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楼前的古建筑,说是“祖厝”,也对。因从祖父开始,几代人都住在这里。说不是,也对。因为这里原是村里大户人家居住的一座院落。在高大的风火墙内,分四栟二进厅次递而入,屏风、天井、厅堂、后阁、后天井、厨房井然有序,石条地砖、石鼓柱础、雕梁画栋、飞檐彩绘一应俱全,可以想象当年的浮华与气派。对于我这世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人家来说,要不是遇上新中国成立,想住这样的房子,简直就是白日做梦。1950年冬,在“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有步骤地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的土地改革的总路线和总政策的指引下,全国的土改运动如火如荼。我的家乡——闽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与各地一样,也热火朝天地开展了土改。作为贫农的祖父与另外两家雇农就在党的好政策的恩泽下搬进了这座院落,这也是祖父一生中所拥有的第一处房产。遗憾的是整座院落虽然显得宽大,但实用面积却不多,除了厅堂左右两边厢房的前后4个房间外,就只有下廊的两个耳房,共6个房间供起居使用。所以,3户人家除公用场所,每户只分得一厨两房。尽管显得拥挤,但与新中国成立前所居住的茅房以及解放初期大部分农村百姓居住的条件相比已是享尽豪华了。
祖父共养育了3男3女,父亲是长子。到1957年年初,我的兄长出生,次年下半年我也来到了这个世上,接着大叔又结了婚,家中人口一下猛增到两位数以上,两个小房间已难以容下这样一个结构复杂的大家庭了。于是,祖父便与他的子女们一起动手,在村尾的山脚下建起了几间简陋的瓦房,带着全家老小搬了出去,把“祖厝”让给了我们一家居住。这一搬让我们顿觉住房宽敞了许多。但不到几年,我手下的3个弟妹又相继出生,住房又显得狭窄了起来。在我的记忆中,一家7口挤在不足30平方米的前后厢房里。妹妹年龄最小,跟着父母睡在里间,我们4兄弟睡在外间。小小的房间,除了在东面的角落开一张用板凳和杉木板拼成的大床铺,供我们4兄弟睡觉外,其他三面都被米缸、尿桶、马桶以及装满腌菜的坛坛罐罐占满了,加上房间里没有开窗,只与里间共用一扇不足0.5平方米的窗口采光通风,所以显得特别的拥挤、幽暗与沉闷。大白天进房拿东西,都得点上松明火或煤油灯,否则无法找到。每到夏季,房间里除了阵阵浓烈而刺鼻的霉味、氨气味和咸酸味外,就是如蜜蜂出窝一样嘤嘤嗡嗡狂呼滥叫、密雨般纷飞的伊蚊、按蚊和库蚊了。没有蚊帐,为了抵御无数的蚊虫叮咬,每晚只有靠燃烧艾草(端午节悬挂门上的一种香草,每年家中都会备上许多)驱赶。所以,房间里始终是烟雾弥漫,熏得眼睛不敢睁开或泪水长流。我们兄妹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幼年、童年、少年以及我和兄长的青涩青年。
一直到了我高中毕业的1975年,母亲说子女们都大了,不能再这么个蜗居了,父亲才咬了咬牙向大队打了报告,审批了砍伐指标,上山砍来了几根杉木,并请来了木匠,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建起了这座小阁楼。兄长住二楼,我住一楼,虽显简陋,但毕竟是我们一生中第一次拥有了单独的房间,有了属于自由放飞青春梦想的一块小天地,那种高兴的劲儿溢于言表,惹得弟妹们羡慕不已。
乔迁的那一天,家里好不热闹。亲朋好友都过来探望,尤其是同年伙伴,都说今后他们也有一个相聚的好地方了。
果如他们所言,这里成了一处集风景欣赏与情感抒发的精神寓所。山色有无中。因为阁楼地势较高,一方小小的窗户就纳尽了外界非凡的气象。
