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城垣之间呈现东西向墓坑密集特点,分区明显,西区由南向北依次陈列曲尺形大型马厩坑、三十一座珍禽异兽坑、四十八座后宫陪葬墓坑、三组四合院式的园寺吏舍附属建筑群;东区则散落百戏俑坑、石铠甲坑及若干内涵不明的陪葬坑;南区、北区尚未发现大型建筑遗址与陪葬坑墓。
外城四周也呈现东西向墓坑密集特点,东侧亦为陪葬坑墓区,包括三座兵马俑坑、九十八座小型马厩坑、十七座陪葬坑;西侧为加工区,包括修陵人员墓地、打石场遗址、砖瓦窑址等;北侧散见建筑遗址一处、陪葬坑一座;南侧尚未发现遗址或遗物。
秦陵如此,几千年间,历代皇陵建制无出左右;皇陵如此,阶层下移,达官显贵可择其三四、平民百姓可择其一二,地上赫赫,地下俨俨,试以皇陵基本建制全面概括。
皇陵地上建筑主要由陵冢、寝殿、便殿、城垣、神道石刻群组成。
陵冢,是死亡归宿的核心部分。“古者墓而不坟,文武之兆与平地齐”,为识别墓葬处所,在借鉴南方吴越民族“土墩墓”“石室土敦墓”基础上,中原地区自春秋时期始建坟冢,“吾见封之若堂者矣,见若坊者矣,见若覆屋者矣,见若斧者矣”,规模依墓主生前等级而定。如秦陵封土堆,经实测,初建时南北长515米,东西宽485米,周长2000米,面积24.98万平方米,经千年雨水冲刷及历代农民平整土地,现存封土也达南北长350米,东西宽345米,周长1390米,面积12.08万平方米的规模。
寝殿,是死亡归宿的重要组成,以“事死如生”的逻辑为“鬼犹求食”的死亡魂灵提供日常饮食起居的场所,春秋战国时期类似功能的建筑多直接建在墓上。经《礼记·曲礼》“适墓不登垄”的纠正,蔡邕《独断》称“秦始皇出寝,起之于墓侧”,秦陵南区封土北侧一处面积达5500平方米的地面建筑基址即是“寝殿”殿址。自此,“寝殿”式建筑正式确立,自唐昭陵始,又将“寝殿”功能一分为三:神游殿专供墓主灵魂游乐休闲,献殿专供后人朝拜祭献,寝宫专供墓主灵魂饮食起居,寝殿功能大抵如此。
便殿,寝殿的附属建筑,象征墓主生前休息闲宴之所,颜师古曾解释“凡言便殿、便室者,皆非正大之处……便殿者,寝侧之便殿耳”。秦陵内城北区附属区域靠近南区寝殿处即有三座一组的便殿殿址。
城垣,皇陵建筑区与外界的隔离墙,附设角楼、门观、门阙等防卫类建筑,构成生死间的界墙。秦陵城垣外城周长6210米、内城周长3870米,多已是残垣断壁,但墙体用土逐层夯筑,选土严格、夯打讲究、工序合理,层理清晰可见,坚实如砖,是至今所能见到的最坚实的夯土墙体。
神道石刻群,用以瑞祥、警卫、辟邪,如唐封演在其《封氏见闻记》所述“秦汉以来帝王陵前有石麒麟、石象、石马之属,人臣墓则有石羊、石虎、石人、石柱之属,皆所以表饰坟垄如生前之仪卫耳”。迄今时代最早的神道石刻是位于西安霍去病墓前石刻,为表彰其讨伐匈奴的赫赫战功,特设石刻十四种:初起马、卧马、卧虎、卧象、卧牛、卧猪、鱼、龟、蛙、胡人、怪兽食羊、力士抱熊、马踏匈奴人等,粗犷豪放,也彰显着西汉帝国征服一切的雄心勃勃。历代亦根据时代的文盛武功设置墓前石刻,至明孝陵时,神道两侧列石柱一对、石兽十二对、文臣武将各两对,石兽依次为狮子、独角兽、骆驼、象、麒麟、马六种,每种两对,一蹲一立,颇有新意。
若说地上建筑与山水风月共同凝聚死者生气,那么地下建筑方是死者安魂永徘徊的阴间宅邸,是死者永恒的死亡归宿。皇陵地下建筑主要由墓室、棺椁组成。
墓室,在“墓为真宅”的丧葬思想统摄下,多同于其所属年代的阳宅建设:前室为仓库或车马所,放置车马和盛有食物的陶器;中室属厅堂,陈列帷帐和重要随葬品;后室为内室寝宫,放置棺椁;各室左右附设耳室,依据皇宫中轴线及两侧对称各宫殿而建,是对生前居所的模拟和再现。
