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豹心隐隐作疼,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它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自己身上的伤痛赶快痊愈。只要能重新站起来,它要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森林里,每天逮一头油光水滑的马鹿,或者抓一只活蹦鲜跳的羊羔,让香格莉痛痛快快吃个饱,让妻子四只快要干涸的乳房变得像洪汛期的山泉。
它相信这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六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布哈依身上被岩角石棱和荆棘划破的伤口已基本愈合,不少疤痕上重新长出茸毛。耳廓的创口和断尾的茬面血痂也已脱落。腰椎那儿剧烈的疼痛也逐渐消失了。
可是,它仍站不起来。腰椎以下的部位变得麻木,两条后腿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听使唤。
有两次,它一面挣扎一面吼叫,香格莉过来身体趴着钻进它的腹部,用背脊把它的后半个身体顶起来。它的后脚爪撑着地,似乎可以站稳了,但香格莉刚刚把身体从它腹下抽回去,咕咚,它的下半身立刻仄倒在地。
它明白了,它的下半身已经瘫痪,这辈子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它永远只能像蜗牛似的靠两只前爪在地上慢慢爬行。它无法再去狩猎,无法再去觅食,永远成了一只废豹,靠香格莉的供养才能活下去。
它伤心地趴在洞口,望着淡淡的残月,发出一串凄凉的哀嚎。
香格莉走过来,依偎在它身边,用豹舌舔它的面颊,用柔软的颈窝摩挲它的豹脖,忧郁的豹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情。它明白,香格莉是在用身体语言向它表示,尽管它变成了一只站不起来的废豹,自己也要同它生生死死在一起。
布哈依安静下来。温馨的安慰至少可以使它暂时忘却痛苦。
但现实是严酷的,感情再美丽,也无法使沉重的生活变得轻松些。
四只小豹崽虽已满月,仍像刚出生时差不多大小。皮毛没一点光泽,就像枯黄的落叶。小眼睛勉强可以睁开,却无精打采,也不会骨碌碌转动,瘦得皮包骨头。有一只白耳朵豹崽,至今还站不稳。
正常的小豹崽养到一个月,皮毛橘黄鲜亮得就像一只只小太阳,肉嘟嘟胖乎乎,吃饱喝足后会互相搂抱着打架,会淘气地爬到父豹身上来揪弄粗壮的尾巴,会调皮地拱进母豹的臂弯和兄弟姊妹捉迷藏,窝巢吵吵嚷嚷永远没个安静的时候。
可眼下这四只小豹崽,除了吃奶,就蜷缩着身体昏睡,从不互相逗乐,也不跟父豹母豹嬉戏。大肚子石洞整天死气沉沉,寂静得没一点生气。
布哈依简直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小宝贝。
困难接踵而来,盈江峡谷进入了雨季。亚热带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四季之分,只有干季和雨季。
雨季从六月开始,差不多要持续四个月。雨水最旺的时候,天空仿佛垂挂下一道永久性雨帘,绵绵霪雨会一刻不停地连续下十几天。树林阴暗的地面疯长起一片青苔,滑得像涂了层油。追撵猎物比旱季要困难得多。
再说,雨季一到,漫山遍野流淌着小溪小涧,草食动物不必再冒险到碱水塘或盈江畔去饮水,往往待在隐蔽的窝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使食肉兽无处寻觅它们的踪迹。
傍晚,香格莉冒着滂沱大雨跨出洞去,天亮时一身雨水一身泥地回来了,豹嘴空空,垂头丧气。
又是一个饥饿的日子。香格莉的乳房明显萎瘪了,像断了水源的枯泉。四只小豹崽在豹娘的怀里拱了半天,只嗅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点乳香。
中午,那只白耳朵豹崽脖颈软软的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小脑袋歪枕在石头上,呜呀呜呀断断续续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叫声。香格莉用豹舌卷起一汪口水,塞进白耳朵豹崽的嘴里,白耳朵豹崽连咽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娘的口水又从儿的嘴角滴淌下来。
布哈依知道,白耳朵豹崽活不到天黑了。大肚子石洞阴沉沉的,像一座坟墓。布哈依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它也饿得难受,睡觉也许是忘却饥饿的好办法。