每当春天来临,那满山遍野的鲜花就带着阵阵的清香挤满了窗口,让人饱了眼福又闻尽了奇香;而当盛夏临近,高高低低的山峦便翻卷出簇新的枝叶,用最旺盛的生命形态展现自然的蓬勃;金风吹拂的秋野,则别具一番奇艳,一波波金黄的稻浪携着浓郁的泥土气息直捣人的肺腑;到了隆冬季节,皑皑的白雪铺满了山冈田畴,总给人一种孕育无限生机的美好遐想。一年四季景不同,四季一年情满窗。虽说当年还没有“汲来江水烹新茗”那般高雅的际会,但也不乏“买尽青山当画屏”赏景时的无穷乐趣。而最妙的要数云雾中的窗口了:每当雨后的清晨,那乳白色的雾气就随着次递的山峦一层层地铺陈开去,有的像袅袅的炊烟从山坳间源源不断地升腾,有的像洁白的绸绒在山腰上盘旋成如练的彩带,有的像硕大无比的蘑菇云朵紧扣在高高的峰尖之上。这样,目能所及的高山丘陵就在翠绿与浓淡的雪色氤氲中幻化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迷离景致,像是出嫁的美人亦步亦趋漫动摇曳的多彩裙裾。而在晴朗的黄昏,就别是一番气象,淡淡的雾岚,从旷野的田埂间、从山垄的逶迤中,轻轻地弥漫开去,在青黛的背景上,蒸发出一种浓妆淡抹的迷离,给碧翠的青山涂抹上厚薄深浅的雪色胭脂,又像是出浴的少女披着纱幔若隐若现的清纯胴体。山景,就在四时的变幻中,在晨夕的轮回里,更替出仙境一般的幻影,天阔城垣,地呈蜃楼,精彩纷呈,永不亘一。
诗情共明月。紧挨着小阁楼,父亲还沿着山脚边坡就势搭盖了一座20多平枫方米的木架露天凉台,供平常家中晾晒衣物谷疏。而到了晚上,这里便成了朋友叶们聚会的好场所,按现在时髦的话说,可以称上一处露天的文化沙龙。因为在当时的农村,尤其是十年“文革”的浩劫之后,文化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除了大队每月一场的电影播放外,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影像可供观看,甚至就连适合青年阅读的书刊杂志都少得可怜。所以,年轻人的大部分时间就只有凑在一起,聊天说地,自寻乐趣了。我与兄长因多读了几年的书,在山村里算得上有点文化的人,大家都喜欢与我们相处。所以,每晚只要小桌子在凉台上一摆,满瓮的茶水一放,不一会儿,村头村尾的年轻人都会聚拢而来,说笑之声随即漾开。记得有一年的中秋,我们在凉台上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赏月活动。凉台上换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各自带来的花生、瓜子、甍糕(家家户户自制的米浆糕点,用小瓷瓯蒸熟),还摆上了几壶家酿的红酒。大伙议定凡落座者都得轮着讲上一个关于“月”的故事或背上一首含有“月”字的诗句,完成者奖励果品,续不上的罚酒一杯,周而复始。月出东山,活动开始了,大家都细心谛听,认真评判,公断奖罚。兄长在这一群人中,算得上“饱学之士”、“文化昆仑”了,每回轮到他时,无论是诗词朗诵,还是故事传说,总能引经据典,脱口而出,滔滔不绝,语惊四座。不到一会儿,伴着不绝于耳的掌声,果品也在他的面前堆积如山了。当然更多的人是“山间竹笋腹中空”,应付一两轮之后,再怎么搜肠刮肚都无“货”可出了,只有在“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自叹中杯碗轮回地牛饮红酒了。有不胜酒力者,下肚几许,早已面颊飞红,气喘如牛,视线不分南北,步履不辨东西,引来了大伙的阵阵开怀大笑。那笑声,带着米酒的芳香,带着农家的欢乐,飞向丰收在望的田野,飞向无边的碧水青山,在月朗星稀的广袤天宇下汹涌澎湃——月上中天,大家乘着酒兴,在我的倡议下,共同齐诵苏轼的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让活动暂告一个段落。虽然其中的一些人滥竽充数,语焉不详,但也酒壮胆,胆生情,把一样的相思遥寄,把相同的祈盼放飞——那激越的朗诵声,濡染了如水的月华,似玉的夜露,与我们一样,醉者醉在酒香里,醒者醉在诗情中,物我难分,天上人间。那几年,我们曾对着皎洁的明月坦诚过多少心中的祈愿,我们曾迎着凉爽的清风放纵过多少美妙的歌声,也许只有小阁楼在默默记取。
人间晚情浓。后来,兄长因表现出色,作为“社来社去”的学员被推荐到地区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去了,毕业后回到了公社的农机站工作。再后来,邓小平同志主持了中央工作,为解决受“文革”动乱影响而造成的人才青黄不接问题,采取果断措施,恢复了高考制度,为几百上千万的知识青年提供了平等竞争的机会与平台。我也就在考前的3个多月,放下手头的事务,在家里积极备考。正当我全身心投入复习的时候,一天的午后,生产队长急匆匆地跑到我家告诉母亲,大哥出事了。说是大队新买了一台大型拖拉机,受大队的委托,大哥帮助完成接机的任务,就在快到队部经过一座陈旧的木架桥梁时,桥梁断裂,车落人伤,现已送往县医院抢救——这一晴天霹雳的噩耗顿时让母亲晕厥了过去。我一边急忙叫来村医打点滴,并拜托邻居照看,一边飞也似的翻山越岭跑向十多里外的公路,拦车赶往县城。