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墉城的第三天。
午夜。
烈炎和尚把我喊叫了出去,带到城外五七里的一处密林。
“小乙,你真的想学‘狮子吼’吗?”烈炎和尚缓缓道,他的语声中带了一种很少有的郑重严肃。
“嗯,大和尚。”我兴奋得很,哇哇,又可以学一门独特的武功,还是‘狮子吼’这样的霸道大招。
“只是,我这‘狮子吼’和单纯的‘狮子吼’有些不一样,如果你要学,还得吃些别的苦头,兴许有些难熬,这样一来,你还是坚持要学吗?”
“是的,我确定,大和尚。”
“那么好,你过来吧。”
我快步走上前,烈炎和尚瞅了我一眼,正色道:“按说,‘狮子吼’是佛家的独门大技,你不是佛门子弟,我本不应该教你的。只是眼下早非太平之世,只一昧讲究世俗规矩,于事无补,而你的天资又有相当的过人之处,我自己又对你这臭小子极为看好,就半公半私地把这‘狮子吼’传给你吧。”
“只是,这‘狮子吼’入了门之后有好几种发展形式,真想发挥其最大威力,一定得设法找出最适合自己的。”
“呃,怎么找?”
烈炎和尚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怎么找,你算是问倒我了。还好,我的师父普贤长老当年传了我这么一块百衲布。”烈炎和尚边说边自怀里掏出一块满是大小补丁的黄色麻布,他小心地把它展平,放到一处较齐整的林地上。回头看看我,沉思一阵,脸上忽地显出一些为难的神情。
“大和尚,怎……”瞧见他那般焦虑的样子,我忍不住喊道。
“嘘。”烈炎和尚竖指示意我安静一些,他苦苦思索着,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似的。
隔了半晌,他忽地拍了一下巴掌,大笑道:“哎呀,总算想起了。”
“总算想起了什么?”
“臭小子,别打断我的思绪,我好不容易才回想起口诀的——你可别小看了眼前这一块布,它可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哩……”烈炎和尚笑笑着止住话头,“这些迟点再跟你说吧,眼下得快点完成那个召唤法阵。”当下敛容正色,双手合十,默念有声。
召唤法阵?
什么召唤法阵?
大和尚这样的典型单挑汉也会这些神神秘秘奇奇怪怪,颇要费些心思去准备的法阵?
然而,我心里的嘀咕还没有完,眼前的那块只一尺见方的布却蹭蹭蹭地变大变高了百十倍,只片刻工夫,便成一座由大块大块的灰砖黄砖垒就的高台,高台庄严古朴,怕不下十丈方圆,真是神奇得很。
我正怔怔地瞧着,旁边的唱念声却停了下来,烈炎和尚大步走来,我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法阵,现在就结束了?”
“咳,哪有这么容易。”正说着,烈炎和尚冷不丁把我的左臂一牵一导,人如大风车般疾转几圈,猛地撤手把我往高台上尽力一抛,高声道:“我在这边施法护持,一会你见着了什么走兽猛怪,瞅着哪只称意合心的,便给我捉一头下来。”回首,向台身一侧拍出两掌,掌落处,显出一阵耀眼的金色光芒,一个巨大的“卍”字自台身上一闪而过。
我急嚷道:“事前也不和我说一下,要抓啥毒蛇猛兽啊,我也好问问赵大叔,好准备点——”
这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发现身处高空的自己被高台重重地吸了过去,总算见机快,在落到高台前,我机机灵灵地倒翻了两个跟头,以双脚着了地。
这高台之上平平坦坦,只中央立着一个丈许高大、发亮的暗红色光圈在缓缓转动,此外并无别的杂物。
周围有点静得可怕,隔了会,那光圈中突地蹿出许多黑影来,嗖嗖嗖,黑影们倏忽一闪,俱俱消失了,而我的四周忽地多出高高低低、黄黄红红的十几二十处光亮,一闪一闪,隐约可听得忽一点极轻微细碎细的兽爪之声。
我心中一震,忙捏诀,唤出一只火球。
“只用捉一头就行了,可别贪多。”烈炎和尚的大嗓门从高台下远远地传了过来。
哦,贪多?
