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潘岳同时代,江淹《悼室人》十首组成六朝时期最大悼亡诗组,沈约《悼亡》“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的叠章结构亦与潘岳“睹物思人”的模式如出一辙,无甚突破。发展到唐代,悼亡诗出现代人悼、和人悼、悼非妻等特点,直至中唐元稹《遣悲怀三首》,清蘅塘退士评道:“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之一)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之二)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三)
名句连连,此乃元稹怀念原配妻子韦丛之作,《唐诗余编》云:“第一首生时,第二首亡后,第三首自悲,层次即章法。末篇末句‘未展眉’即回绕首篇之‘百事乖’,天然关锁”。以“报恩”为切入点,日常琐事描刻“自嫁黔娄百事乖”的艰难,今昔昼夜反思“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悲恸,上下求索希冀“报答平生未展眉”的绝望,着笔反复“欲报恩”与“报不得”的时空错位,一个“悲”字贯穿始终,如长风推浪,层层滚滚,逐首演进,笔触干净,本色呈现,情景逼真,至性至情。
有唐一代孤篇横绝后,悼亡诗进入宋词婉约时代,词曲婉转更易低吟悼亡情思,苏轼有《江城子》因梦思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贺铸有《鹧鸪天》借景思人:“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情意绵绵、思念纤纤,均列入纳兰笔记所品论的四大悼亡诗之列。
而纳兰性德本人悼亡之作则在前朝悼亡诗词的悲郁基础上吹拂着缕缕清新,开创悼亡清丽词风,情深意切、至真至浓、灵动细腻、撼动人心。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纳兰性德悼亡妻卢蕊之作,是卢蕊死后半月纳兰性德创作的第一首悼词。死者已矣,独留生者心伤泣血,而就在这悲痛欲绝中,纳兰性德所思量的也非己身的孤寂悲廖,睹物思人,不是由己推人,而是怕人因己自伤,怜人怜己,相互慰藉,拳拳爱意,情深意长。其中月影、梨花影,在悲恸中平添了纯净色泽,清丽之风徐徐吹送。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用“题照”试图与亡妻对话,在“重省识”的希冀中却落个“画不成”的失败,“卿自早醒侬自梦”天人永隔的界限终难超越,唯有“夜雨铃”灵犀暗度,沟通着死者与生者。悼亡诗在纳兰性德处不是生者对死者的思念,而是希望搭建一个桥梁去延续生前的曾经携手,曾经比肩。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即重现了曾经的生活情景:夫妻常坐回廊上,梨花旁,冷月傍,煮酒泼茶,醒睡赌书,昔日的寻常事已是今日企及不得的虚妄,淡淡的哀愁,虽不及直呼生死的淋漓尽致,却别有惆怅滋味徘徊心头。
祭文——句句悲恸牵动罪己悔恨
与悼亡的诗歌相较,祭文的篇幅扩张使其更具表达情感的优势,如果诗歌集中表达的是思念,那么祭文则在思念的基础上喷薄出狂风暴雨式的情感震荡,其中也许有同情,也许有怜悯,也许有愤懑,也许也有生者对死者未能尽责的罪己与悔恨。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是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日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入户,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目失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碟,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详,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已辰时气绝。四肢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矿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晬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祭妹文》,清袁枚祭其妹袁素文所作,以“清真”备受推崇,与韩愈《祭十二郎文》、欧阳修《泷冈阡表》三足鼎立祭文绝唱。祭文是在祭祀或祭奠死者时表示哀悼或祷祝的死亡纪念文体,刘勰《文心雕龙·祝盟》称“若乃礼之祭祀,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而作也”。形式可韵可散,但多以助词“维”开头,并开篇明义祭吊时间、祭吊对象、祭吊人,结尾以“尚飨”为盼,临祭而盼死者歆享牺牲之意。全文需一韵到底或略有变韵,语言精练,简明扼要表达悲惋之情。袁枚,清“性灵说”倡导者,主张为文有“真情”,故此篇祭文不拘格式,情真意切,方为珍品之作。
祭文是生死间的对话,袁素文因“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全文自祭奠始、由祭奠终,追忆亲密扶持生前情,详述妥帖料理身后事,贯穿其中的是“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的生者的“四罪己”与“四无措”:“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罪己之一;“或人间长者先亡,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罪己之二;“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罪己之三;“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罪己之四。“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无措之一;“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无措之二;“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无措之三;“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无措之四。这生与死的对话,这坟茔外与坟茔内的沟通,说的是生前相依为命的“凡此琐琐”,说的是生前未尽兄责的罪己悔恨,说的是死后不复相见的思念遥望,说的是死后终难相聚的悲恸无措,这复杂的情感,仿佛韩愈《祭十二郎文》“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的伤痛无法排遣、无从拯救,字字血泪,句句悲恸。
死亡纪念实则是以死亡为核心的应用文体,恰如挽联的对韵规范或祭文的固定格式,中华文明文学创作的发达已为各文体提供完美的标准与借鉴;但中华文明的深情也在于此,尽管诸多文体可根据死者身份或死者实际情况去套用业已成型的标准格式,但死亡纪念的承担者则更倾向于独创并融入其对死者的情感,如果死亡纪念只是套用程式化的公式,那么何谈纪念之说?唯有发自生者心灵的字字血泪与句句悲恸,方凸显死亡并未如死亡本身冷酷、决绝,它始终有种温情萦绕,因为在生的世界,还有人在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