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在幽静的山路里走了三五天,因为并没有特别的事情,一路上也就走走停停,着实看了几处好山佳水,沿路上的花啊草啊树啊,长得又正当时,开出许许多多的花来,花大花小,树高树矮,都一例的精神清爽,绿郁芬芳,在那微雨下瞧看,尤显一种楚楚动人的清新。
姜之月不时在路旁不为人所注意的树上留刻下小箭头或别的奇怪符号,一问,才知道她在给邢二指路呢。
金墉城已经遥遥在望,这会儿,我们甚至望见了它那高大的外城城墙一角。
田小山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大哥,小乙,紫紫,你们看,这金墉城真是气派啊,怪不得南朝前些年几次折冲,也打它不下。”
田大山皱眉道:“小弟,这里不比别的地方,你说话可能小心些,要是让那些守门将士听了,还以为我们是南朝的奸细。我们到这里也就是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可别惹出什么事端……”
田小山不等田大山说完,便嘻嘻笑道:“知道了,大哥,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可别忘了,你老弟过两个月就满十九岁了,离那弱冠之年也不很远了呢——唉,我说大哥,你得对我宽心一些,真的,一些些就成了。”
田大山笑笑,过去拍拍他的肩:“小弟,等你满二十了,我就送份大礼给你。”
田小山也依葫芦画瓢,使劲拍了拍田大山的肩,嬉笑着说:“大哥,等你满了二十二岁,我就留留意,帮你找个合适的大姑娘给你做娘子,我也好有个嫂子照看照看,三餐有着落。”
田大山轻轻拍着田小山的头:“你这臭小子真是越来越胡闹了,都寻起你大哥的开心来了。”
田小山也想拍拍田大山的头,可田大山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他一时够不着,便要急急跳着给田大山的头来上一下。
田大山或躲或闪,大声笑着,总不肯让田小山轻易拍到他的头。
瞧见田大山两兄弟那样融融和睦,我们也受了些感染,正看着,一旁的姜之月忽地开口道:“张小古,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也不知道呢,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很小就由师父和大和尚收养,一直都没见过家人。”我愣了一下,又想了一会,“师父和大和尚都曾专门去找寻过我的家人,可他们遇见我的那个地方,是个小村子,只三下五下便可以找个遍,他们前前后后虽去了好几次,有两次还特地把我也捎带了过去,把那一带都好好打探了——只是那附近的村民都没有见过我,当时的我是怎么到的那里,我自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姜之月幽幽道:“你和我好像,我也是和自己的家人失去联系好久了。”
我们几个一路谈谈聊聊,很快便到了金墉城的外城城下。
那东直门前人头攒动,语声喧哗,走前一看,却是官府贴出的几张告示,或是悬赏或是寻人——能劳动官府这样贴文相助寻人的人家,于那钱权两项之中,必有相当的份量。
告示之中,有两张颇和我有些关联——其一是悬赏告示,上面画了一个半身的人像,人像的脸上缠着许多纱布,只露出一对锐利如箭的眼睛,神情模样竟和司徒南有几分相似。
人像一旁写着细笔勾描的几行楷书:“此人系一个高瘦个子,姓氏不详,年岁三十上下,常以重重纱布遮脸,善用长剑及水系招数,极其危险,乃天衍城劫狱事件之主要嫌犯。得此人确凿消息者,赏银一百两;得此人真身者,赏金一百两。特此宣告,希各知照。”
这告示里所悬赏的人和司徒南的特征倒也相当吻合,那天衍城虽不比金墉城,只是金墉城辖下的一座小城,但劫狱这等大罪名可不好背负,也不知司徒南是这么惹上这些事情的。
这会儿,我瞧了告示,也着实替他担心。
只是,司徒南并不是一个莽撞、冲动之人,且正义感又强,倘若这劫狱事情是真的,只怕里边也藏了相当的苦衷。此外,以他的身手和机敏,一时倒也没太大的风险——天下虽大,能发现司徒南影踪的人自然或多或少有上一些,但因着那些赏金打下点主意,又还能以一己之力把他拿下的,只怕真没几个。
如果说,悬赏司徒南的那一张告示已让我有了好一些紧张,接下来的另一张告示却是触目惊心,让人自背脊生出一股凉意——这是一张认尸告示,大意如下:日前,金墉城赵铁衣等三名捕快,无意中在城南老坟堂间发现五具死尸,死尸均系二十岁上下之男子,留一字淡须,死尸均着形制统一之粗布黑衣,因尸身被毁严重,难以辨认……”
这认尸告示写得有点长,我在嚷嚷的人群中挤了半天才算看完。
风急天高,杀人越货,以金墉城这样一座大城,出现三五件凶杀事件本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在于认尸告示里的一句话——死尸左近之地,残存有诡异绿色涎液及若干爪印。
坟地、伤损严重的尸身、绿色涎液和爪印,这让我想起了那些诡异嗜血的食尸鬼。
这些事情,会不会和平德和尚那一帮人有什么瓜葛?
