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
上了楼梯之后,吴平打开了第一间门,侧身对海说。
海从开得不大的门缝了往里望了一眼,里面横放着三张很宽的桌子,零乱地放着很多文件夹。另一边似乎有个很大的架子,但门挡住了看不见。吴平似乎并不想让海看到房间的全貌。
“接待室。”
吴平拉开了第二扇房门,门比较厚重。房间内空间很大,中间有张很长的桌子,上面铺着浅棕色的桌布。“有时会作为沙龙会所出租,也举办酒宴。”“画廊,进去看看?”说完很大方地推开了门,回头微笑地看着海。
“嗯。”
说实话,海完全没想到楼上竟有那么大的空间。走进画廊,海顿时被里面的装潢震惊到了。仿佛是对公馆其它部分的反抗,画廊内一片全白。在普遍为黑色的压抑氛围中,这房间突兀得像黑暗中一团拼命被遮掩的光芒。纯白的墙壁与光滑的地板、灰白相间的沙发、挂着画的白色屏风前后有致……在这一片纯白的环境中,海竟有了一种赤(yeah!)裸着身体站在外头的异样感。
如同听到了海内心无声地感叹,吴平笑得眯起了本身就不大的眼睛,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得意。这种表情,出现在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脸上,让人感到有点新鲜。
“Hey!还有这边!”说着,吴平大步迈向挂着画的屏风,手稳稳地放在凸出的一面屏风的空白处,然后慢慢向旁边一推,那一面挂满现代画的屏风向一旁移去,露出后面又一座屏风,上面同样挂着几幅巨大的色彩夸张地张弛着的画作。迷幻中又透有工业感。海呆立在屏风前,从头望到底,虽然并不怎么会看,但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击感从足底蔓延到了胸口,让海有一种内心陷进了别处的感觉。
“我们这里还是有点好东西的。”吴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海的身后,插着腰望着那些大幅的画说道,语气轻松愉快。“还有最右边那幅,”海顺着吴平的手指的方向望去,余光隐隐看见他手臂上细茂的汗毛。那是幅用了大量蓝色的作品——几张平面的不同角度的蓝色的脸面面相觑,背景是一大片色彩纷呈的混乱场景。“那是我们店的大师——田仓的作品。”海默默地点了点头。
把屏风复位后,关上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楼梯口。从这一刻起,海就要正式开始工作了。
“现在自动咖啡机你已经会用了。其它基本上也学得差不多了。以后只要记住一点,对待客人要微笑。。”这时,吴平的围裙口袋里传来一阵和缓的乐声。吴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嘴角仍上扬在一贯的弧度,但眼里显然顿失了笑意。海站在旁边,等着他的下一个指示。
“我去接个电话,”吴平抬眼向海仓促地挤了个笑脸,“下边你自己就能搞定了,有什么事叫我。”说完就转身闪进了工作室,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海下到一楼,坐在了吧台后面,望了望宽敞而空旷的店内,心里躁动着的都是兴奋、新鲜和紧张的情绪。然而,这家店大多数时间都是相当冷清的。不知过去了多久,海激动的心情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店里仍然没进来一个人。百无聊赖中,海随手拿起倒放在吧台上的一只玻璃杯擦了起来。
这时,门口传来了走在木地板上而发出的沉闷的脚步声。一个身型修长、上身披着黑色飘逸的雪纺半袖衫、里面配着印有大片图案的白色T-shirt,下身穿着黑色热裤和一双马丁靴的女生单肩背着个在学生中挺受欢迎的Jansport的书包走了进来。轻车熟路一般,女生径自走到了右手边楼梯旁的位子——就是海来时坐的地方,把书包放到了一旁坐了下来。海忙扶着桌子站了起身,拣起了那本厚厚的手绘餐谱就快步走了过去。
“餐谱。”海把本子递了过去。“WiFi密码在最后一页。”海记得吴平反复提醒:对客人要微笑,于是脸上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笑容。
“知道。”女生淡淡地回了声,然后扭头往吧台张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杯巴西。”女生没翻开本子,手指无意地在封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好的。”收回餐谱,海快步走回吧台。女生将一本本东西从书包里拿到桌上。
“巴西……”海眼睛迅速地扫描着装有咖啡豆的玻璃罐上的标签。
鞋跟与地板碰撞的厚沉声音从楼梯处传来。
“阿平哥!”女生喊道,充满活力的声音里透着喜悦。
“逃课小姐今天又逃课了?”