棺椁,死者直接近身之物,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棺,关也,所以掩尸”“椁,葬有木椁也”,清段玉裁注“木椁者,以木为之,周于棺,如城之有郭也”,可见棺是内层、椁是外层,如《礼记·檀弓》“周子高曰:‘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见也。是故衣足以饰身,棺周于衣,椁周于棺,土周于椁,反壤树之哉?”在砖室墓和石室墓崛起前,棺椁是墓主身份地位的主要表现形式,故而棺椁的重数与尺度有严格的规定:天子一椁四棺、诸侯一椁三棺、大夫一椁二棺、士一椁一棺;棺椁周身的色彩也说明了墓主的权力与财力。长沙马王堆一号墓中,一椁四棺,逾越祖制,外层棺为庄重的黑漆素棺,无丝毫装饰;二层棺为黑底彩绘漆棺,绘有复杂的金黄色云气纹,纹路间穿插900个神仙怪兽,线条粗犷,想象丰富;三层棺是朱底彩绘漆棺,着绿、褐、黄等色绘有祥瑞图案,流云漫卷、富丽堂皇;内层棺亦为黑漆素棺,但表面由“T”型神秘帛画装饰,画名“飞衣”,由天上、人间、地下各景组成。长眠于此的死者置身于最华丽的棺椁中,归宿如此,死亡恐怕没有遗憾了,就似《红楼梦》中薛蟠为秦可卿找的“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好板子,看的“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第三节 人殉惴惴,物殉靡靡
——归宿选伴
选址毕、选建毕,死亡归宿的准备工作已基本完成,等待死者归入。骊山下,秦陵园,等待帝国曾经的主人,歼灭六国、统一中国,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三公九卿、郡县集权,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丰功伟业已成过眼云烟,“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又如何甘于这山水聚气、宏赡肃穆却空荡无物、寂寞独守的死亡归宿,他需要陪伴,需要前世的熟悉感,更需要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前世未及成就的壮志未酬:“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即骊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馀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二世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
人殉·俑殉——临其穴,惴惴其栗
中华文明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曾记载这样一首哀歌:“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诗经·秦风·黄鸟》,不若《诗经》中其他三百首委婉含蓄的讽谏,而是直指讽谏对象秦穆公,直指讽谏事项“临其穴,惴惴其栗”——《左传·文公六年》记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三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有诗为谏,有史为证,秦穆公殉三良可谓当时举国震惊、举国哀恸的大事件,人殉现象的切实存在与民众对人殉的抵制排斥,《黄鸟》一诗,阐释得淋漓尽致。秦国民风尚古,有人殉传统,《史记·秦本纪》曾记录“武公卒,葬雍平阳。初以人从死,从死者六十六人”,秦武公殉葬66人;陕西凤翔秦公一号大墓考古发现,秦穆公殉葬184人;秦始皇殉葬人数更无可计数,无子嗣的后宫姬妾全部殉葬,工匠臧者全部活封墓中,从死过万。
