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扰的心灵——【美国】纳撒尼尔·霍桑
当你第一个从午夜梦中惊起,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时,那是多么奇异的一刻呀!突然睁开双眼,你似乎惊奇于梦中的角色已全部汇集到你的床边,在其迅速变模糊之前,你放眼扫视过它们。或者,换一种比喻,一瞬间你发现自己在幻觉的王国里(睡眠是通往该王国的通行证)完全清醒着,看到了王国中幽灵般的居民和美丽的风景,感受着他们的奇妙,仿佛只要梦境被扰,你就永不会得到。遥远的教堂钟声在风中微弱地飘来。你半严肃地问自己,是否有人从某座伫立在你梦境里的灰塔中为你那只醒着的耳朵偷来这钟声。悬而未决中,越过沉睡的城镇,另一座钟又发出了巨大的鸣响,声音如此洪亮清晰,在周遭的空气中留下长长的、低沉而连续的回声,你确信它一定是发自最近角落的一座教堂尖塔。你数着钟鸣——一下——二下——然后它们停在那儿,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回响,就如同这座钟拼尽全力又敲响了第三下。
如果你能从一整夜中选出清醒的一小时,那就是此刻。你有合理的入睡时间(十一点钟),所以你的休息已足以消除昨日疲惫的重压;一直到来自“遥远的中国”的阳光照亮你的窗口,你面前呈现的几乎是整个夏夜的空间;一个小时陷入沉思,将心门半掩,两个小时在快乐的梦中流连,再留两个小时沉浸在那些最奇妙的享受中,快乐和忧愁同样健忘。起床属于另一段时间,而且显得如此遥远,带着灰心沮丧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置身于寒冷的空气中,简直是不可能的。昨天已经消失在过去的影子里,明天还未从未来中显现。你发现了一个中间地带,生活的琐事还未侵扰它的安宁;眼前的时刻在这里徘徊不去,真正地变成现实;时间老人发现在这儿无人注视他,便在路边坐下来喘口气。哈,他会沉沉睡去,让人们长生不老!
迄今你一直极安静地躺着,因为哪怕是最轻微的动作也会使人持续的睡眠消失无踪。现在,你感到一种无法回避的清醒,透过拉到一半的窗帘向外偷瞥,看到玻璃上装饰的满是冰霜的杰作,而每块窗玻璃都代表着一种类似于冻结的梦一样的东西,等待吃早饭的召唤时会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其中的相似。透过玻璃上未结霜的部分看去,被冰雪覆盖的银白色的山峰并没有上升,最触目的东西是教堂的尖顶,白色的塔尖引你望向风雪交加的天空,你几乎可以辨别出刚刚报过时的那座钟上的数字。如此寒冷的天空,覆满皑皑白雪的屋顶,冰冻的街道那长长的远景,到处都是耀眼的白色,远处的水已凝成冰岩,尽管身上裹着四床毛毯和一条毛制盖被,这一切仍会使人不寒而栗。但是,你看那颗光彩夺目的星!它的光束不同于所有其他的星星,竟然用深于月光的一束光芒将窗影洒在床上,尽管轮廓如此的模糊。
你将身体缩进被窝,蒙住头,一直颤抖着,但来自体内的寒冷远逊于直接想到极地空气所带来的寒冷。实在是冷极了,连思想都不敢外出冒险。用尽了床上所有的御寒物,你思索着自己的奢华和舒适,如同一只壳中牡蛎,满足于一种无行动的懒散的沉迷,除了那诱人的温暖,就像你现在重新感觉到的一样,你昏昏沉沉地意识不到任何东西。啊!那个念头带来了可怕的后果。想到那些死人正躺在他们冰冷的裹尸布和狭窄的棺木中,想到墓地那阴郁窒闷的冬天,当雪花不断吹积在他们的墓丘上,刺骨的冷风在墓穴的门外怒号时,你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象他们正在恐缩发抖。这种阴郁的想法越积越重,最终扰乱你清醒的那一小时。
