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离了灵泉山庄,倪先生带着我,以及三两个仆人策马疾驰。
走了小半天,远远望见了一大片洼洼的水,在和煦的阳光下波光潋滟,这一大片和天一样蓝的宁静之水,大概就是倪先生口里所说的后海吧。
那灵泉渡口就在附近一段高高突起的石崖下面,我们匆匆地下了马,开始沿着细细长长的青石阶往下走。眼前那影影绰绰或隐或或隐或显的极小岛影,便是那长岛了,这样想想,那灵蛇谷也算是遥遥在望了。
从和倪先生他们的闲谈中,我得知长岛是一个南北走向的大岛,南宽北狭,南部是较为宽阔的平原,如果把岛上的民众分成十份,约有七份的人聚居在南部平原上,余下的三份则散布长岛的北部——那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山,有一道狭长的山谷极尽蜿蜒曲折之能,穿梭于群山其中,约有三五十里长,这便是灵蛇谷了。谷里的主居灵族为各形各色的诸般蛇类,有那灵力强大的灵蛇族更修得人身或半人身。
离开灵泉的前一天,倪先生即已让仆人放出信鸽,通知长岛方面届时派船前来接引。
现在,我们已登上大船。
海风不算大,但吹打在身上,却又让人十分清爽。
船上的人和山庄里的仆人一样,对倪先生都特别的恭敬。倪先生笑笑着把我介绍给他们,说:“这张少侠,是我的好朋友,你们可别怠慢了人家。别看他的年纪小小,却是已经斩杀了小有来头之‘双鬼’的大英雄。”
众人一听,赞誉之词,沸然于耳。
我躁着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谢谢大家的夸奖,叫我小乙就可以了。大英雄一词实在不敢当。”
“咳,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前辈,还是叫我小乙吧,这样我也自在些。”
“唔唔,也罢,你们就听小乙的吧。不然他怕是要脸红成天上的晚霞了。”
“哈哈哈。”众人笑成一片。
几个时辰后,船到了通往长岛等灵界地域的结界处,倪先生念念有词,袖袍一挥,于船头施下三两个手印,轻喝一声:“开!”顷刻间,湛蓝色的界壁铮然作响着显出一道八九丈宽长的口子,大船顺顺利利地过了。
“为了避免无谓的纠纷和打扰,当年划分各大族的常住地时,长岛等灵界地域都被统一施展了超大型的千年结界。”倪先生回头向我解释道。
“那,我回来的时候也要先解除一部分结界吗?”我好奇地问。
“这倒无妨,结界只对进去的人和物有些隔阻作用,出来时却不用,长岛等地外来的客人虽是寥寥,但我们不拘种族,一律热情款待,考虑到客人来时已经不太容易,有的还吃了好些大风巨浪的苦,体质的还要闷闷地晕船,所以我们让客人在离去时颇可感受一番灵界的便利。”
众人听了,又是笑成一片。
“大岛主,我得到情报,近来有一只小雷兽——夔几次出没于附近的海域,夫人叮嘱我,让大岛主回来时多加小心。”这时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走上前,轻声说道,这个人四十出头,长脸大眼,腰板直挺,是高大的个儿,下巴留着一把浓密的山羊胡子。
“哦,确定是雷兽夔吗?”倪先生的声音显然夹带了几分惊喜。
“是的,我前几天也在长岛附近的大礁石处上看见过,它的头上有一个独特的长角,时有雷电环绕,吼声震耳,有时竟轰轰然如同大雷。”
“那么说来,还真的是一只雷兽。”
隔了一会,倪先生在船舱主间里休息时,我则绕到了船尾,靠在厚厚的船舷上,四处张望着周边的风景。
这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次坐船,所以感觉特别的新鲜稀奇,那时而摇晃的船身,那些层层叠叠的滚动的白色细浪,间或掀起雪也似的团团泡沫,赏心悦目得很。还有天上那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云,悠悠然的飘来荡去,又是多么的让人神往。这些景象,水手们也许早已习以为常了,于我却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它们让我感觉出一种特别的惬意。
“小乙,在看海呢。”背后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
“大叔好。”我回过头来,看到那个管家打扮的大叔大步地走过来。
“你是我们岛的贵客,叫我邢二就可以了。”邢二爽朗地笑道。
“唔,这个怎么使得。我只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太懂,还希望大叔能多加教导。”
就这样,我和邢二聊起天来。他和我聊了不少长岛上的事情,这让我对长岛的情况有了新的了解。我趁机向邢二打听化解蟒毒的药草,他表示,那种药草并不难找,在灵蛇谷的尽头即可找到,但要拿到手可能要费点周折,因为大蟒就在那附近生活——哦哦,原来守护药草的就是大蟒啊,这下事情好办多了,我一开始以为会有些棘手的。
话说,邢二大叔还不知道我和大蟒之间有些渊源吧?
