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记得。天啊!”他注意到,在博物馆外面,孩子们的队列开始变得混乱起来。那个女孩用拳头打了另外一个孩子一下,然后藏到朋友身后大笑,她躲闪的时候,金发一甩一甩的。“但她已经走了,凯丝。她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的,我知道。”凯瑟琳转过身去,面向刑事法庭宽阔的台阶和柱廊,上面是正义女神的石雕,手里托着长矛和天平。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女性,提着一个大大的公事包,正从托尔街的拐角处走过来,在法庭门外的楼厅她停下来,跟几个穿着西服的男人和一名保安交谈着。一辆带有假窗的囚车开过来,在台阶前停了下来。
“你认为他会不会在那里面?”
“很有可能。”安德鲁看着保安打开后门的锁。“我们……在附近走一走吧。我们可不想在台阶上撞见他,对吗?”
“对。”
他们转身走向博物馆,等着囚车上的人下来。当他们走近那些孩子们时,凯瑟琳看到了那个女孩,又一次让她心烦意乱。她不是幽灵;与谢莉相比,她的鼻子太短,脸颊也比较宽。但是,如果谢莉确实回来了,她最想见到的就是这个年龄的她。
她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开始回忆起来。
谢莉十岁,米兰达十二岁时,他们在约克郡住了多久——四年吧?他们在韦瑟比附近买了那所房子,房子带有马厩和围场,是为女孩们一直想要的小马驹准备的。她记得,在那个年龄段,女孩们是多么热情,多么精力充沛呀!如果她要带她们去参加表演,她们早上6点就会起床给小马刷毛,把它们拉到旧沃尔沃汽车后面的拖车里。等汽车回来时,里面总是乱七八糟地堆满了马裤、马鞍、皮靴和玫瑰花形奖章。谢莉的问题还只是初见端倪。学校、音乐课、音乐会、游泳和聚会——天哪,她想,我们哪来那么多的精力?但是,我们是一家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我在药房工作,安德鲁要讲课。但是,不管他与学生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这个家伙,总能陪在女孩们身旁,我也一样,那时,我们的生活都是围着她们转的,她们是一切的中心。
而现在呢?我们的生活仍然是围绕着谢莉转的,但她仅仅是消失在幕后的一个灵柩,火葬场花园里的一瓮骨灰。我们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那个吗?
“我想他已经进去了,”安德鲁说,“囚车开走了。”
“你看到他了吗?”
“我不确定。他用手把脸挡住了。”
“那可帮不了他,他现在根本躲不了。”
“希望如此吧。”他捏了一下她的手,一起朝法庭的台阶走去,事务律师马克·拉斯正在那儿等着。凯瑟琳的内心极度空虚,即使对这次审判感到恐惧,这种绝望的空虚感依然很强烈;什么也不能把谢莉带回来了。但是,恐惧之中又含着一丝怒火,渴望正义的激情能让它熊熊燃烧。如果是在50年前,她想,大卫会因为对我们家小姑娘的所作所为而被处以绞刑。我希望自己生活在那个时代,那才是他应得的报应。
如果律师们尽职尽责的话,他们至少会把他关押一辈子。我要来这儿看着这件事情发生。
萨拉没见过沃尔特斯夫妇,但是,当她与特里·贝特森和马克·拉斯站在刑事法庭外面宽阔的石楼厅上时,她已经猜出他们是哪两位了,因为他们举止庄重,与众不同,敬畏地凝视着这个古老的石砌法庭典雅的柱廊,紧张地避开台阶下的囚车。
她想,毫无疑问,自从克里福德勋爵在她左侧小丘之上的城堡里实施残酷的正义以来,在过去将近一千年里,很多类似的受害者家庭都曾经穿过这片环形草地,来要求补偿、惩罚和报复。有些人对采用的血腥手段非常满意——被告被宣判有罪,大庭广众之下,在对面女子监狱的山墙上被绞死——有些人却很失望。但是,每次审判开始前,当恳求者走近法庭时,他们通常都严肃、紧张而焦虑,这与现在正在台阶上朝她走来的这对夫妇脸上所流露出来的表情非常相似。
“沃尔特斯先生及夫人,上午好。”马克·拉斯伸出双臂欢迎他们,脸上露出欢迎又同情的神色。他像一个酒吧店主,又像一个殡葬承办人,萨拉边想边注视着,哭笑不得。“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们的辩护律师,萨拉·纽比夫人。”
萨拉伸出一只手,微微一笑。“沃尔特斯先生与夫人吗?今天对你们来说一定很痛苦。我希望能够为你们伸张正义。”
“我也希望如此。”凯瑟琳严厉地说。“那是你在此应该做的,不是吗?”
“哦,是的,当然。”
“我只是希望你到时能做好准备,仅此而已。”
萨拉皱了皱眉,这种挑衅的语气让她感到很吃惊。“别担心,这里的贝特森侦缉督察和拉斯先生工作做得很不错。我的公事包里装着所有的证词,整个周末我都在研读它们。”
“周末?”凯瑟琳怀疑地说。“你周末才读的?”