待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兄长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一个眼神也没给我留下,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正值青春年华的第22个生命年轮,离开了他深情挚爱的父母、长辈、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离开了曾滋养他文才诗气的高高的小阁楼。经过好一段心态的调整,我才从悲痛欲绝的泥淖中回过神来,带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并幸运地被一所高校录取。在整个家庭都沉浸在那段悲恸的日子里,这无疑是对每个成员尤其是父母心灵的一次莫大的安抚,也算是给兄长的在天之灵捎去了一丝的告慰,给相濡以沫多年的小阁楼送上一份迟到的荣耀。
再后来,在我读书期间,为了避免睹物思人,父亲写信告诉我,他另选了地址,建起了一座新瓦房,并把“祖厝”与小阁楼一并卖给了木头生意人了。在我暑假回家时,正赶上买方拆旧料,就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拆解声中,小阁楼渐渐地消逝了,消逝得只剩下堆堆断砖碎瓦,块块没土柱石,我的眼睛也随之模糊了——现在想起来,不知怎么就越来越产生一种怀念,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来。或许是人已到壮年了吧,在回忆与展望之间,前者的比例越来越大,开始对往来的时光进行了梳理,总想从中悟出一点什么。抑或是对兄长的愈来愈强烈缅怀吧,当一个人被无情的岁月剥落了所有的铅华与梦想的时候,骨髓里往往只剩下对亲情的无限的追思和怀念了。记得唐朝诗人李商隐曾写过一首《晚晴》的诗作:“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诗人对人生的积极态度跃然纸上,我只能“邯郸学步”了。但对任何美好而短暂的事物都应格外珍重、充分爱赏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心理解剖与寄寓,却让我心有灵犀,在这拟人化的“幽草”与通假的“晚晴”幻化而出的情境中,体悟到了一种“人间晚情浓”的生命真谛,并且将其深深地镌刻到了心中。谁又能够忘记,就那么一栋单体的小阁楼,就那么一扇小小的窗口,曾为我框起了远山的赤橙黄绿,框起了季节的春夏秋冬,框起了我青春的起承转合,框起了我生命中最为绚烂的一帧风景:我和兄长只要轻轻地将那扇小木门一关,就挡住了岁月的凄风苦雨、暮霭晨霜;挡住了凡尘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挡住了世间的物欲横流、心浮气躁——而当推开窗口的时候,伴着草长莺飞,花容蝶影,我们可以海阔天空地探讨地球的起源、人类的诞生、宗教的发展,甚至于一部经典的振聋发聩、一篇美文的谋篇布局、一段格言的发人深省,都会让我们促膝谈论直到天现曙色。现在想起来,今天我能够走上创作之路,并且了却了一点心愿,还真得感谢那段时光给我奠定的思想与文学基础。虽然斯人已去,但音容犹在,笑貌犹存。每当我想起那一幕幕,仿佛身心还在昨天,山风在轻拂,溪流在幽咽,季节在枯荣,兄长的话语在叮嘱:岁月不可蹉跎——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总让我时刻提醒着自己,到这世上一遭,总该做点什么?!
“四山青不断,一水碧长流。”在我的心中,小阁楼已融入了苍茫的青山碧水之间,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流水无情草自春
人的一生会遇上很多尴尬:童年时,因顽皮捣蛋被父母当众体罚的时候;成年时,因高考发挥失常而未能迈进理想大学门槛的时候;工作时,所承担的职能非你特长而难发挥最佳效率的时候;恋爱时,携着情侣走进商场面对心仪的物品而囊中羞涩的时候;成家时,挚友亲朋偶来小坐家人却专挑窝囊之事数落你的时候……如果说,不同的出身、家庭、职业、收入、个性、地位、成就等不同所遇到的尴尬会有所不同的话,那么,有一种尴尬对每个人却绝对是相同的,那就是事业未竟而时光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