“今天星期天好吧!哪有课上”,“还有说了不要那么叫我!难听死了。”清亮动听的声音里尽是笑意。
“哦哦,今天喝点什么?”
“巴西。”女孩扭头笑看着吴平,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
“噢,等着。我这正好有很新鲜的。”
“嗯!”
“她的我来做吧。”吴平走到海身边,接过海递去的罐子。“我这老人家的店还受JK欢迎呢!”吴平一边把豆子倒进磨豆机,一边笑着瞟了海一眼。
海站在一旁,抿嘴笑了一下,“你旁边还站着DK呢”,海心想。
电钻般的声音响起,吴平继续徐徐地说道,“那个女孩子,经常不想上课就来这里。说什么自习课、班会课之类的不上也可以。是这样吗?”
“我们以前不是,”海顿了一下,“可能不同学校不一样吧。”
“可能吧。不过她来这经常也是在学习,怎么不干脆呆在学校。”
海笑着耸了耸肩。
中考前,学校里来了些人做了有关特长生报考的讲座。讲座定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因为临近中考,那最后一节课往往被用来考试。顶着讲台上坐着的监考老师犀利的目光,海在发试卷时推门离开了教室,去了报告厅。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艺考报名表装在海的书包里。那天,父母都在家,姐姐在外地读研。餐桌上,一家三人闷头各吃各的,饭碗里的饭粒油光发亮。海几次想开口告诉他们自己想要报考美术特长生,但又担心会遭到反对,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总想着,晚点再说。
晚餐过后,海的父母各自坐在沙发一头看手机,厅里的电视也任它开着。海拿着报名表,惴惴不安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爸,妈,我想,高中的时候读美术。”
“你不是在学吗?”躺在沙发上的父亲头也没抬。
“不是那种,我说的是作为特长生。”
“专门读美术的那种?”
“对,不过也学文化课。”
“不行。搞画画的自己都养不活。”
海的心凉了半截,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我不一定要搞纯艺,还可以去搞设计的。像室内设计、网页设计、广告设计……”
“不行。那些很难搞出名堂。你就安分读书,以后找个正经工作好好过日子,不然懂事以后你就会后悔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些搞艺术的不都是死了才成名的!”
“毕加索……”
“你是他吗?我认识的那些搞艺术的没一个搞得好的!”
“妈……”海求助一般望向坐在另一边的母亲。
“这件事还是听他的吧。你可以把美术当成是兴趣,先好好学好文化,以后大把时间搞。”
“那会被专业搞艺术的甩下多远啊。”或许在开口之前,海就明白父母对艺术的误解和偏见有多深,但他还是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理解,期待自己的选择会受到他们的尊重。
“你先不要想那么多,先考上H中高中部,搞艺术的事等你长大以后再做决定……”
海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长大”是什么时候,但海知道到了那时再学几乎是来不及了。一股寒冷的浪潮向海扑来,将他拍入了深而不见光的水底。海悬浮在水中,痴望着悠远的水面上浮动着的斑斑亮光逐渐暗去。
“好吧。”
“小海就是懂事。”母亲正要从沙发上起身,海转身把自己关进了书房,看了眼手中的报名表,连揉作一团的欲望都没有,就将它扔进了垃圾桶。正如众人所期待的,海开始比以往更用功地学习,终于以出色的成绩光荣地升入了H中高中部。
高中部名据第一的不仅有它耀眼的学力,更有它闻名全市乃至全省的严格管理。学生都戏称它为M市第二监狱。所以,逃课出校这种事根本没有可能。
下午的店是安静的。拉起的窗帘将烈日的热情冷峻地挡在了窗外。价格不菲的瓷器在架子上逆着光。吴平似乎有什么要事,做完咖啡后又回到了工作室里。树枝状的吊灯下,女生静静地写着试卷,深褐色的咖啡就放在手边。海闲来无事,就支着脸远远地看着这正埋首认真地写着东西的女生。女生棕黑色的头发中,有一缕染成了浅金色,装点着蝴蝶结的发筋一把将它们束在了后面。轻飘飘的刘海在低头时遮住了半边好看的脸。方才闪射出的青春活力仿佛都收敛进了体内,就像艳唇的女郎轻轻合上了嘴,随后漾出了温婉的笑容。看着看着,海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