正聊得起劲,前面忽地传来几声绝大的雷声,震耳非常,这时,船身突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是撞上什么东西,一个水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邢爷,不好了,雷兽出现了!”
“别慌,吩咐掌舵的和其他水手,我们的船即刻绕开雷兽。”
“可,可是,我们绕不开了咧!”那个水手一脸的惊恐。
“这么大的一片海域,即使雷兽再随意不过地四处游动,我们的船多迂避几次,不也能妥妥地躲开它吗?”
“那那,如果雷兽故意一直挡在我们船头的前面,不肯让我们的船过去呢?”
故意。
有时也叫恶意。
这可不是个好预兆。
眼前是一片幽幽的海水,夕阳的残照给它镀上一层金色的摇曳光辉。一头和成年白犀个头相仿的苍色猛兽,正拱起半个身子拦在前头,四周的海水围着它不停地打着旋。它头上的那一只角弯长如弓,隐间一道道的旋纹盘绕其上,它的双眼不时被水雾遮掩,看不清楚,只有三五紫电闪现其中。就是这只小雷兽,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强的雷衍气息,让人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压迫感。
扑通扑通,强大的灵压之下,有几个底子浅的水手由开始时的站立不稳到神智迷糊,摔倒在地。邢二赶忙让人把他们扶到船舱里静养调息。
“这是怎么回事?”倪先生的身影骤现,竟似直接从船舱主间里穿移到船头一般,不计楼层和走廊,船舱到船头有五六丈的距离——一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五六丈远的地方,这身法,快得可怕。
“夔的生性也算拘谨,并不喜与人接触,是有什么人激怒了它吗?”倪先生环顾四周,双目微合。
“大岛主,据掌舵和水手们所言,雷兽是自己出现的,并一直横身逆流在船前,不肯离去。”邢大叔道。
“哦,竟有这样的怪事?”倪先生一脸的凝重神色。
“唔,剑怎么又自己响了?”巨阙突地发出铮铮数声响,夔的目光也被它吸引住了,继而,它开始狐疑且警惕的盯着我,而大船晃动得也越来越厉害。
“巨阙和夔,一把大剑和一只上古神兽的后代,它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夔的目光炯炯,让人不免直犯嘀咕。夔再小都是一只神兽,眼下的后天修炼虽未精足,但先天能力之强大,或不亚于地仙级别的人物,若是我们惹了这个家伙,一准没什么好果子吃。
夔的眼里忽然闪过一股煞气——我蓦地心头一阵狂跳,砰砰砰,这和我与巨阙之间的初次呼应,以及剑引狂雷时的感觉都很像。
“不好,雷兽要发动攻击!”我瞥见夔的角上电光闪闪。
语声乍落,眼前早有一道狂雷奔曳直出,嘭的一声响,穿过右侧船舷,斜斜的打到一旁的海水中,震起一片碎花似的水珠。幸好是打偏了,不然人挨了这一劈,怕是要焦成了一块黑炭了吧?
船上顿时乱成一片。
“大伙儿先退后,有大岛主在这里,一只雷兽能横到天上去吗?”邢大叔大声喊道,一边指挥着一众水手退到船舱里躲起来。
砰!
又是一道雷电疾射而出,这次,被攻击的对象不再是船舷,换成了我!我到船头才一会儿,话也没说上几句,天知道,这么低调的我是怎么招惹的雷兽!
距离太近了,雷电的速度又快得离谱,我很狼狈地跳开了,有几缕紫电掠过我的额头,随即便有一股头发被烧时的焦糊味传出。
怔怔忡忡,夔忽地长吼一声,响如巨雷,震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心惊肉跳的,连手心里都惊出了绵密的汗。
“小乙,快低下头!”倪先生疾呼道。
我闻声把头一低。
一条白练疾飞而过,一把卷住往我当头劈来的第二道狂雷往旁边一甩,激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电光和跌宕起伏的三五丈大浪。
好不容才站稳身形,我忽地感到有一只手正轻轻按在背后的巨阙剑上,回头一看,却是倪先生。
“嘘!”
