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发明与发展
好像是读小学的时候,师长就说,要善于发现伙伴的优点,这样才能很好地与人相处,同时取长补短,提高自我。我这种天生爱唱反调的孩子就说了,为什么不说善于发现自己的优点呢?我宁愿如此。
懂哲学后,我开始明白,善于发现伙伴的优点和善于发现自己的优点并不冲突。善于发现伙伴的优点,就是自己的一大优点啊。如果总是看到别人的欠缺和不足,岂不表明自己自高自大,斤斤计较?一个人,能常常看到别人的优点,实在是一个大大的美德。优点意味着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光明的东西,看到一个又一个的优点,生活会是何等的灿烂!而且,看到别人的优点,并不意味着同时看到自己的缺点。在二元对立的观点中,明与暗,阴与阳,高与低,总是同时映现。现在我们明白了,灯光照亮别人的时候,同时也照亮了自己。
在这篇短短的文章中,我想要说明的是,发现、发明和发展是同一个过程中的不同环节,或者说,不同的表述方式。当我们说发现自我的时候,发现往往就是发明。而无论发现还是发明,只要有了,自己也就得到了发展。相对来说,发现是从外在的眼光而言的,发明是从内在的角度来说的,发展呢,是事后的总结和概括。
首先要做事情。写篇文章,做点手工,跑跑步,或者沉思默想,都是做事情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啊,原来我也能写出如此美妙的篇章,也会把木头或布头的边角料转换为小巧玲珑的物品,也能在若干分钟里跑出若干千米,也能坐禅和入定……
做事情的过程中,免不了创造性的想象、构思和发明。没有什么是稀里糊涂出来的。要动脑筋,开足马力动脑筋。想想成功人士是怎么做的,前辈和同窗是怎么做的,运动员是怎么锻炼的,和尚是怎样念经的,照猫画虎,摸索创新,才会有新的成绩和成就。
事情做了,做得还不赖,得到表扬,至少自己看着高兴,想着得意,这就是发展。
在这篇文章里,我还想说明一个意思,就是共同体的重要性。好像六七岁时,我就会做针线活,也没有谁特意教,我就会做沙包了,奶奶看了一通夸奖。针和线是工具,更是伙伴和朋友,没有它们,我能发现自己会缝沙包吗?几乎谈不上发明,但的的确确,我缝的沙包线丝紧凑,美观耐用。
沙包不能一个人玩啊,怎么着也得三个人吧?事实上,每次玩耍,都会有七八个伙伴,按照家乡的方言,我们是“一伙”。多年以后,我知道这就是一个共同体。一般来说分为敌我双方,同一个战壕里配合默契是胜利的要件。遇到笨手笨脚的同伴,最大的希望就是一脚把他踢到敌营里去,然后把其中手脚灵敏的那位拽到我们的队伍中来。“棋逢对手”也是一切游戏的乐趣所在,唐代的杜荀鹤《观棋》诗曰:“有时逢敌手,对局到深更。”而打遍天下无敌手固然荣耀,又何尝不是莫大的凄凉和悲哀。
除了天生的蠢瓜,和谁都配合不来,常人的表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共同体的成员。默契有时驾轻就熟,有时需要磨合。20年前,我在中学任教,闲来无聊,每每和同事们玩牌。和一位平时很能谈得来的诗友打对家,我总是会错对方的意图,气得他破口大骂,我脸面灰暗。看来,我和他只能附庸风雅谈诗论道了,相互激发,彼此欣赏,而打牌的时候,得以对手相待,不然,作为诗友的情谊绝对要在牌桌上丧失殆尽。
如果可以高谈阔论,不错;只能谈谈八卦,也好;或者,就什么也不说。
如果能写长篇小说,不赖;只能写点短文,也成;或者,就什么也不写。
如果能够同进共退,很好;只能针锋相对,也行;或者,就远远地走开。
无论怎样,要发现自我,发明自我,发展自我,人生就是持续不断的发现、发明和发展。
哲学家、哲学专家和哲学工作者
有学生问我:咱们哲学行当里谁是“家”啊?你说说看,我们也好有个参照,跟着学习。学生所言极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社会学家、法学家、经济学家比比皆是,有那么两三本书出来,就可以顶起“家”的帽子。五十岁上下,有教授和博导的头衔当之无愧,古稀之年俨然泰斗。反观哲学领域,七老八十的前辈都很少被称作哲学家,何况五六十岁的人呢?同样是教授博导,学科的领头人,为什么哲学界如此羞涩?这的确是个问题。古语云文史哲不分家,现在,文学和史学领域都各自成“家”了,就剩下哲学还没成,学生一眼望不到尽头,积极性很受打击。
我想,不同学科对“家”的定位不同。有的学科比较容易成“家”,有的学科像哲学很难成“家”,这有历史的根源。哲学即所谓形而上学,后物理学,其他的各种学科可以笼统地视作“物理学”。成为物理学家不是很难,要想当“后物理学家”可就非同小可了。
