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秦晋好慷慨之歌,酒酣耳热之际唱欢歌,却从死亡唱起,《诗经·秦风·车邻》记录下了这诡异的一刻。
中华文明的死亡就是这样诡异而尴尬地存在着,婚宴场合下的死亡傀儡戏、丧葬典礼中的仪式狂欢化,死亡所应具备的沉寂与悲伤被应用在活泼的场合,也被繁杂的仪式所围绕。死亡对于个体来说也许只是吸气、吐气间的刹那,但对生者而言,则是终生纪念的开始,仪式包括短期密集的丧礼,也包括长期刻板的服丧,述说着死者在社会秩序中所在的那个等级点,也吟唱着生者对死者在生与死交接瞬间、死后永恒世界的担心与祝福。
第一节 标准狂欢
——礼仪规范下的情感宣泄
《周礼·大宗伯》有“以丧礼哀死亡”的说法,丧礼对生者的意义远大于死者。文献不备,商前的丧礼制度已难稽考,从现有考古发掘来看,基本上仅限于埋葬方式、陪葬物品的设置以及简单的宗教仪式。西周制礼作乐,对丧礼规定严格且有意识地将其记录在案,后经战国学者的整理,形成《仪礼·丧服》《仪礼·士丧礼》《仪礼·既夕礼》《仪礼·士虞礼》四篇文献,再现了两千五百年前完备而清晰的丧礼流程,并始终指导着后世的丧葬事宜,唐《开元礼》、宋《政和礼》、明《明会典》等国家规范及司马光《书仪》、朱熹《家礼》等士大夫家规中所载的丧礼制度,无不以此为范本而略加变通。《仪礼》四篇的复杂是为士以上统治集团成员量身定做的,西周末年礼崩乐坏后,随着时代的发展,其范围逐步扩大,成为国人所共同因循的标准狂欢。
丧礼的过程烦琐,包括对死者整饰、哀悼、埋葬、祭奠等系列活动,由初死之礼、停柩之礼、埋葬之礼、葬后之礼四部分组成。
初死之礼。
属纩。“属纩,以俟绝气。男子不绝于妇人之手,妇人不绝于男子之手。乃行祷于五祀。乃卒。主人啼,兄弟哭。设床笫,当牖;衽,下莞上簟,设枕。迁尸。”即在死者临终断气时,用丝绵敷在嘴上,丝绵极轻,若有呼吸会随之摇动,当丝绵停止摇动时,即证明已死亡。
复。“复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裳于衣,左何之,扱领于带;升自前东荣、中屋,北面招以衣,曰:皋,某复!三。降衣于前,受用箧,升自阼阶,以衣尸。复者降自后西荣。”即招魂,复者持死者衣服,面向幽冥北方,高声呼唤招灵魂归来,《礼记·檀弓下》解释道“复,尽爱之道也,有祷祠之心焉,望反诸幽,求诸鬼神之道也”,为挽回死者作最后努力。
髽。“楔齿用角柶,缀足用燕几,奠脯醢、醴酒。升自阼阶,奠于尸东。帷堂。”即楔齿、缀足、奠、帷堂,将死者与生人隔开。
命赴。“乃赴于君。主人西阶东南面,命赴者拜送。有宾则拜之。”即向死者上级、亲友报丧。
吊唁致襚。“君使人吊,撤帷。主人迎于寝门外,见宾不哭;先入门右,北面。吊者入,升自西阶,东面。主人进中庭,吊者致命。主人哭拜,稽颡成踊。宾出,主人拜送于外门外。君使人襚,撤帷。主人如初。禭者左执领,右执要,八升致命。主人拜如初。禭者入衣尸,出,主人拜送如初。唯君命出,升降自西阶。遂拜宾,有大夫则特拜之。即位于西阶下,东面不踊。大夫虽不辞,入也。亲者禭,不将命,以即陈。庶兄弟禭,使人以将命于室。”即上级、亲友接到讣告后来吊丧并慰问死者家属;死者家属哭尸在室并对前来吊唁的人跪拜答谢。