它一觉醒来,白耳朵豹崽已经不见了。它明白,是香格莉趁它睡熟之际,把死掉的白耳朵豹崽叼出了洞外。香格莉是怕它看到活活饿死的白耳朵豹崽会伤心。
让布哈依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香格莉表情相当平静,豹眼里没有泪花,也没有向苍天发出哀嚎声。有的母豹在小豹崽不幸夭折后,悲恸欲绝,会呜噜呜噜彻夜嚎哭。
也许,饥饿减弱了香格莉的母性本能,对痛苦已经麻木不仁了吧,布哈依想。
见它醒来,香格莉安详地踱到它身边,像往常一样,舔舔它受伤的耳廓,用前爪温柔地替它梳理下半身的皮毛。
布哈依又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它被一阵轻微的唏嘘声弄醒。它多了个心眼,身体没动弹,将豹眼睁开一条缝。
哦,香格莉蹲在石洞口,面对着雨帘背后的苍茫群山,铜铃似的豹眼里泪光闪闪。香格莉的肩胛一阵阵抽搐,那根美丽的豹尾在地上无节奏地跳动着;对金钱豹来说,只有内心极度悲伤,心情极度压抑,才会做出这般身体动作。
布哈依明白了,香格莉并没被饥饿耗蚀掉母性的本能;香格莉之所以在它面前表现得安详平静,跟没事一样,是为了不引起它的忧伤。香格莉独自吞下了失子这枚生活的苦果。多么聪慧的母豹啊。
金钱豹没有人类那样发达的泪腺,金钱豹流不出眼泪,金钱豹只会在心里滴泪。香格莉无声地默默地用心泪哀悼着已成为饿殍的白耳朵豹崽。
布哈依的心碎了,它撑起两只前爪,使劲扭转脖颈,一口叼住自己的腿,拼命噬咬。后腿豹毛飞扬,皮开肉绽,然而,却没有多少痛的感觉,也无法使已经麻痹了的关节和神经活络起来。
七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异常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决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
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香格莉去叼绵羊和家猪,是玩火自焚,等于在向火坑里跳。
布哈依知道,香格莉是为了小豹崽不再饿死,也是为了它不再靠整日昏睡来对付饥饿,这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进村寨农舍的。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布哈依咀嚼着鲜嫩的羊肉和猪肉,却嚼出了满嘴苦涩。它宁肯吃散发着恶臭的腐尸,也不愿吃这活鲜鲜的绵羊和花斑猪崽。
除非有其他猎食办法,香格莉是不会放弃这表面看来简单易行的盗杀家畜的勾当的,直到死在猎人黑森森的枪口下才肯罢休。
死期不会太遥远的。不管香格莉多么小心谨慎地在雨夜潜行,多么机警灵活地实施偷袭,猎人终究会发现豹的踪迹,或者扔下毒饵,或者埋设尖桩,安置下让香格莉防不胜防的圈套。
它布哈依下肢瘫痪,连最笨拙的豪猪也追撵不上。哪一天香格莉一去不复返了,它和三只小豹崽就会活活饿死在大肚子石洞里。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香格莉去送死,它更不忍心三只宝贝小豹崽变成三具骷髅。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只陌生的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香格莉有了猎食的伴侣,能在森林里捕获到崖羊和野猪,也就不会再蹿到飘着炊烟的村寨农舍去冒险了。
对面山梁那只公豹的叫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高亢,寂寞在寻找慰藉,孤独在寻找爱侣。
石洞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含着流水音韵。发情期的公豹都有点傻,哪管山高路险,哪管风雨雷电。
布哈依用两只前爪搭在香格莉的后腰上,使劲朝洞口推搡,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清晰地大量地传进香格莉的耳膜,兴许会有一声半声流进心田。
一开始,香格莉用惊奇的困惑的眼光望着它。等到明白了它的苦衷和心曲后,又忸怩着不肯朝对面山梁发出对应的呼唤。布哈依用拒绝进食的办法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终于,香格莉翘着尾巴,站在洞口,嗬唷,嗬唷,朝对面山梁送去一串羞涩的叫声。
毕竟,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布哈依心里一阵刀剜似的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