每颗心灵的深处都有一座墓穴和地牢,尽管外界的光、音乐及狂欢可能使我们暂时忘却它们和它们中所掩埋的死者及关押的囚犯。但有时,最经常的是在午夜,那些黑暗的藏身之所的大门会砰然大开。在像这样的一小时中,心灵会产生一种消极的敏感,却没有任何活力了;想象就如同一面镜子,没有任何选择和控制的力量,而使思维变得栩栩如生;然后祈求你的悲伤睡去,祈求悔恨的兄弟不要打碎其锁链。太晚了!一辆灵车滑到你的床边,“激情”与“感情”以人形出现在车中,而心中的一切则在眼中幻化成模糊的幽灵。这里有你最早的“悲哀”,一个年轻的苍白的哀悼者,具有一个与初恋相似的姐妹,那是一种哀绝的美,忧郁的脸上现出一种神圣的甜蜜,黑貂皮外衣中流露着典雅。接着出现的是被毁坏了的可爱的幽灵,金发中带着尘土,鲜艳的衣服都已退色且破烂不堪,她低垂着头不时地偷看你一眼,像是怕受责备,她就是你多情而虚妄的“希望”,现在人们叫她“失望”。然后又出现了一个更严厉的影子,他双眉紧锁,表情和姿态中显出铁样的权威,除了“灾难”再无其他名字更适合于他。他是控制你命运的不祥之兆,他是个魔鬼,在生活的开端你也许会因犯了某些错误受制于他,而一旦屈从于他,你就会永远受他奴役。看哪!那些刻在黑暗中的凶残的脸,那因轻蔑而扭歪的唇,那只活动的眼中流露出的嘲弄,那尖尖的手指,触痛着你心中的疮疤!还记得某件即使躲在地球上最偏僻的山洞里你也会为之脸红的大蠢事吗?那么承认你的“羞耻”。
走开,这帮讨厌的家伙!对一个清醒而又极悲惨的人来说,没有被一群更凶残的家伙围住就算不错了。那群家伙是藏在一颗负罪的心中的魔鬼,而地狱就筑在那颗心中。假如“悔恨”以一个被伤害的朋友的面目出现会怎样?假如魔鬼穿着女人的衣裙,在罪恶和孤寂中带着一种苍白凄恻之美慢慢躺在你身边,又会怎样?假如他像具僵尸一样站在你的床脚,裹尸布上带着血迹,那又会怎样?没有这样的罪行,心灵的梦魇也就足够了,这灵魂沉沉地堕落;这心中寒冬般的阴郁、这脑海里模糊的恐惧与室内的黑暗融合在一起。通过绝望的努力,你终于坐直了身子,从一种神志清醒的睡眠中挣扎出来,疯狂地盯着床的四周,仿佛除了你烦扰的心灵外魔鬼们无处不在。同时,炉中昏昏欲睡的炉火发出一道光亮,把整个外间屋映得一片灰白,火光透过卧室的门摇曳不安,却未能完全驱散室内的昏暗。你的双眼搜寻着任何能够提醒你有关这个活生生的世界的东西。你热切而细密地注意到炉旁的桌子,桌上的一本书,书页间一把象牙色的小刀,未折的书页,帽子及掉落的手套。很快,火焰就熄灭了,整个景象也随之消失。尽管当黑暗吞噬了现实,其画面还片刻存留于你心灵的眼中。整个室内一如从前的模糊暗淡,在你心中却已不再是相同的阴郁。当你的头又落回枕上的时候,你想(小声地说了出来),在这样的夜的孤寂中,感受一种比你的呼吸更轻柔的呼吸起落,一个更柔软的胸脯的轻轻触压,一颗更纯洁的心灵静静地跳动,并把它的和平宁静传给你那烦扰的心灵,就如同一位多情的睡美人正在将你拖入她的黑的甜乡,那是怎样的一种至乐呀!
她感染了你,尽管她只存在于那幅转瞬即逝的画面中。在梦与醒的边界,你常常陷入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这时你的思想便走马灯般以图画的形式出现在眼前,彼此毫无关联,却被一种弥漫着的喜悦和美好全部同化了。那些美丽的回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停地旋转飞舞,伴着教室门旁、老树下隐约闪现的斑驳树影中及乡间小路的角落里孩子们的欢笑。你在太阳雨中伫立,那是一场夏季阵雨,你在一片秋天的森林中阳光辉映下的树木间漫步,抬头仰望那道最灿烂明亮的彩虹,如一道弯弓架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在美国境内的那片完整的雪被子上。一位年轻人刚刚娶了新娘,幸福的喜悦正在洞房中跳动;春天里鸟儿们在为它们新筑的巢兴奋地飞来飞去,不停地在鸣啭歌唱,而你的心却在二者之间快乐地挣扎。封冻之前你感受到一只船欢快地跳动。灯火斑斓的舞厅中,当玫瑰花似的少女在她们最后的、最欢快的舞曲中旋转时,你发觉自己正盯视着她们极富韵律感的双脚;当大幕落下,遮住那优美活泼的一幕场景时,你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家拥挤不堪的剧院中灯火辉煌的二楼厅座。你不情愿地开始抓住意识,通过在人的生活及现在已消逝的那一小时之间所作的模糊的比较,你证明自己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在这二者之中,你都是从神秘中出现,通过一种你能够产生却不能完全控制的变化,向上进入另一神秘。现在远处的钟声又传了过来,声音越来越弱,而此时你却更深地陷入了梦中的旷野。这是为暂时的死亡而鸣响的丧钟。你的灵魂已经出发,像一个自由公民到处流浪,置身于朦胧世界的人群中,看到奇异的风景,却没有一丝惊异和沮丧。那最后的变化或许会如此平静,那灵魂通向永恒的家的入口处或许会如此毫无干扰,就像置身于熟识的事物之中!