我们都承认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哲学家,培根和笛卡尔是哲学家,康德和黑格尔是哲学家,德里达和福柯是哲学家,但要给哲学家下个定义,实在是困难,勉强凑出几个必要条件吧。首先是创造性,独特的概念和诠释,新颖的问题和思路,简单里挖掘出复杂,普通的世界里脱颖而出。其次是趣味。哲学家的生活可能平庸,性格可能沉闷,他们的思想构成却妙趣横生。如果说概念发挥了启明星的功用,观念具有路标的意味,体系就是别样的世界。翻开伟大的哲学著述,我们可能不怎么懂,懂得很少,但就是觉得耐读,坚信其中宝藏无限,作为读者的我们愿意一而再再而三步履蹒跚,努力地爬梳求索。
把一个哲学问题的来龙去脉弄清楚,把一本书的结构整明白,把一个哲学家的前世今生琢磨透,也就当得起哲学专家的称号而已。专家可不简单,需要接受科班的训练,在一个行当里摸爬滚打若干年,才能培育出专业的态度,对专业的研究方法运用娴熟。不同学科的专家聚在一起,就某个话题展开讨论,听众很快就会发现,话题还是那个话题,但在不同专家的处理中,呈现出种种不同的面相,提炼出相去甚远的问题。他们口里蹦出的专业术语在外人耳里,俨然就是黑社会的行话,隔行如隔山,不知所云。就是哲学学科里的不同专业,也常常难以沟通。分门别类,各自走在自己的专业化道路上,愈行愈远,只能依稀从彼此的背影上,感受到同宗同族的前缘。
哲学家可遇而不可求,哲学专家屈指可数,举目四望,都是哲学工作者。遇到所谓的哲学话题,都能说上那么几句,写出一本或多本书,但若要问他什么是哲学,一定瞠目结舌。他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哲学不就是那块自留地吗?看看别人怎么拾掇,自己也就怎么弄,照猫画虎,多简单的事情啊。活生生的概念变得死气沉沉,饶有趣味的话题被处理得百无聊赖,哲学工作者也会动脑筋,但兜来兜去,不外乎教条地颠来倒去。他说的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原因很简单,从来不曾对到哪里去。
我这一生,哲学家是没指望了,哲学专家也难望其项背,充其量是个“伪专家”。自称哲学工作者好了,还是非勤奋的那种。农民辛辛苦苦,风吹雨打,只能是“种地的”,也就是农业工作者。风调雨顺收成好时,足以养家糊口,遇到歉收之年,填饱自己的肚子都成问题。为了避免这样的不堪,我还是努力向作家看齐,只要随心所欲写点东西出来,印成铅字,就能坦然地自称作家。
回答问题:什么是历史
这个学期,我为本科生开设“历史哲学”课,主要是讲授《历史是什么?》和《历史学的实践》两本书。一个学生在邮件中写到:
对于《历史是什么?》这本书(《历史的实践》还没有开始看),觉得里面的语言不尽是易于理解的,或许是因为要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去看待历史,或是说需要一种哲学层面上的思考,觉得还是需要一定的理解能力的。这或许是通过更多的阅读能够达到的,我自己也有动力继续去探究其中的深意。有一种说法是大学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我个人觉得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大学在培养更多的独特的视角。我想要知道的是深究一个问题必定需要夯实的基础,当看了大量的书籍或是专于一个问题时,正如很大程度上历史是被赋以不同作者的不同思想,书籍也是各位作者不同的思想的表达,看了之后获得的是什么呢?是众人对于这一学科不同的理解,或是获得一种独特的视角,或者更加重要的是自己的思考,当然这种思考是建立在理解这门学科的基础上。想知道一下在老师眼中历史是什么。
上次课后,这个学生就提出问题,说卡尔对柯林伍德思想的三点概括,第二点和第三点似乎是矛盾的。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让我很是感动。他显然是读书了,认真地读书了。这封邮件同样打动我的心思。作为老师,我唯有严阵以待,精心准备,不然,难免要露怯的。
孩子们小时候听故事,其实就开始接触历史了。所有的故事中都有历史。只不过大部分故事漂浮在空中,呈现为现实之上和之外的历史平面。故事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好玩,但却和自己无甚关联。孩子们真正有历史感,始于对生命的好奇:自己从哪里来,怎么会来到世界上,等等。他们感觉中的变化和发展相当平缓,因而不会有明显的变迁和演化的意识。读小学后,《中华五千年》和《世界五千年》一类的书映入眼帘,英雄史、军事史、科学史鱼贯而入,孩子们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变化逐渐有了直观的印象。但即便是中学阶段的历史课本,也难以促成基础的理论思考。历史教科书留给我的记忆,一是是非、好坏的明确划界,学过历史,我们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哪个国家是侵略者哪个国家是殖民地;二是已然发现的本质和规律,社会就是这样发展的,历史就是那样演进的,我们学习历史,就是要认识和把握本质与规律。丰富多彩、斑斓多姿的形象、情节与过程,都被有意无意地排斥、搁置和遗弃了。
