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知晓宫刑的屈辱:“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最下腐刑极矣”,他也深深知晓这种屈辱甚至甚于死亡:“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但他有超越生死界限、选择生存并延续生命的更重要的理由:“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他也有辗转反侧、如坐针毡的痛苦:“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但他在这难以排遣的纠结中却发出中华文明中对生死最通脱、最辉煌的呐喊:“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也在这难以排遣的纠结中作出中华文明中对苦难最振作、最思辨的解释:“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当死亡是面临困境时最容易的选择时,选择不死却比选择死更困难、更悲壮。选择死亡,他也许留下仗义执言、冒死敢谏的千古美名;而选择忍辱生存,他留下的则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千古功业。
生命,每人只有一次,弥足珍贵,不可挥霍。中华文明历史长河中群星闪耀,无法想象无数仁人志士在面对国破家亡、道德崩塌时选择用死亡来捍卫的决绝,与文天祥共同经历递代伤痛的南宋遗老们,与方孝孺共同经历争位动荡的先朝元老们……翻开二十四史的人物传记,以身殉国、殉道、殉友、殉文等舍生取义的可歌可泣比比皆是,在后人眼中也许仅仅是几句话的一笔带过,而在当时,则是千回万转的纠结,是百折不挠的决绝,更是用自身最珍贵生命换来的坚守。
第四节 爱情的最后守护
——殉情重生
在中华文明中,与死亡一同缺席的还有爱情。
中华文明对男女间的关系是以婚姻为单元进行定位的,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逻辑中,爱情不在考虑的范围,家族矛盾、阶层对立、婆媳关系等都是凌驾在爱情之上的决定因素,爱情在众多因素的围剿中苟延残喘,无法突出重围的男女通过死亡寻找圆满。
根据绍兴沈园题壁上《钗头凤》的对答,后人见证了陆游与唐婉凄恻的爱情,二人原本是“伉俪相得”“琴瑟甚和”的夫妻,因陆母不满而被迫离缘。某年春日,城南沈园,陆游独自游览,邂逅相遇离缘多年的唐婉,而唐婉身边已伴着的家人做主改嫁的“同郡宗子”赵士程,此情此景,陆游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红酥手》一词,题于沈园粉壁上;唐婉知后,回应《钗头凤·世情薄》,应和前夫,二人用文学创作记录有情人的怅惋与哀痛。
陆游的痛在“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唐婉的痛在“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唐婉的痛在写完和词后不久即郁郁而终;陆游的痛是虽活着却始终活在对唐婉的思念中,告老蒙赐紫绶还乡后常在沈园幽径上踽踽独行,追忆当年惊鸿一瞥的永别:“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借用沈园这方媒介怀念那终难挽回的遗憾,怀念那深入骨髓,日久弥坚的爱情。
历史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同样的故事也曾发生在焦仲卿与刘兰芝身上。同样的,安徽怀宁焦仲卿、刘兰芝墓地长廊石壁上的《孔雀东南飞》,见证了二者坚贞不渝的爱情,不同的是,二者选择用死亡来守护爱情。许是因为无法忍受离缘的痛苦,许是因为无法排遣思念的遗憾,他们选择了死亡,用“生不同衾死同穴”的圆满来消弭痛苦、弥补遗憾。
焦刘夫妻与陆唐的境遇如此相似,正如长诗序言所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同样的婆媳矛盾导致离缘,同样的娘家做主再嫁他人,诗歌再现了面对巨变夫妻二人的纠结与决心: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殉情,给后人的刻板印象多是情侣手牵手地共赴黄泉,而长诗却还原了最真实的场景,不是互相依偎、互诉衷肠后的共同行动,而是在无奈现实的逼迫下有埋怨,有挖苦,有赌咒,有立誓,这种不惜攻击对方以抚慰内心伤痛的最后挣扎,是如此无奈,又是如此悲壮。若设身处地,可曾想象当听到“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时彼此心中的委屈与愤怒?可曾想象刘兰芝“举身赴清池”前在那“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时对人世间的最后一瞥?可曾想象焦仲卿“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后“徘徊庭树下”决定追随妻子共赴黄泉的悲怆?死亡,是他们在面对“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窘境下唯一的出路。在尽忠于国家、尽孝于父母之上,他们选择了爱情,但这种不为世俗所容纳的选择只能靠死亡这种极端的形式成全,也唯有死亡能够让相爱的双方得以厮守终生,不为外界侵扰,不为强权胁迫。
这就是中国古代文明为殉情男女所提供的最后的慰藉,死亡是他们选择守护爱情的方式,而文明的温情脉脉在于爱情没有在死亡处结束,而是因死亡续写更美丽的篇章,这种续写源自中华文明自史前时代即已存在的死亡意识:天人感应的化物与通天。《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死亡孕育出“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植物式的互相纠缠、永不分离,也孕育出“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的动物式的互相依偎,生死相随,在身体归于死亡时,灵魂由爱情牵引,化作松柏、梧桐、鸳鸯,永恒存在——以伴侣的形式,永恒存在。
这种通过死亡来成就爱情,并通过化物、通天来化解死亡悲伤的叙事脉络是中华文明爱情传说的主体结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梁祝化蝶”,那缠绵悱恻、千回万转的音乐仿佛萦绕耳畔,见证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唯美彻骨、感天动地的爱情:梁山伯因被拒婚郁郁而终,祝英台被迫嫁给当地豪绅马文才,迎亲队伍路经梁山伯墓时,突然天地变色,狂风骤起,阻碍队伍前行,祝英台缓步迈下花轿,无畏风雨,轻抚坟冢,依依惜别。雷电轰鸣间坟墓塌陷开裂,祝英台义无反顾地投入其中,瞬间风停雷止,天地间一派生意盎然,而坟茔中幻化出一对彩蝶,翩翩起舞,飞入天空,所经之处,山花烂漫。
遥望远去的鸳鸯与蝴蝶,不禁疑问,到底是死亡成就了爱情,抑或是爱情成就了死亡?诚然,爱情因死亡而圆满,但同时,死亡在爱情面前已丧失了以往震慑生命的力度,仿佛仅仅是成全爱情的工具,为爱情寻找突破阻挠的时间与空间,并在突破的瞬间达到生命的永恒。梁祝化蝶、焦刘化鸟即是如此,而后世艺术奇葩《牡丹亭》更是在讲述爱情故事的过程中将死亡工具发挥到极致:贫寒书生柳梦梅与太守娇女杜丽娘梦中结缘,幽会牡丹亭畔,醒后杜丽娘心心念念,郁郁而终,弥留之际央求葬身梅树下,藏像太湖石底。柳梦梅赴京应试偶得画像,杜丽娘魂游花园偶遇情人,二人互诉衷肠方觉阴阳相隔。后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终成眷属。在爱情面前,死亡已经沦为工具,它不是阻碍相爱之人生离死别的无情刽子手,而是为爱情争取时间、争取空间,令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停顿与转折,生存与死亡在爱情面前相互转换,转换的媒介“只一点精诚未散”将为爱情郁郁而终的杜丽娘起死回生,而此刻曾经是梦中情郎的柳梦梅已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翩翩君子,死亡就是将杜丽娘存在的时间与空间定格在这牡丹亭畔、梅树下,等待进京赶考的柳梦梅来发现、来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