慧心禅语:
百年如同一场大梦,人更应该珍惜现在,减少忧虑,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别去想着“未来一定发财”“将来一定富贵”,谁知道将来又能如何?现在过得好,活出了真我,就已经很快乐了,何必强迫自己非要把未来建设得如何辉煌呢?认真享受沿路的风景,这才是我们活着的证明。“不恋繁华性自真”,什么时候我们能放下世间繁华,什么时候就能在污泥中舒展如水的花瓣。
一个人无论处于什么地位,过哪种生活,只要他内心清净、安谧就可以过得幸福。
泰山——人向天的倾诉——梁衡
我曾游华山,却未写一字,其云蒸霞蔚之态,叫我后悔自己不是一名画家。今我游泰山,又遇到这种窘态。其遍布石树间的秦汉遗迹,叫我后悔没有专攻历史。呜呼,真正的名山自有其灵,自有其魂,怎么能用文字描述呢?
我是乘着缆车直上中天门的。天门虎踞两山之间,扼守深谷之上,石砌的城楼横空出世,门洞下十八盘的石阶曲折明灭直下沟底,那本是由每根几吨重的大石条铺成的四十里登山大道。在天门之下倒像一条单薄的软梯,被山风随便吹挂在绿树飞泉之上。门楼上有一副石刻联:“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我倚门回望人间,已是云海茫茫,不见尘寰。入门之后便是天街,这便是岱顶的范围了。“天街”这个词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云雾之中一条宽宽的青石路,路的右边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松与往来涌动的白云。路的左边是依山而起的楼阁,飞檐朱门,雕梁画栋。其实都是些普通的商店饭馆,游人就踏着雾进去购物、小憩。不脱常人的生活,却颇有仙人的风姿,这些天上的街市。
渐走渐高,泰山已用她巨人的肩膀将我们托在凌霄之中。极顶最好的风光自然是远眺海日,一览众山,但那要碰到极好的天气。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近处的石和远处的云。我登上山顶的舍身崖,这是一块百十平方米的巨石,周围一圈石条栏杆,崖上有巨石突兀,高三米多,石旁大书“瞻鲁台”,相传孔子曾在此望鲁都曲阜。凭栏望去,远处凄迷朦胧,不知何方世界,近处对面的山或陡立如墙,伟岸英雄,或奇峰突起,逸俊超拔。四周怪石或出山腰,或探下云海,或中裂一线,或聚成一簇。风呼呼吹过,衣不能披,人几不可立,云急急扑来,一头撞在山腰上就立即被推回山谷,被吸进石缝。头上的雨轻轻洒下,洗得石面更黑更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海边静观那千里狂浪怎样在壁立的石岸前撞得粉碎,今天却看到这狂啸着、似乎要淹没世界的云涛雾海,一到岱顶石前,就偃旗息鼓,落荒而去。难怪人们尊泰山为五岳之首,为东岳大帝。一般民宅前多立一块泰山石镇宅,而要表示坚固时就用稳如泰山。至少,此时此景叫我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间的支柱。这时我再回头看那些象征坚强生命的劲松,它们攀附于石缝间不过是一点绿色的苔痕;看那些象征神灵威力的佛寺道观,填缀于崖畔岩间,不过是些红黄色的积木。倒是脚下这块曾使孔子小天下的巨石,探于云海之上,迎风沐雨,向没有尽头的天空伸去。泰山,无论是森森的万物还是冥冥的神灵,一切在你的面前都是这样的卑微。
这岱顶的确是一个与天对话的好地方。各种各样的人在尘世间活久了,总想摆脱地心的吸力向天而去,于是他们便选中了这东海之滨,并不像一般山峰尖峭锐立,顶上平缓开阔,最高处为玉皇顶。玉皇顶南有宽阔的平台,再南有日观峰,峰边有探海石。这里有平台可徘徊思索,有亭可登高望日,有许多巨石可供人留字,好像上天在它的大门口专为人类准备了,一个晋见的丹墀,好让人们诉说自己的心愿。我看过几个国外的教堂,你置身其中仰望空阔阴森的穹顶,及顶窗上射进的几丝阳光,顿觉人的渺小,而神虽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紧攥着你的魂灵。但你二出教堂,就觉得刚才是在人为布置好的密室里与上帝幽会。而在岱顶,你会确实感到“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不是在密室而是在天宫门口与天帝对话,同是表达人的崇拜,表现人与神的相通,但那气魄,那氛围,那效果迥然不同。前者是自卑自怯的窃窃私语,后者是坦诚大胆的直抒胸臆,不但可以说,还可以写而天帝为你准备好的纸就是这些极大极硬的花岗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