思绪一时剪不断理还乱,悚然归悚然,急却急不得。
还是先入城找间客栈,在那觥筹交错、嘻哈笑闹的人群中,或者容易探听到一些消息。
于是,我也笑笑着没说什么,和姜之月他们一起进了城。
“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原来少侠和我也曾在那试炼森林见过一回。”迎面,阔步行来了一个捕快打扮的人,瞧了我两眼,笑道。
此人语声豪粗雄浑,面若重枣,正是我和姜之月在试炼森林遇险时,和慕容麟等人一起赶来的那个腰插双锏的赤脸大汉。
还没开口,赤脸大汉已抱拳,一脸喜色道:“鄙人赵铁衣,没记错的话,你是张小乙张小兄弟吧,你和你的同伴们身手都很不错。”
不过只在试炼森林里寒暄过三五句,赵铁衣便把我的人连同名字都牢牢记下了,这记性真是好!
这赵铁衣已有三十一二的年纪,风霜半脸,我遂抱拳道:“赵大哥,幸会幸会。小子正是你说的张小乙。”
慢着慢着,赵铁衣,那张认尸告示里边不是有个捕快也叫这个名字吗?
只寥寥数语,赵铁衣便似觉出我脸上掠过的一丝惊异神色,笑道:“赵某虽是在金墉城里混口捕快的饭吃,平日里所好的交游,却多是江湖豪杰。”
这倒也是,官府之中虽是门禁森严,但历来也不乏出三五个豪侠名客型的干吏,游走于黑白之间,有些是情之所钟性之所至,有些则是搜罗各路声讯之所需。
我们自人群中步出,又寒暄了一阵,赤脸大汉向外一瞧,敛容抱拳道:“赵某还有几件私事在身,急切间走不开,改天再和张小兄弟畅聊吧。”言罢,朝姜之月、田大山等人略略一抱拳,笑笑着匆匆去了。
这金墉城是北朝的三座大都之一,风光景致自然与一般的州府大城有些不大相同:那条条长街大巷,商贾云集;这座座酒楼饭馆,人头攒攒,便是那寻常的街上行人,也较一般大城、小城里的人多了些精神气。
行走其间,不时可遇见些书生,年纪也不大,间或十八二十,这边三五个游走,那边六七人迎送,或立或坐,都在一些垂柳曲池亭榭边吟诗作对,谈今论古,也很有点闲散文雅的气息。
自然的,繁庶之地,风热,尘也闹。
这会儿,我们打青阳长街一角经过,终究是没怎么见过这般繁花似锦的大城,一行人说说笑笑,左瞧右看,且行且停。
前面的一个大门口忽地跑下几个打扮妖艳、言笑甜媚的妙龄女子,也不怎么说别的话,笑嘻嘻的上前只管拉住我和田大山田小山几人,揉揉捏捏,左一声“客官”,右一个“公子”,又是闹又是笑的,说是要把我们几个拉进去松松筋软软骨,好好伺候一番。
我们几个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都挣着要走开去,便是田小山这样平日里嘻嘻哈哈,蛮开得玩笑的一个人,此时见了这样的投怀娇莺,也是急得满脸涨红,叫苦不已。
幸好,这时又自临街的一条短巷过来了一群衣冠楚楚、顾盼有情的潇洒公子哥儿,一双双眼都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瞧着这几个打扮俏丽、言笑妩媚的女子。
眼见有了批更靠谱更有钱味的主儿,那几只娇莺也就半推半弃,舍下我们几个,一起甜笑着迎了上去。
我们几个如获重赦,俱俱松了一口气,忙趁了这时节一溜儿跑走,一边走,一边赧赧地把衣衫整理了一通。
此前没怎么说话的姜之月忽地掩嘴笑道:“谁让你们只要光顾着看这看那,都快迎着人家的大门口了,那些人不上前拉住你们才怪呢。”
我正想问为什么,田小山已自转过头去看了看,叫道:“难怪难怪,原来这里便是君怡楼,金墉城里的有名风月场所。”
田大山扬眉道:“小弟,你可不能进去学坏啊。不然,我可要替咱那过世的老爹老娘,狠狠抽你几个耳光子。”
田小山红着脸道:“咳,大哥,瞧你说的,我哪敢进去啊,只刚刚那样子就够让人心惊肉跳的。”
我回头看了看,果然,那大门匾龙飞凤舞地题了“君怡楼”几个大字,匾额下进进出出的除了各色男子,便都是些穿着入时,衣薄如水的娇媚女子,但凡瞅着过往的三两男子,便要含笑上前,或拉或扯,也不拘个成与不成,只牵引戏耍一番,她们也能欢喜得很。
臂上忽地一阵酸痛——姜之月什么时候过来的,还那么使劲地掐了我的手臂:“哎呀,好痛。”
“哼,你个酒肉道士。”她的目光如刀子一般瞪了过来。
“我我,不是的,紫紫。”我急急分辨道。
姜之月撇过脸,也不理我,径自跟在田大山田小山两兄弟的背后,似乎很有些生气。此时不过华灯初上,但直到我们寻到一间客栈住下又吃了晚饭,彼此又谈了好一会天,姜之月也没怎么搭理我——好几次,我把目里的余光偷偷瞄向她,瞧见她整个人都是闷闷的,竟有好些怏怏的神色。
紫紫,她是在生我的气吗?
其实,我只是观察打量了下君怡楼,好奇着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任着和自己姐妹或是子女一般大小的姑娘门在那卖笑在那揽客,众人瞧在眼里,连着一众老老少少也都习以为常,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呢?
只是,这样一种观察的初衷,姜之月会相信吗?
我该怎么和她解释?
夜很深了。
我还是没有睡着。
我仍在纠结那个大难题,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