为什么要贪多啊,依我看,贪躲还差不多吧。
火光下,是一群目光灼灼,雄姿赫赫的大小狮子,自四周静静地走上前来,把我围在中央。
我很想大声地喊。
偏巧我在哪里听了一个老猎人说过,遇着狮子可千万别乱喊乱叫、惶惶逃蹿,以免惹动了它的嗜血兽性。
不能乱喊乱叫倒也容易理解,可为什么不能逃走呢?不跑的话难道想留下来当它的晚餐啊?
还是说,一般人遇到狮子跑了也是白跑,你想,人家一个活生生的猛兽,整天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纵跳蹿,嗜血搏杀,纵是你一时能跑走,又能在它的四只铁爪下跑上多久。
那个老猎人又说,要静静地瞧着狮子的眼睛,头呢要跟着它的眼睛左右转向而转动,这样它会以为你神神秘秘,或许拥有与众不同的能耐,一时间,会有些犹豫——至少它不会捕食欲望大增,把你和它宠爱有加的的羚羊马驹等美食大餐等同起来。
所以,这会儿,我没有跑。
我非但没有跑,我反而静静站在那里,静的如一棵饱经风雨的老树,只静静地盯着其中一头狮子,它的眼睛往哪转,我也跟着往哪看。
几头狮子上来推搡我,我愣是站着不住,你来推就推吧,我的下盘功夫还是有点底子的。这几头狮子见我不动声色(其实我的腿有一会儿在轻轻地颤抖,背脊还无法抑制地冒出好些汗),摇头摆尾地往光圈里跳了进去,再没有半点踪影。
一下子就少了三四头狮子,情况对我已然好转了不少。
如果没有那三两头狮子把尾巴挺得笔直,时不时往地上抽几下的话。
说不定,这一刻我还会在心里悄悄笑出声来。
糟了,那个老猎人还说过,遇到这样的情况时,就是狮子们要玩真的了,正准备发动攻击。
我当时正想追问几句,弄个明白,不曾想到,这时忽地有个什么人过来,把老猎人喊走了。
如果,当时能再讲下去,那个老猎人应该会说点什么应对之法的。
真要命!
现在,我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两头狮子倒还好对付,用些力道把它们狠狠揍一顿就行了,但是一群狮子……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打不过人多。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好汉。
但我敢肯定,我只有一双拳。
而对方,却不止四手,假如一只爪等于一只手,唔,我算算,它们应该是五六七八……十一十二……
我并没有数完它们一共有几只爪,所以我并不知道它们算是有几只手。
晃动的火球之下,已有两条斑斓大影猛扑过来。
我一时虽没有别的对策,但用“隐步”在高台上来回闪躲,疾疾跳蹿还是会的。
尽管我已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了,但结果却不大妙,我的友好态度似乎起了点反作用——激起了它们的捕食欲望,那些跳蹿闪躲算是彻底地捅了一个马蜂窝子,这会儿,高台上的五七头狮子都齐齐扑了过来,往我挥出尖利有力的猛爪。
“隐步”虽然精妙无比,但老这样闪来闪去也不是办法啊。
何况,狮子又不是一头两头,这七八头一起来,夹击的夹击,埋伏的埋伏,追踪驱赶的追踪驱赶,我就是闪得再怎么快怎么妙,捱的时候一长,处境要乐观不起来,势必越发的被动凶险。
唔,我差点忘记了,高台之下不是还有个强有力的援军么。
“大和尚,救命!”我大声喊道,“上面有一群发疯了的狮子要把我当晚间点心啊!”