“读了好几遍,沃尔特斯夫人。”萨拉强调,弥补了一下刚才的说法。其实她说的没错——一周前,她忙于两起入室盗窃案、一起聚众斗殴案和一起汽车盗窃案——当然,她刚才说话的语气不大合适。今天早上家里发生的糟心事比她料想的还让人不安。“我的意思是,我又读了几遍——我们已经举行了几次研讨会。不要担心,我通常很快就能抓住细节。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不过,如果我们能早点见到你就好了,”尽管她丈夫慢慢摇着头,凯瑟琳仍然继续说了下去,“毕竟你是代表我们的。”
马克·拉斯感到颇为尴尬,赶紧声援萨拉。“严格来说,沃尔特斯夫人,萨拉·纽比夫人是受皇家检察署所委托的,不是你们。从法律的角度看,你们是这个案子的证人,不是当事人……”
“不过,被谋杀的是你的女儿。”看到他的话产生了作用,萨拉把一只手放到凯瑟琳的胳膊上。“我很理解,沃尔特斯夫人,真的。你想要这个案子得到适当指控。嗯,它会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知道整个司法系统看起来有点……缺乏人情味,但其实没有必要。我们何不一起吃个午饭呢?我相信拉斯先生会安排好。”
在法庭下面的牢房里,萨拉的对手赛文德拉·博斯正在重新熟悉他的委托人。他之前已经见过大卫·基德,当然,是在维多利亚时期建成的阿姆利监狱那阴暗的审问室里。自那以后,他又为两起入室盗窃案进行了辩护,还在一个漫长的周末骑着那辆丰田火风暴摩托车,载着未婚妻去了湖区,乘坐被他称为“华兹华斯[2]过山车”在山丘里上上下下地游玩。虽然大卫案子的材料已经到了,但它们远远没有像委托人希望的那样受到认真审查。有几份证词现在还散发出雅诗兰黛香水的麝香味儿,这让赛文德拉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们在凯斯维克一家旅馆的卧室时,香水,连同贝琳达的内衣,不小心散落一地的情形。触摸着这些材料,闻着它们散发出的香味,让他对那天夜里贝琳达诱人的容貌和举动记忆犹新;但是,他的委托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还真记不起来了。
基德被看守领着朝他走来时,赛文德拉职业性地露出了鼓励的微笑,表示对他的欢迎。看守松开基德的手铐后离开了,让他们俩待在那个“马厩一般的牢房”里——这是一个小房间,位于牢房走廊的尽头,里面设有六个小隔间,律师可以在此会见委托人。这让赛文德拉回想起自己在安培尔佛斯公立学校上学时的小隔间,低年级的小学生可以在那里做作业。每个小隔间大约有0.4平方米,后面有一个木座,被告经常坐在这儿,木座前面有一把用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凳子,是被告律师的座位。这是一种落后的、带有羞辱性的制度,可能要追溯到建造这座法庭的18世纪,那时人们的个头比现在小。如果律师及委托人个子比较高的话,他们坐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否则膝盖会撞到一起。
基德坐下时,赛文德拉注意到,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但是,在这样的牢房里,被指控谋杀的任何人都会紧张。可是,他外表相当整洁,衬衣和领带都熨烫得平整,令人赞许。那双蛇皮靴子看起来很不协调;但是,他坐在被告席里时,鞋子是看不到的。他比赛文德拉记忆中的要矮,眼神中有些让人担忧的东西。他的眼睛看起来没有完全睁开,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睡眼惺忪。赛文德拉觉得这点让人担心。这个白痴应该不是因为吸毒才精神恍惚的吧?不然还真是给这次审判开了个好头——他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的委托人就开始在被告席上瞎编,让人没法进行辩护。
但是,他的声音虽然有点缺乏尊重,倒是相当清晰。“今天要做什么?你准备怎么做?”
“一开始,没什么要做的,”赛文德拉笑着安慰他。“公诉方先开始。今天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坐下来观看。”他心里想道,还要努力回忆这个案子的细节。“你需要做的是尽量给陪审团留下一个好印象。当起诉人讲话时,他们会观察你,看你是不是看起来像他们想象中的杀人犯。你只需要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正派的、悲痛欲绝的男朋友,剩下的让我来处理。”
“你是没什么事情。”大卫·基德说,“你又不会被终身监禁。”
“我希望你也不会。”赛文德拉信心十足地向他保证。“这个案子中还有不少合理怀疑的空间,我打算在这上面做点文章。”
年轻人怀疑地审视着他,似乎想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还有,案子都到了这个阶段了,他是否还能帮上什么忙。赛文德拉想,千万不要这样。我需要这个案子来还清摩托车的贷款。“那么,这个起诉人,他是男的吧?什么样子?有能力吗?”
“不是男的,是女的。”赛文德拉打了个哈欠,拿起他的假发,站了起来。“萨拉·纽比夫人。她只有三至四年的律师资历。不用担心,基德先生。我们还有机会。真的。”
他喊来看守,把基德带回小牢房,然后跑上楼梯,走进镶有橡木嵌板的审判室。他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但是,这个案子中一定有漏洞,他希望还能再找到一些。由于他未婚妻的父母本周晚些时候要来观看他在法庭上的表现,他迫切希望能找到。这消息还是昨天晚上在旅馆的卧室里,贝琳达突然告诉他的。当时,他正在解开装有诉讼要点公事包的带子。而贝琳达却站在旁边,撩人地解着她贴身内裤上的缎带……
这会儿,他把这些材料扔到审判室里那张古老的橡木皮桌上。如果她没有把香水溅到这些证词上多好!萨拉·纽比悄无声息地进来,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
“嗨,赛文,做好辩论的准备了吗?”她颇为赞赏地闻了闻久久不散的香味,然后微微一笑。“看来,周末过得很愉快,是吗?”
[1]艾儿:对艾米丽的爱称。
[2]华兹华斯: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浪漫派诗人,出生于英格兰北部湖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