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哈依不安地站了起来。狡猾的独牙象这一招实在毒辣,大肚子石洞是个死洞,里头空间并不大,飞扬的沙土会弄得香格莉睁不开眼,会呛得无法呼吸,会憋得忍受不住而蹿出洞来。
这时,白鹭崖右侧那块狭窄的悬崖上,守护着乳象的母象群中,又跑来两头白母象,一右一左站在石洞口,呼呼地将长鼻子对着洞内吹去。这就像两部威力巨大的鼓风机,将降落在地面的沙土层又沸沸扬扬吹腾起来。洞口漫出滚滚黄尘,洞内的情景可想而知。
嗬,嗬,石洞里传来香格莉剧烈的喘咳声,声音沉闷,透出无限痛苦。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香格莉不是在洞里窒息而死,就是晕头转向跑出洞来暴露在象脚象牙和象鼻前面。
它布哈依假如再继续躲在灌木林里无所作为,就不是公豹了。
四
布哈依开始想大吼一声径直冲向洞口的象群,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扑乱咬。大公象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必然会发生混乱,香格莉就可以趁机钻出洞来溜进树林去了。
但它很快放弃了这种打算。洞口有十几头公象,它布哈依扑得再猛咬得再凶,也不能把十几头大公象一齐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只要有两三头大公象滞留在洞口,事情就有可能弄砸。
香格莉临近分娩,动作难免笨拙,又呛了许多沙土,也许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很难做到像一只正常状态下的金钱豹那样机敏地在象蹄间右绕左蹿逃出险境。万一被象鼻抽着一下,或者被象蹄踩中,后果不堪设想。它不能拿香格莉的性命和腹中的宝贝豹崽去冒险。它要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解救香格莉的办法。
布哈依铜铃似的豹眼落在白鹭崖右侧那块悬崖上。那儿有一片稀疏的苦楝林,林中有七八头母象和五六头乳象。母象大都慵懒地躺卧在树荫下,乳象在林中追逐嬉戏。假如它出其不意地扑到悬崖上噬咬乳象,大公象必然会心急如焚地离开石洞跑来救护。自己后代的安全毕竟要比置一只囚禁在石洞里的豹子于死地重要得多。
苦楝林里母象们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石洞口那场对象们来说颇为精彩、颇为妙哉的沙土抛掷仗吸引住了。乳象嬉闹的位置离母象有段距离,布哈依只要动作迅猛再迅猛,有把握在母象们惊吼之前咬翻两头乳象。这样就更能刺激母象发疯般地哀嚎凄叫,把宁静的悬崖搅成象心惶惶的屠宰场,不愁洞口的大公象们不火烧屁股般地朝悬崖奔来。
当然,这样做对它自己威胁很大。悬崖很窄,像条带子,三面都是好几丈深的绝壁,只要它撤退的动作迟缓一步,被大公象切断唯一的退路,它除非像鸟那样长出翅膀来才能逃过劫难。
只要香格莉和腹中的豹崽能安然无恙地摆脱险境,它布哈依就值得到象阵中去闯一闯。
它不再犹豫,扯了两把草叶盖住小黄麂,便绕了个圈朝悬崖飞奔而去。
一切跟它想象的差不多。它拧断了一头灰毛乳象的脖颈,又把一头白毛乳象的脸撕得稀巴烂。母象的哀嚎简直要把盈江水都吓得倒流回去。
布哈依一面进行残忍的屠杀,一面瞅着大肚子石洞那儿的动静。大公象们果然上当,朝悬崖蜂拥而来。
它这时如果撒腿就溜,大公象是来不及把它围困在悬崖上的。可是,香格莉还没从洞里钻出来。它张开豹嘴发出一声焦急的长吼。它还有点时间,它可以再等等。万一它现在撒腿跑了,大公象又踅回大肚子石洞,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一不做二不休,它又扑向一头半岁龄的乳象,叼住那条稚嫩的象鼻子左右甩动,乳象在地上打滚哭泣。
哦,香格莉终于从洞里钻出来了。香格莉步履踉跄,跨出洞口后吭哧吭哧喘咳了两声,又用前爪使劲揉揉眼睛和鼻翼,这才蹿进树丛去了。