烈炎和尚那边没有应答。
应答我的是一声霹雳般的怒吼。
怒吼声中,一头两丈来长、半丈许高的金毛巨狮飞扑而出,往那地上只是一站,把爪子往地上恶狠狠抓了几下,地上便多了几道叫人悚然的深深爪痕。
吼!金毛巨狮不耐烦的又吼了一嗓子。
巨大的吼声下,我的双耳生疼生疼的,翁翁直响,整个人都被震得有些起愣了,竟也昏头昏脑地冲那庞然大物回吼了一声。
公允地说,我这吼声对普通人来说,并不算小,但同那金毛巨狮的一比,充其量不过是一声细弱的猫叫。
群狮面面相觑,神情疑惑,大概是不知道眼前这个黄衣少年为什么回了它们一声猫叫似的怪叫,这样算是示弱还是算示威?
金毛巨狮显然是这一群狮子的首领,自它现身后,那几头大小狮子都已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屏息肃容,不再有别的动作,只静静站在一旁以一种期待的眼神、崇拜的目光等着它们的王把我咬成肉碎,然后候着肉碎变成剩菜残羹时,大家再一哄而上,看看能不能分一点零头。
怔怔忡忡之际,金毛巨狮早已如同一团旋风似地扑了过来,把双铁爪伸出,往前交互一探。
我心头一阵悚然,“隐步”早已不思自启,跟着一种紧张且激动的心情闪退出两丈。
金毛巨狮战意旺盛,我前脚才闪走,它后脚就长纵而出。
我再闪,金毛巨狮再进。
这样闪闪跟跟,也不知过了几个回合。
金毛巨狮身影倏忽一散,竟赶在我“隐步”起步前截下了我,张开血盆大口,冲我当头来了一下暴吼。
吼声如雷,震人心魄,那些涎水伴着巨响难形的吼声四处飞散,直接喷了我半身。
唔,这种黏糊糊的感觉,真的有点恶心呢。
巨响未歇,早有三五记铁爪如风如电接连拍了过来。
我怔怔地往后倒滑出一丈,灵机一动,把腰间小葫芦猛地扯下,仰起脖子咕隆咕隆地喝了一气。
这小葫芦里的酒是之前出城时由烈炎和尚倒给我的(他自己常年带着一个装酒用的小葫芦),他还说这是好东西,要我有空也尝上一口,说是保管快活得连神仙也不想做。
可这会儿,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断断不会令人快活,而只会让人无比难受。要不是这样,怎么那酒才一入口,便火辣辣地烧喉,让我整个身体也撕心裂肺似地灼热起来。
疾风大动,金毛巨狮的巨大身子再次猛蹿了过来。
我一边自丹田提出一大股真气一边往前迎上,双臂往后一振,满脸灼烫地把口一张,哼哼两声,自口里喷出一大团的熊然大火球来。
火球轰然砸落,带出一股炙人非常的灼热往前疾疾滚去。
火球是如此的耀眼与灼热,这让群狮很有些悚意,纷纷回转身往光圈处跳纵而去,一边跳一边还频频回过头来瞧上一瞧,这几下瞧却不同之前,眉目之中已然多了一重担忧和害怕的意思。
金毛巨狮竟似不大怕那火球,静静地疾跳着,把火球躲过后,便闪电般蹿身上来,把那森森然的利爪齐展,往我劈头抓下。
“呃。”不偏不倚的,这个时节,体内的酒力上涌,我不禁打出一个满满的酒嗝,熏人的酒气中伴着些许奔逸而出的真气,竟结成了一大片亮亮闪闪的跳动火花并带动出一道细细长长的火舌往金毛巨狮迎了上去,金毛巨狮悚然而退,但我的心意一动,把那如蛇火舌着意控制着,刁钻地跟了过去,硬是气焰嚣张地蹭撵了金毛巨狮好一会。
那金毛巨狮确实机敏,到头来还是给它把那一大道火舌躲了过去,饶是如此,它身上也捱了好几处火花,不一时竟烧了起来,它慌里慌张地在地上来回打了几次滚,总算把火压灭了。
灰头灰脸的它怔怔地瞅了我一眼,带着一身的焦胡烧灼味,回首长吼一声,竟带那一众大小狮子头也不回的往那光圈跳去。
不过一眨眼工夫,狮群消失了,眼瞅着那光圈的光影渐转渐晦暗,扎扎数声闷响后也砰然消失了。
高台之上,只我一个孤零零地站着。
四周寂寥如深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