铭旌。“为铭,各以其物。亡,则以缁长半幅,末长终幅,广三寸。书铭于末,曰:‘某氏某之柩。’竹杠长三尺,置于宇西阶上。”即在堂前西阶用竹竿挑起明旌,《礼记·檀弓下》解释道:“铭,明旌也,以死者为不可别已,故以其旗识之。爱之斯录之矣,敬之斯尽其道焉耳。”
沐浴。“管人汲,不说繘,屈之。祝淅米于堂,南面,用盆。管人尽阶,不升堂;受潘,煮于垼,用重鬲。祝盛米于敦,奠于贝北。士有冰,用夷槃可也。外御受沐入。主人皆出,户外北面。乃沐,栉,挋用巾,浴用巾,挋用浴衣。渜濯弃于坎。蚤揃如他日。鬠用组,乃笄,设明衣裳。主人入,即位。”即为死者沐浴,以示洁净反本。
饭含。“商祝袭祭服,禄衣次。主人出,南面,左袒,扱诸面之右;盥于盆上,洗贝,执以入。宰洗柶,建于米,执以从。商祝执巾从入,当牖北面,撤枕设巾,撤楔受贝,奠于尸西。主人由足西,床上坐。东面。祝又受米,奠于贝北。宰从立于床西,在右。主人左扱米,实于右,三;实一贝。左、中亦如之。又实米,唯盈。主人袭,反位。”即将珠、玉、米、贝等物放入死者口中,《白虎通·崩薨》解释道:“所以有饭含何?缘生食,今死,不欲虚其口,故含。”
袭。“商祝掩瑱,设幎目;乃屡,綦结于跗,连絇。乃袭三称,明衣不在算。设带、搢笏。设决,丽于,自饭持之;设握,乃连。设冒,櫜之,用衾。巾,柶、鬊、蚤埋于坎。”即为死者穿衣、塞耳、遮面、加冠,并用衾覆盖尸身(设冒)。
设重设燎。“重木,刊凿之。甸人置重于中庭,三分庭一,在南。夏祝鬻馀饭,用二鬲于西墙下。幂用疏布,久之系用靲,县于重;幂用苇席,北面左衽,带用靲,贺之,结于后。祝取铭置于重。”即设木牌暂代牌位,以象征死者亡灵,并在晚上在庭中和堂上燃烛照明,便于死者亡灵享用供品。
以上各项仪节一般都要在初终后一天之内完成。
停柩之礼。
小殓。“士盥,二人以并东面,立于西阶下。布席于户内,下莞上簟。商祝布绞衾、散衣、祭服。祭服不倒,美者在中。士举迁尸,反位。设床笫于两楹之间,衽如初,有枕。卒殓,彻帷,主人西面冯尸,踊无算;主妇东面,冯亦如之。主人髻发袒,众主人免于房。妇人髽于室。士举,男女奉尸,侇于堂,用夷衾。男女如室位,踊无算。主人出于足,降自西阶。众主人东即位。妇人阼阶上西面。主人拜宾,大夫特拜,士旅之;即位踊,袭绖于序东,复位。”即正式穿着入棺的寿衣,殓时陈馔于堂下,一面着装,一面祭奠,死者近亲抚尸擗踊痛哭,极度悲伤。
大殓。“主人奉尸殓于棺,踊如初,乃盖。主人降,拜大夫之后至者,北面视律。众主人复位。妇人东复位。设熬,旁一筐,乃涂。踊无算。卒涂。祝取铭置于肆。主人复位,踊,袭。”即入棺仪式,需先陈衣于房、陈奠于堂,抬入棺木后,主人主妇擗踊痛哭。
成服。“三日,成服,杖,拜君命及众宾,不拜棺中之赐。”既殡后,死者家属分别按血缘关系远近穿着不同等级丧服。