《历史是什么?》是一本理论化的书。单从书名来看,会以为它要告诉我们“历史是什么”,其实,从书的英文原名Whatis History来看,它还有一个意思是“历史学是什么”。卡尔写这本书,不是要告诉我们作为过去的历史是什么样的,也不是告诉我们历史学的思考应该是什么样的,而是抓住他写作年代的关键议题,予以展开和深入。卡尔带着读者一起思考。和他得出的结论相比,思考的过程尤为重要。经典文本的价值在于它丰富的语义空间,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体会,同一个读者在不同时期阅读也会有不同的心得。追随卡尔一起思考,意味着我们要回到他思考的那个年月,也意味着把他的思考带到我们现在生活的处境。在这个过程中,《历史是什么?》一书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展现出新的生命力。经典产生于过去的某个时期,但又绝对不受局限,它敞开着胸怀,拥抱即将面临的一切。
对刚刚开始接触历史理论的同学来说,阅读《历史是什么?》一书的困难,主要在于它的理论化。理论思考离不开概念。从概念到命题,是理论化的基本要求。相对来说,大学之前的历史教育与学习提供的只是一些命题,只要记住就可以了。历史理论的学习则促使我们思考概念本身,就像卡尔这本书的书名所表现的,思考“History”本身。这是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要培育基本的理论思考能力,还是要阅读黑格尔的《小逻辑》和《精神现象学》。借鉴后现代思想,概念经由差异而生成,对历史这个大写概念的思考要有所收益,势必同时思考其他一系列概念。
在历史的理论之途上,卡尔之前、之后、之外都不乏同等重要,乃至比他重要得多的作家。为什么要从阅读卡尔开始?我想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20世纪50年代以来英国史学理论是从卡尔开始的,在他之后是埃尔顿。第二,英美现今的历史理论家们无论赞赏还是拒斥,都不能轻易略过卡尔和埃尔顿。他们所处理的议题以及处理的方式,为后来的历史理论思考提供了一个蓝本,从而可以作为我们进入这一领域的“敲门砖”。
在今天这样一个后现代的境遇中,对同一门学科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对同一个对象可以有不同的视角,几已成为共识。反过来说可能更恰当些,基于多种多样的理解,某门学科得以成形;基于各不相同的视角,某个对象得以塑成。我们对于卡尔和埃尔顿的阅读,对于历史理论议题的思考,也必将成为“历史”的有机组成。
历史就是我们目前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走的路。言行举止之间,贯穿着我们自己的过去、他人的过去乃至人类的过去,映现着我们自己的未来、他人的未来乃至人类的未来。历史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历史。相信我们自己,就是相信历史。
回答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他
一个“大一”学生在邮件中提出三个问题:
第一,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名称问题。您是怎么看待“实践唯物主义”这一重新命名的?现在大家已经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提法不认可了,可我总觉得原来的教科书体系虽然对实践这个概念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唯物论、辩证法和实践论本身并不矛盾,实践既是唯物论中的辩证法,又是辩证法中的唯物论,并且人类实践的历史发展及其规律也就是历史唯物论的核心。从这个角度上讲,原来的命名并不是不科学的,能这样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