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第二十四章)
古时相传有个叫逢蒙的向羿学习射箭,完全掌握了羿的射箭技巧,他想天下只有羿超过他,于是就杀死了羿。对此事,孟子认为羿也有罪过。他列举了学射的例子来说明,选择朋友一定要选正派的人。由于子濯孺子选择了正派的尹公之他传授射箭技术,尹公之他又选择了正派的庾公之斯传授射箭技术,所以庾公之斯没有伤害子濯孺子。而羿由于选择了不正派的逢蒙做学生和家臣,结果被逢蒙杀害了,这不可不算是羿的罪过。
孟子还认为从天子、国君、大夫到普通人结交朋友,都不能倚仗势利,而应该重视道德,他曾在《万章下》中向万章讲述了交朋友的原则: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第三章)
孟子交友的原则是:不倚仗自己年纪大,不倚仗自己地位高,不倚仗自己兄弟的富贵。交朋友,因为朋友的品德而去交他,因此心目中不能存在任何有所倚仗的观念。孟子列举了鲁国大夫孟献子结交乐正裘、牧仲等五位朋友,小国国君费惠公以子思为师、以颜般为友,大国国君晋平公与贤者亥唐交朋友,天子尧帝与舜交朋友,他们都是不倚仗势利来与贤者交朋友的。所以孟子最后说,地位低的人尊敬地位高的人,叫做尊重贵人;地位高的人尊敬地位低的人,叫做尊敬贤人。尊重贵人和尊敬贤人,其道理是一样的。尊重贵人,是因为贵人的品德好;尊敬贤人,是因为贤人的品德好。品德好,是交朋友的先决条件。
孟子还谈论到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应出于恭敬之心。《万章下》载: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
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第四章)
孟子认为,与人交际应该出于恭敬之心,如果心中怀疑人赏赐的礼物来路不明,就是对人不敬。所以不要怀疑,也不要拒绝。只要按照原则来进行交往,按照礼节来进行接触,这样孔子也会接受他人赠送的礼物的。这是孟子在与人交际过程中所持的指导思想。
第六节关于许行、杨墨批判论
孟子以儒家的仁义为依据,对春秋战国以来各种学派展开批判,不仅对法家的霸道思想进行抨击,也对许行、杨朱、墨翟的学说进行猛烈的批判。关于法家的霸道思想,本章第二节“仁政论”已有阐述,本节着重谈孟子对许行的批判和对杨、墨的批判。
许行是战国农家学派的代表。他晚年到滕国游说,鼓吹“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自理炊事,不烦他人代劳。其中的要旨是在肯定分工互助的基础上,提倡人人平等劳动,物物等量交换,以实现其改革的理想。许行的主张遭到孟子强烈反对。孟子认为,农民和手工业者都要有所分工,各种工匠的事本来是不可以一面耕田一面做的,何况是君主呢?他在《滕文公上》中说: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第四章)
孟子这段话是用以驳斥许行“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农家主张的。他从陈相所说“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出发,自然地推而广之,认为全社会的事情都必须有分工。各种工匠尚且不能一方面耕种一种方面做工,那么贤者也同样不能一方面耕种一方面管理国家。因此,分工应该有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所以孟子认为,有的人从事脑力劳动,有的人从事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者管理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管理;被人管理的人供养别人,管理人的人由别人供养。这就是天下通行的原则。孟子选取了尧、舜、禹忙于治理天下而无暇亲自耕种的事例,以此驳斥许行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主张。他说: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同上)
孟子还用后稷、契、尧终日为管理人民的事情操劳而无暇他顾的事例,来驳斥许行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主张。他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同上)
孟子还说,尧、舜关心的是选拔贤臣治理国家的事情,农民关心的是耕田种地的事情。孟子以此说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再次驳斥许行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观点。他说: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同上)
孟子还批评陈相兄弟放弃儒家学说而学习许行的农家学说,是由文明倒退到野蛮,是由好向坏转变,是对自己老师的背叛。他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同上)
相传农家学说的创始人神农最早设置市场,这种市场里出售的物品只以长短、轻重、多少、大小来论价,而不论其质量的精美还是粗劣。就如《滕文公上》所载许子的市场交易方法: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同上)
按许子的学说,市场上的物价是一致的: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价钱便一样;麻线丝绵的轻重一样,价钱便一样;谷米的多少一样,价钱也一样;鞋的大小一样,价钱也一样。这是小农的平均主义主张,和当时生产的发达引起分工和交换的发达形势是不相容的。对于许子这种错误主张,孟子批评说: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同上)
孟子指出“物之不齐”是“物之情”,这是辩证的观点。生产物作为商品出售,交换的价格是由价值规律支配的,必须体现等量的劳动。倘若以平均主义来代价值规律,不实行等价交换,必然使生产交换遭受破坏。所以孟子认为应该按质论价,如果不按质论价就会使粗制滥造的物品充斥市场,就会给国家带来混乱。孟子对许行学说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在孟子时代,能够与儒家抗衡的就算杨朱、墨翟两个学派。因此,孟子对这两个学派展开了激烈的抨击。他曾在《滕文公下》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第九章)
这段话概括地阐述了杨朱、墨翟学说的宗旨及其影响,以及批判杨、墨学说的意图和重要意义。孟子认为,自春秋之后,圣王也不再出现,诸侯无所忌惮,一般士人也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天下,于是天下的言论不属于杨朱,便属于墨翟。杨氏主张为我,这是目无君主,否定对君上的尽忠;墨氏主张兼爱,这是目无父母,否定对父亲的尽孝;目无君主,目无父母,就是如同禽兽。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老百姓脸上却有饥色,野外有饿死的人,这就是率领禽兽来吃人!”杨朱、墨翟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不发扬,这就是让荒谬的学说欺骗人民,仁义就要受到扼杀。仁义受到扼杀,也就等于率领禽兽来吃人,人与人也将互相残杀。孟子为此而深感忧虑,便出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反对杨、墨的学说,驳斥错误的言论,使发表荒谬议论的人不能抬头。那种荒谬的学说,从心里产生出来,便会危害工作;危害工作,也就危害了政治。关于杨、墨学说的宗旨,孟子还在《尽心上》中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贱道也,举一而废百也。(第二十六章)
孟子批评说,杨朱主张为我,拔一根汗毛而有利于天下,都不肯干。墨翟主张兼爱,摩秃头顶,走破脚跟,只要对天下有利,一切都干。这两人都趋于极端。孟子认为子莫对杨、墨两派的主张采取折中的态度,比较正确。但是如果每件事都采取折中的态度而不知随时随地的变通,那也违背了圣人之道。孟子批评异端之说,是为了维护儒道。
由于杨、墨学派都是反儒的,孟子为了维护儒道一定要竭力地拒杨、墨。他在《滕文公下》又说: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第九章)
为了继承大禹、周公和孔子的事业,孟子挺身而出,要端正人心,消灭荒谬的学说,抵制偏激的行为,驱除蛊惑人心的言论,与杨、墨学派的人进行辩论。
孟子还提出,对于那些已经知错改过的反对派应该采取宽恕的态度。他在《尽心下》中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第二十六章)
孟子对于杨、墨二派的抨击是很激烈的,然而,如果反对派承认了错误,归附于儒家学派,他认为应该不咎既往,就接受他算了。
孟子批判许行、杨朱、墨翟等异派学说,适应了战国中期封建大一统形势的要求。随着封建制度的确立和发展,地主阶级思想家都在为统一思想舆论而斗争。孟子与其他学派的“邪说”、“诐行”、“淫辞”的斗争,使后来封建社会中的法家、墨家等学派,几乎都被作为异端来对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