好险哪,要是它布哈依不是扑到悬崖来咬乳象,而是径直冲到石洞前和大公象周旋,香格莉在洞口的短暂逗留,极有可能会送掉性命。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香格莉脱险后的吼叫。该撤出这块是非之地了,布哈依想。它松开豹嘴,给那头喊爹哭娘的半岁龄乳象留一条活命。
布哈依纵身跳跃着想蹿出悬崖去。但已经迟了,七八头大公象一字形排开,好似给窄窄的悬崖安了道结实的篱笆墙。隔几步就有一头大公象,伸直长鼻子可以彼此触摸到鼻尖。这道用大象庞大的身体编织成的活动篱笆墙如此紧凑,它甭想找到空隙钻出去。
大公象彼此呼应着一步步朝它压过来。母象也从两侧对它进行包抄。
布哈依突然觉得象群这阵势极像一张正在收拢的渔网,它是一条落在网里的鱼。
象群愤怒地吼叫着,象眼里喷射出复仇的火焰。尤其是母象们,蒲葵叶似的大耳朵前后扇动着,恨不得立刻把它碎尸万段。
它一步步朝后退却,退向悬崖的尽头。动物都有死里求生的本能,金钱豹也不例外。布哈依可不愿领教被象蹄踩断肋骨、象牙刺通豹腹是什么滋味。
它退到悬崖边缘,已无路可退了。象群突然停止了吼叫,悬崖一片沉寂。它明白,这是搏杀的前奏。它弯起四只豹爪,暗中做好准备。
中间两头公象撅起长牙,踢蹬着象蹄,就要朝它冲刺过来了,这是它冲出包围圈的最后机会,它冷不丁咆哮一声,张牙舞爪朝正中间两头已撅挺长牙的公象扑去。
反咬一口是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那两头公象没料到它会正面反扑,愣了愣神。这正中布哈依的下怀,它抓住两头公象愣神的刹那间,在蹿到离象牙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后腿拼命一蹬,豹腰一挺,身体竖直起来,高高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从两头公象的头顶翻越过去。
金钱豹最高能跳三米,成年大公象身高也差不多有三米。这真是孤注一掷的跳跃。两头公象只要站着原地不动,竖起鼻子,就能把布哈依拦截住并掼倒在地。大公象竖直鼻子高度可达五米,金钱豹再进化十万年也跳不过这个高度。
但站在正面的这两头公象被布哈依张牙舞爪的假象迷惑了,还以为豹爪是要朝自己脸面撕抓,愣愣地撅着象牙等待。当布哈依跃过它们头顶,它们才回过神来,擎起长鼻去拦截,已经迟了,那条长鼻只来得及抚摸了一下豹尾。
布哈依翻过公象头顶,身体还没落地,一颗悬吊着的豹心已经落地。只要跳出包围圈,它就算捡回了自己的命。
它落在公象屁股后面,只要前爪一沾地,立刻又可以进行第二次蹿跃。象的身体过于庞大,回转身来是要费点劲的。等公象们转过身来时,它起码已逃出好几十米远。即使豹和象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象也跑不赢豹的。
拜拜了,亲爱的象们。它心花怒放,它轻松愉快,它得意非凡。它前爪落地,落地的豹心陡地又悬吊到嗓子眼。面前又是一道公象和母象混合编成的结结实实的篱笆墙,那头瓦灰色独牙公象就伫立在离它一步之遥的地方。
豹有豹的高招,象有象的诀窍。独牙公象仿佛早就料到它会空中飞豹似的,已设置了第二道包围圈等着它呢。
这讨厌的可恶的天打五雷轰的狗娘养的独牙象!现在该轮到它布哈依傻眼了。啪!独牙象粗大的鼻子抽在它鼻梁上,它闻到了从鼻孔漫出来的血腥味。
独牙象小磨盘似的象脚抬举起来,朝它背脊猛踩。它赶紧就地打了个滚,躲过这摄魂夺命的无情践踏。
脊梁倒是没被踩断,那根豹尾却落到象脚下了。好几头公象舞鼻撅牙奔过来了。豹尾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又有两只象脚瞄准它脖颈踩来,要真是被踩上一脚怕永世不得翻身了。
它四只爪子紧紧抠在地上,嚎叫一声拼命朝前蹿,噌,它只觉得屁眼那儿撕心裂肺地疼,身体倒是蹿出一丈多远,免遭乱足踩踏,豹尾却永远送给象群了。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礼物,对豹来说。
大公象们仍争先恐后向它冲来。它的肩胛被象牙捅了一家伙,耳朵也被象鼻抽得嗡嗡响。