朝夕哭。“朝夕哭,不辟子卯。妇人即位于堂,南上,哭。丈夫即位于门外,西面北上;外兄弟在其南,南上;宾继之,北上。门东,北面西上;门西,北面东上;西方,东面北上。主人即位,辟门。”成服至下葬前,每日早、晚都需在殡所哭奠,遇宾客来吊唁致奠,主人也要答拜迎送,哭踊如仪。
筮宅。“筮宅,冢人营之。掘四隅,外其壤。掘中,南其壤。”即请人占卦选择下葬地点和下葬日期。依周制,停殡待葬的日期依死者身份而长短不一。
既夕哭。“既夕哭,请启期,告于宾。”即在下葬前两天晚上,在殡所对灵柩作葬前最后一次哭奠。
埋葬之礼。
迁柩。“迁于祖,用轴。重先,奠从,烛从,柩从,烛从,主人从,升自西阶。奠俟于下,东面北上。主人从升。妇人升,东面。众主人东即位。正柩于两楹间,用夷床。主人柩东,西面。置重如初。席升设于柩西。奠设如初,巾之,升降自西阶。主人踊无算,降,拜宾;即位,踊,袭。主妇及亲者由足,西面。”即下葬前一天,将灵柩迁入祖庙停放并进行祖奠。
大遣奠。“厥明,陈鼎五于门外,如初。其实:羊左胖,髀不升,肠五,胃五,离肺;豕亦如之,豚解,无肠胃;鱼、腊、鲜兽,皆如初。东方之馔:四豆,脾析,蜱醢,葵菹,蠃醢;四笾,枣,糗,栗,脯;醴,酒。陈器。灭燎,执烛,侠辂,北面。”即埋葬当天,将灵柩运往墓地前的祭奠仪式,是所有祭奠中最隆重的,除奠品外,还需陈列所有陪葬明器。
启殡发引。“商祝执功布以御柩。执披。主人袒。乃行,踊无算。”即下葬之日柩车启行,前往墓地。出丧队伍经过之处,亲友可设路祭。
下柩。“至于圹,陈器于道东西,北上。茵先入。属引。主人袒。众主人西面,北上。妇人东面,皆不哭,乃窆。主人哭踊无算,袭;赠用制币,玄 束;拜稽颡,踊如初。卒,袒,拜宾,主妇亦拜宾;即位,拾踊三,袭。宾出,则拜送。藏器于旁,加见。藏苞筲于旁。加折,却之;加抗席,覆之;加抗木。实土三。主人拜乡人,即位,踊,袭,如初。”下柩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靠架子牵引平稳放入;二是由送葬人执引放入。然后放置陪葬物品,加盖椁顶、覆席、填土。
葬后之礼。
反哭。“乃反哭,入,升自西阶,东面。众主人堂下东面,北上。妇人入,丈夫踊,升自阼阶。主妇入于室,踊,出即位,及丈夫拾踊,三。宾吊者升自西阶,曰:‘如之何!’主人拜稽颡。宾降,出。主人送于门外,拜稽颡;遂适殡宫,皆如启位,拾踊三。兄弟出,主人拜送。众主人出门,哭止,阖门。主人揖众主人,乃就次。”即葬毕回殡所升堂而哭。
虞祭。“尸入,祝从尸。尸坐不说屦。尸谡。祝前,乡尸;还,出户,又乡尸;还,过主人,又乡尸;还,降阶,又乡尸;降阶,还,及门,如出户。尸出,祝反,入门左,北面复位,然后宗人诏降。尸服卒者之上服。男,男尸,女,女尸;必使异姓,不使贱者。无尸,则礼及荐馔皆如初。既飨,祭于苴,祝祝卒,不绥祭,无泰羹湆、胾、从献。主人哭,出复位。祝阖牖户,降,复位于门西;男女拾踊三;如食间。祝升,止哭;声三,启户。主人入,祝从,启牖、乡,如初。主人哭,出复位。卒彻,祝、佐食降,复位。宗人诏降如初。”反哭后进行虞祭,虞,安也,《既夕礼》贾公彦疏解释道:“主人孝子,葬之时,送形而往,迎魂而返,恐魂神不安,故设三虞以安之。”
