薄嘴唇上讽刺的笑意把萨拉吓得够呛。她朝医生皱了皱眉,像在警告他一样。可千万别提死亡集中营里的那些技术。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然后接着说。
“那依您看,沃尔特斯小姐还有可能活着——就像急救人员到达现场时看到的那样——在她的动脉被刺穿十五或二十分钟以后?”
“是有这个可能的,对。尤其是像这个案子,动脉只是被刺穿了,没有被割断。而且,这和颈部动脉切断不同,打个比方——颈部动脉切断的话,伤者都是即刻死亡。但手腕上的压力,或者及时使用止血带,都可能止血。而遗憾的是,这个案子里,看起来,这些救护措施都太晚了。”
“那伤者手腕的尺动脉被刺穿后,最多能存活多久?”
病理医生耸了耸肩。“特殊情况下,有人在经历这样的创伤后,存活了半个小时。不过不得不说,大部分人撑不到那个点。”
“半个小时。谢谢您。”赛文德拉辩护的又一条关键通道被堵死了。“这么说,就像我们刚才讨论的那样,基德先生也有可能割断她的手腕,随后离开公寓十分钟左右,制造出不在场证明,然后回到公寓时发现谢莉·沃尔特斯还奄奄一息?”
“对,是有这个可能。”
“谢谢您,塔克曼医生。”萨拉感激地冲着这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笑了笑。“请您稍等。博斯先生或许也会问您一些问题。”
萨拉理了理长袍,朝赛文德拉微微一笑,笑容带着些许嘲弄,然后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