它绝望了,不再想逃生,只希望能在被激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前,多咬伤几头象,别太亏本了。
独牙象用高亢的吼声指挥着群象将它团团围住。布哈依恨透了这狡诈的头象,不顾一切地扑跳起来,四只豹爪紧紧搂住象鼻,朝独牙象脑袋瓜咬去。
独牙象惊天动地怒吼一声,像晃秋千似的抡动长鼻。它没料到象鼻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它搂抓不住,身体被凌空抛起,甩出一丈多远,重重地跌在悬崖边。
一头母象眼里淌着泪,吼叫着赶过来在它背上踩了一脚;看得出这是被它拧断脖颈的灰毛乳象的母亲,踩得又猛又狠,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在象蹄上。
咔,它腰眼下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它的两条后腿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大公象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朝它压过来,除非它愿意被愤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它只有一条路可走,从悬崖上滚下去。悬崖有几十丈深,底下是一片山茅草,或许还能保住半条命。
独牙象撅起那根犀利的象牙朝它柔软的腹部戳过来了,它用两只前爪扒住悬崖边缘的岩石,将上半个身体探出悬崖外,硕大的豹头猛地往下一钩,轰隆隆,土屑碎石伴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滚下深渊。悬崖上扬起一团乌云似的尘埃。
亚洲象庞大的身体无法从陡峭的石壁下到深渊去看个究竟。象群在独牙公象的率领下,用长鼻卷来碗口粗细的小树和巨蕉叶大小的石片石块,从危崖上抛下深渊。折腾到暮色苍茫,象群才离开白鹭崖。
五
布哈依没有死。峭壁上有几丛红柳,减弱了它下滚的速度。悬崖并不太深,底下又是厚实茂密富有弹性的山茅草丛。
尽管它还活着,却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峭壁上的岩角石棱和长着倒刺的荆棘划得它遍体鳞伤。象群抛掷的一块石片削掉了它的半只耳朵。潇洒漂亮的豹尾断了。最要命的是,腰眼部位的脊椎骨也被象蹄踩断了,下肢动弹不了。
当天夜晚,母豹香格莉绕了很远的路在悬崖底下找到它。它又靠两条前肢整整爬了一夜,才爬回白鹭崖下的那个大肚子石洞。
中午,受了惊吓的香格莉提前分娩了,产下四只毛茸茸的小豹崽。香格莉产崽的时候流了不少血,石洞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藏在灌木丛里的黄麂被贪婪的豺狗拖走了,躺在悬崖上被拧断了脖子的灰毛乳象也被惯食腐尸的秃鹫啄了个精光。
金钱豹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分娩的当天夜晚,香格莉就拖着还在滴着血的虚弱的身体,出洞去觅食。
翌日晨,香格莉疲惫不堪地叼着一只长耳朵野兔回来了。野兔身上有狐狸的骚味,看得出来,香格莉是从狐狸的爪牙下捡了便宜。
一只成年豹每天的食量是两到三只野兔,两只豹分食一只野兔,只能算是吃了半道甜点心。布哈依啃了一只兔头和两条兔前腿,任香格莉再怎么推让,也不再吃了。香格莉要喂奶,又要猎食,应当多吃点。
并不是天天都能从狐狸那儿捡到便宜的。第二天,香格莉在树林里游荡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逮到。
它布哈依是成年豹,饿一天还无所谓,四只小豹崽就惨了。香格莉空着肚子,分泌不出什么奶来,小家伙们就饿得咿咿呀呀直叫唤。
第三天,香格莉叼回一大块发烂生蛆恶臭熏天的马肉。布哈依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饿极了的香格莉从秃鹫弯钩似的大嘴壳下抢来的腐尸。