倪先生嘴里悄声地念着什么。我这才看到之前掠出白练有一端正握在他的手里,仔细看时,却是一个蛇首模样的剑柄——原来那道白练是一柄能长能消的软剑。
倪先生的唱念才停,背上的巨阙便重新安静了,不再铮铮作响,真是奇怪。
夔也安静些了,没有再发出雷电,只有重重的吐息呼哧呼哧作响着,它显然还保持了相当的警惕性。
蓦地,水面升起一大片浓浓的水雾,不偏不倚的,重重罩住我们的船。
漫天的水雾里,一大船和人都好像消失不见了,这是在捣鼓什么玄虚,夔大概觉得兴味索然,懒懒地游走了。
这重重的水雾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倪先生使的法术。
水系法术里有一招叫“水重帘”——效果为收集施法者站身附近的水汽,以制造出重重的水雾,从而达到屏蔽和隐藏己方行踪等目地。
师叔也有演示过一两次给我看,招式发动之际,水雾漫天,令人印象深刻。同是一招“水重帘”,但倪先生的看起来却似比师叔的还要厉害,他们两个的“水重帘”同样是施术迅疾,同样是漫天水雾,但,倪先生的“水重帘”显然更了自然更加震撼。在“水重帘”的运用上,倪先生显然要高出师叔一筹。
翌日的晌午,我们终于到了长岛。
长岛是灵族的主居地之一,这里的居民大部分也是灵族——你看,长街之上,长着长长耳朵及豁豁嘴的兔首商人,讨价还价之际的憨态多么可掬;腰挂长剑,漫步徐行的犬首武士,肩甲胸胄间的威风如何凛凛;身形模糊成一片的阴影算命先生,它在用心地给客人算命,一阵风吹来,哎呀——阴影大叔被吹散了,这下惨了,账可怎么结……
前来接倪先生上岛的人并不多,邢大叔把他们都先后介绍给了我。
其中一个一身紫装打扮的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颜容恬静,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肩上垂着两只大辫子,微笑的时候,脸上会显出两个梨涡。看身形和言谈,应该比我年龄小些,但个头却和我相当,都是五尺多——或者她还要高一点。
“紫紫,快来见过张少侠。”邢二笑着,一边冲紫衣女孩招招手。
紫衣女孩飞跑过来,甜甜地喊了一声“邢叔叔”,随即躲到邢大叔的背后。
“你好,我叫张小乙。”我对她笑了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又不是没有见过女孩子,龙虎观的附近村镇也有好些女孩子,我和大家都都还算熟悉,什么小红啊什么芬芬啊,她们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有的打过我,有的却送我东西,有的说我把她惹毛了,发誓永远也不要搭理我。这些都对我没什么大的影响,朋友之间吵吵闹闹也很正常。
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个名叫“紫紫”的女孩子却让我感到莫名的紧张呢?
“……”紫衣女孩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并不说话。
“我可不是什么少侠,只是个比你大一些的顽皮少年。”我故作轻松的耸耸肩。
“真的吗?”她说话了,声音很清甜,像所有夏天里我所能尝到的最甘甜最倾心的泉水。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瞧你,紫紫,平时大大方方的样子都到哪儿了?快和小乙介绍下你自己吧。”邢二搓搓大手,温声道。
“呵,我叫姜之月。”紫衣女孩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哦,是哪一个姜?”
“就是古时候把长城哭倒的孟姜女的那一个‘姜’。”
“那……”
“‘之’呐,就是之乎者也的‘之’。月最好懂了,天上挂的那个圆圆的大玉盘。”紫衣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比划着。
姜之月,我在心里悄悄地念着这几个字,这名字起得真好,让人听了,生出一种很古典很唯美的印象。
“呃,你怎么发起呆来了啊?”最初的拘束感消失了,姜之月戳了戳了我的胳膊。
“唔,不好意思。”
“……话说,你有记住我的名字吧?”姜之月很认真地盯着我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那一瞬,让我有些莫名的头晕。
“有的,我都记住了,放心吧。”我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
“噢,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奇奇怪怪的。”
有点儿古古怪怪的。
这便是我留给姜之月的初印象了。说实在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印象对自己是好是坏。在两个很可能会成为要好朋友的人之间,初次见面,只给了对方这样的初印象,我的表现还算合格吗?
虽然刚开始见面时,姜之月还有些腼腆,但她并不怯生,不到半天,我们便混熟了。紫紫是她的小名,她很喜欢紫色的东西:紫色的衣服、紫色的鞋袜、紫色的花、紫色的铃铛……
小古,这是她给我起的名字,原因是她仍然觉得我有点古怪,除了一开始的走神有点怪之外,她还觉得我的人不过六尺来高,却背了一口四尺来长、半尺宽的大剑,这本来就够奇怪的了,偏偏我背着这么重的剑,也能走得那么平平稳稳,吐息匀畅,在她看来,这一切实在是古怪极了。
其实,我觉得“姜姜”这个昵称还可以,但我不知道姜之月喜不喜欢,因为孟姜女只有一个姜就把长城给哭倒了,两个姜连在一起,不是连整个人间都有被淹没了的危险。还有,两个姜连在一起,应该会很辣很辣,辣得让人直掉眼泪……
很久很久以后,我回想到这个事情,觉得自己当时的顾虑太过好笑太过幼稚了。
像姜之月那么坚毅的女子,即使再给她多几个姜,也不会把人间给淹没的。
因为,她是一个从来都不哭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