卒哭。“死三日而殡,三月而葬,遂卒哭。将旦而祔,则荐。”卒哭,止哭,祭后即“止无时之哭”,《礼记·杂记下》解释道:“士三月而葬,是月也卒哭;大夫三月而葬,五月而卒哭;诸侯五月而葬,七月而卒哭。”
祔祭。“明日,以其班祔。沐浴,栉,搔翦。用专肤为折俎,取诸脰膉。其他如馈食。用嗣尸。”即将死者神主敬奉祖庙,依照昭穆次序安放在神座上,与祖先合祭。祭毕,仍带神主回家供奉,待两周年大祥祭后正式移入祖庙。
小祥。“期而小祥。”即一周年祭礼。丧服减轻,居丧禁忌宽松。
大祥。“又期而大祥。”即二周年祭礼,丧服、居丧进一步宽松。
禫。“中月而禫。是月也。吉祭,犹未配。”即除服祭礼,三年丧包括死年,非整三年。禫祭以后除服,居丧生活恢复正常。
丧礼毕,四部分二十七步骤的仪式横跨三年,然而短期密集的仪式结束后,死亡的狂欢还没有结束,《礼记·祭义》有“君子有终身之丧,忌日之谓也”,每年的忌日,仍是孝子贤孙们狂欢的舞台。
第二节 地域狂欢
——习俗夸张下的群体狂欢
中原大地礼乐文化约束下葬礼的标准狂欢,是在制度框架中恪守规范的有节制的狂欢,而中原文化尚未化及之地,没有制度的束缚,跳脱等级的压抑,单纯用民族对生命的理解、对死亡的感应去迎接死亡、体验死亡,用个体对仪式的参与、对情景的投入去化解死亡焦虑、挣脱死亡阴影。若以中原的主流思维衡视边远,若以汉民的大众习俗评价夷风,华夏大地各民族、各地域的葬礼中,或沉默,或激动,或繁杂,或简练,迥异于中原地区中规中矩的悲情和缅怀,边地在死亡过程中的独特奇观为死亡文化增添一抹通脱与一丝野性,或以“狂”加速生死两界诀别,或以“欢”高调开启安息之门,诸多丧葬习俗仍保留至今,传承着边地先民对死亡的记忆与态度,指引着当世人沿着先人的步伐与死亡和解。
破坏与牺牲——以“狂”加速生死两界诀别
无论各民族、各地域对待死亡的态度如何,生与死究竟是两方截然不同的界别。“死”亡无它,却意味着离开曾经熟悉的“生”的界别,边地民族用狂欢化的仪式彰显并加速着死者从生界到死界的步伐。
云南布朗族,为区别生与死,在族人的葬礼结尾增添了一道独特的狂欢仪式:送葬队伍抵达葬区后,族中老者最后为死者祈祷,同时,负责抬运死者的四位同族青年需“疯狂”地砍碎全部葬具,随死者一同埋葬,其用意在于使送葬队伍尽量空手回寨。此外,在回寨的必经之地,送葬队伍的所有参与者均需“跨香火”,即跨过燃烧的蜡烛,且蜡烛旁置有用竹子细编的七孔圆桌,以上所有器物与动作的用意,皆为防止死者魂魄随送葬队伍返回寨中。而进寨前,送葬队伍还需被族中老者用清水泼洒头部,以驱逐送葬过程中随身而归的妖魔与日后的劫难。在云南布朗族,葬礼的过程设计已不仅仅限于死者本身,而是为余下的生者,为他们隔绝死亡的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