香格莉先撕了一块马肋送到它嘴边,然后,蹲在一旁用忐忑不安的眼光望着它。它明白,香格莉是担心它咽不下这种臭肉。
金钱豹不是秃鹫和鬣狗,无法将生蛆的腐肉当美食,腐肉那股恶臭令它作呕。金钱豹生性高傲,喜食活物,正常状态下,别说这等已变质的腐尸,即使别的肉食兽刚刚咬死的猎物,也会不屑一顾。
面对这块肮脏的臭马肋,布哈依胃囊一阵阵痉挛,刚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强烈的食欲不知逃到哪个旮旯里去了。可它眨动着豹眼,尽量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急不可耐地伸出前爪搂住那块臭马肋,张嘴嚼咬起来。它津津有味地舔着马骨上的残渣和血丝,似乎比吃黄麂糯滑的内脏还要高兴。
“——”香格莉发出一声宽慰的吼叫,也低头去吃腐臭的马肉。
它布哈依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它已经伤得站不起来了,要不是香格莉找来食物,它只有活活饿死。
吃腐肉总比活活饿死要强。假如它面对腐臭的马肉露出厌恶的神情,腐臭的马肉绝对不会因为它难以下咽而变成一堆新鲜的黄麂肉,反而使香格莉伤心难受。这实在没必要,布哈依想。
它很清楚香格莉所面临的艰辛。豹和虎虽同属哺乳纲猫科食肉类猛兽,却是不同的物种,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性和行为规范。
雌虎和雄虎都是单身独居,除了短暂的发情期,都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雌虎凭借着强壮的躯体和百兽之王的威名,独自承担起抚养后代的辛劳。
豹就不同了,豹虽然性情和虎同样凶猛,但体格比虎要小得多,爪牙也没虎那么锐利,不像虎那样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只把其他动物当做自己的食物而自己从来不被别的兽类视作食物,当然,毫无防卫能力的幼虎除外。豹就没那么幸运了,豹在自然界食物链中处于中间环节。饿虎会袭击豹,长着獠牙的公野猪也敢同豹一决雌雄,还有老熊、大象、豺群、鬣狗、巨蟒和沼泽地里的鳄鱼,都是豹生存的潜在威胁。
金钱豹是豹类的一种,也叫华南豹,比云豹要大些,比雪豹的体格瘦小一圈,无法像猛虎那样一掌就把马鹿或獐子击倒在地。一般来说,需要两只豹互相配合才能成功地捕获到中型和大型食草兽。尤其是处于四期(怀孕、分娩、哺乳、育儿)的雌豹,奔跑速度大大减弱,很难独自养活一窝宝贝。
分娩后的雌豹不像雌虎那样两三天即可恢复体力外出觅食,而是起码要一两个月的休养生息才能达到分娩前的狩猎水平。
在适者生存这条丛林法则的作用下,金钱豹雌雄同栖,形成一夫一妻这样一种婚配形式。公豹是分娩期母豹的生存依靠。
可现在,它布哈依不仅没法外出狩猎为香格莉提供食物,反而要依赖香格莉活下去,它感到羞愧。
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瞧瞧香格莉,才短短几天,就差不多累垮了。丰腴的身段变得瘦骨嶙峋,挺直的脊梁也弯成月牙形,青春娇媚的脸也明显地变得憔悴。
布哈依难过得豹鼻发酸。恶臭的腐肉没多少营养,香格莉尽管吞吃了一大块马肉,乳汁仍稀薄寡淡,也许还沾染了一股腐烂的气味。四只小豹崽在香格莉的乳房上又抓又咬,扯着嗓子嗷嗷直叫,抗议这质次量少的母乳。
香格莉的乳头大概是被弄疼了,有点粗鲁地用前爪把两只小豹崽推搡开,又用嘴叼住另外两只小豹崽甩到自己背后。
四只不懂事的小豹崽绕了个圈又从香格莉的后胯钻进娘的怀里,啃咬乳头。
香格莉呼哧着叹了口气,不再驱赶小宝贝。它侧身躺卧在地上,眼睑抖颤着,嘴角歪扭着,强忍着这哺乳给它带来的痛苦。
哺乳应当是一种甜蜜的情感交流,是一种轻松的生命互恋。对母豹来说,把饱满芬芳的乳汁喂给豹崽,应当产生发泄的快感,涌动无端的柔情,萌生神圣的母爱。
布哈依心里很清楚,食物短缺使得美妙无比的哺乳行为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