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状——道听途说挖掘别样人生
死亡当下的死亡纪念中还包含类似史传体裁的行状。行状,汉朝称“状”,元朝以后称“行状”“行述”或“事略”,是主要叙述死者生前事迹的文章,常由死者门生故吏或亲友撰述,为史官立传或文人撰写墓志提供依据。行状如墓志铭一般也存在“谀墓”问题,刘勰《文心雕龙》曾载“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曾为韩愈写过行状的中唐李翱也在其《百官行状奏》中写道“由是事失其本,文害于理,而行状不足以取信”。行状体例要求不若史传与墓志铭般严谨,作为资料搜集性的文体,行状以死者事迹为中心,更多地要求事件的真实性与细节性,人物的突出性与侧面性,中国古代著名行状包括《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赴英州乞舟行状》《袁中郎行状》《司马温公行状》等。另有一种“逸事状”,作为行状变体,只记逸事,于死者世系、行治等基本信息不作详细记载,但往往着重笔墨的几件逸事更能见其大,试以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为例。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侯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柳宗元作《段太尉逸事状》,呈时任史馆修撰的韩愈。全状不着一句议论,以冷静笔法,精心取材,选取段秀实“勇服郭晞”“仁愧焦令谌”“节显治事堂”三件逸事,驳斥世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对段秀实匹夫之勇的误解,塑造其“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的外柔内刚,勇毅于平易的正直士大夫形象。其中,柳宗元的用心良苦亦显而易见,逸事状不若挽联、墓志铭般是死亡纪念的必选项目,其存在与否端看作者是否遇有情感激荡、愿一吐心中块垒,本状情况即大抵如此。段秀实因反对朱泚称帝而遇害,无论从任何角度考量,其均占据了正义的制高点,誉美之势已定,然而柳宗元纠结的是这正义的来源,其并非匹夫之勇,而鸿儒之志;其亦并非一时奋起不顾生死,而平素如此道义所趋,为其正义、道德的制高点插上人格、道德的鲜明旗帜,末了还通过“窃好问老校退卒”交代逸事来源的真实性、可靠性。
第二节 死后悼亡的思念无限
如果死亡当下的死亡纪念文体要求的是及时性、叙述性、全面性、溢美性,那么死后悼亡的死亡纪念文体要求则更为随意,它没有盖棺论定的文体责任,没有概括全面的文体压力,它所承担的只是生者对死者的思念,是在可作可不作之间,为生者提供了更大的自主性与主观性,也能在自由的诗文创作中体现真性情。
悼亡诗——字字血泪倾注淋漓情感
诗歌,在中华文明的文学谱系中,是宣泄情感最淋漓尽致的文学载体。用诗歌表达悼亡之情是中华民族惯用的死亡纪念方式。
早在中华文明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即有悼亡诗的踪影,《诗经·邶风·绿衣》中丈夫悼念亡妻含蓄哀婉,缠绵悱恻,“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诗经·唐风·葛生》中妻子悼念亡夫孤独悲号,毅然决绝,“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其后渐渐开始流行挽歌,刘勰《文心雕龙·哀吊》中曾引“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词之类也”,哀伤类、挽歌类文体随着汉末死亡意识觉醒而蓬勃发展。直至西晋太康年间潘岳《悼亡诗》三首横空出世,开创死亡纪念的独特文体: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俛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隟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之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之二)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之三)
潘岳,《晋书·本传》称“善为哀诔之文”,存世80篇作品中哀悼类文章占半数,哀悼对象多为岳父、内兄等亲人。《悼亡诗》为悼念亡妻杨氏而作,作于杨氏周年之期,何焯《义门读书记》曾提及“安仁《悼亡》,盖在终制之后,荏苒冬春,寒暑忽易,是一期已周也。古人未有丧而赋诗者”。诗作以离居赴任为机撰写物是人非的永恒哀伤,“之一”期年过,“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之二”秋景至,“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之三”经坟茔,“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字字感伤,句句啼血。恰如清代学者陈祚明在其《采薮堂古诗选》中的评价“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而正因这三首诗的情深意切,潘岳本人被钟嵘《诗品》列为上品12人之一,而“悼亡诗”也为悼念亡妻的特有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