人殉是文明蛮荒时代遗留的恶俗,夏已有,商尤甚,西周渐息:夏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的考古发掘简报中曾记录得这样触目惊心,“多出现在灰层和灰坑中,葬式有蹲坐式、仰身屈姿、俯身屈姿、侧身屈姿和身首异处等几种。如VM205俯身,头向西,两手上举过头,手腕相交,躯干弯曲,下肢伸开微屈,推测是双手被缚而遭活埋的。NM24俯身直肢,头向东,左手弯曲压于胸前,右手反折背后,右下肢自髋骨下已残缺。单个的人头骨和零星肢骨也发现不少。这些都是当时的受害者,也许是奴隶”。殷商人殉制度达到高潮,凡墓葬皆有殉葬,涉及有人祭(包括死人祭灵、祭祖先鬼神)内容的甲骨千余片,记录了从盘庚迁殷到辛纣王国二百年间人祭至少一万四千人。商河南安阳殷墟小屯侯家庄一千零一号墓殉人四百人,墓内殉人二十三人,散布在墓地、椁底附近;西墓道殉人有墓坑及随葬铜器,南、东墓道及东耳室中有无头躯体六十一具,分组排列;墓中四条墓道有头骨七十三具,分组排列;墓外有三十一个陪葬坑,其中二十二坑有殉人,每坑一至七人不等,共埋有六十八人,最大陪葬坑中棺椁齐全,且有青铜礼器随殉。由此可见,商朝人殉的选取也从原始社会末期兴起的妻妾殉夫逐步扩大到近臣、近侍及奴隶等。西周人殉制度逐渐衰落,墓葬鲜少殉葬,在对西周王都沣西从1955年至1978年四次考古发掘中,三百二十一座墓葬殉人仅二十七座,共殉人三十六人,多为儿童或妇女,从年龄与性别判断应是供墓主生前役使的奴隶。此后千年时间,人殉虽未彻底根除,但鲜少有例,直至明初太祖朱元璋崩,嫔妃、宫女四十六人被迫殉葬;上行下效,后世历朝君主、诸王亦沿此例,至英宗朱祁镇“用人殉葬,吾不忍也,此事宜自吾止,后世勿复为”方见止。
无法想象当个体因为他人的死亡而必须面对死亡的“临其穴,惴惴其栗”,人殉的残忍不仅在于剥夺个体的生命,更在于其剥夺的过程,有活埋,有身首异处……称“人殉”恐怕有失偏颇,因为下令殉葬的并未将这面临死亡“惴惴其栗”的生命视作为人,而是将之视为牺牲,与禽畜类同。文明在进步,人殉在衰落,反人性的制度在死亡归宿的设计中逐渐为人所诟病,当君主驾崩,民众哀恸的不是君主本人,而是因君主残忍而被迫殉葬的“子车氏三奄息,仲行、针虎”贤良时,人殉制度被迫需要做出相应的修改,人俑的替代,即是这修改的结果。
随始皇帝永葬骊山的不仅是被迫殉葬的活人,还有专门饲养禽兽的囿人俑,还有八尊头戴长冠、身着长襦的文官俑,还有十一尊可扛鼎、可角抵、可俳优、可供始皇帝闲暇娱乐的百戏俑,更有那军容整肃、姿态各异的秦军兵马俑,他们仿佛驻扎在京城外的宿卫军,以战车、步兵相间排列的一号坑军阵为右军,以战车、骑兵和弩兵组成的二号坑军阵为左军,未建成的四号坑是拟议中的中军,三号坑是统率左、中、右三军的军幕,八千尊兵马俑的队伍,赫然间闪耀秦统一六国战争中动辄数十万兵力的波澜壮阔、气势磅礴。他们如活人般栩栩如生,每尊兵马俑都有其独特的韵味,就数量最多的武士俑而言,以年龄而言,有稚气未脱的少年,也有沧桑满脸的老兵;以民族而言,有中原人士,也有边疆壮汉;以神态而言,喜、怒、哀、乐、骄、滑、幽多种神情无法详列,每尊武士俑的表情、姿势都讲述其独特的身世、个性和内心世界。
为达到与人殉同样的效果,秦陵兵马俑千人千面,无一雷同:面形囊括中国传统所有种类,“目”字形脸,头形狭长;“国”字形脸,脸方稍长;“用”字形脸,额部方正,下颌宽大;“甲”字形脸,额部颧骨宽度接近,两颊肌肉明显内收,下颌尖窄;“田”字形脸,面形方正;“申”字形脸,颧骨处宽,额部和下颌尖窄;“由”字形脸,额部较窄,两颊和下颌处宽;“蛋”形脸,额部宽,下颌窄,整体轮廓如蛋形。不仅脸型,兵马俑的发髻与胡须更显神态、体态和心态:浓密胡须表现了粗犷和豪放,细巧工整胡须表现了机灵和干练,上翘式胡须表现了精力饱满,络腮式胡须表现了神态威严,飘逸式长须表现了潇洒老到……每尊人俑即是一条生命,即是一个战斗体,这由步兵、车兵、骑兵、弩兵组成的多兵种集团军地下军团,想必也随着已逝的始皇帝南北征战,横扫阴间。
物殉——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中华文明重厚葬,华夏民族事死如事生,未免死后物资凋敝,会将生前所用、所爱物品随死者带入死亡归宿,享用不尽,与生时无异。武关殷王陵的后母戊鼎,曾侯乙墓的编钟编磬,中山靖王墓的金缕玉衣……考古挖掘的震撼讲述着古人拟定随葬物品时的安慰与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