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突地传来一声瘆人的长啸。
肉球的动作忽地一顿,跟着自肉球里伸出四肢,食尸血鬼狞声怪叫着,只三两个蹿跃便爬上一旁的高大杉木,它半蹲在一个大枝桠,竟也发出一声诡异的长啸。
平德和尚不知何时,竟也闪身过来,我刚想横剑迎上,他又一脸阴笑着如个鬼魅般退了回去。
四周忽地响起一阵吟唱。
然后是几下拍手声。
雾气渐起。
越来越重。
喝地宝和崔五都跳了出来,一左一右地站在我旁边。
水汽很重!
我召唤的几个火球才出来便被好些水雾一拥而上,火球摇晃半晌,嘎声而灭!
远处的长啸声忽又响起。
高树之上,食尸血鬼引吭高唱。
两处啸声此起彼伏,你来我往。
渐渐竟似有百十人在同时大声疾呼、狂喊一般!
喝地宝耗损的体力最大,此时被啸声牵绕心神,渐渐难以自制,忽地闷声倒在雪地上!
崔五赶忙把喝地宝扶起,沉声向我道:“那啸声太过诡异霸道了,再听任下去,只怕我们大家的神识都要受到极大冲击,熬受不住!”
是呢,不能听任下去。
得想个什么法子,把那刺耳的怪啸打断。
只是那怪啸无形无质,如何打断?
爬上树把那个食尸血鬼狠揍一顿,让它没有办法和啸声呼应?
不对不对,一来水雾重重,目力受到相当的限制,食尸血鬼居高临下,却没怎么受影响,要去揍它,短时间绝难占到相当的便宜,一准要自己先吃下大亏;二来,平德和尚就潜伏在水雾之中,以他的行事手段和诡异机心,铁定不会让我们轻松得手的。
真麻烦,那怪啸到底要怎么打断?
声音声音……
噢,对了,我们需要别的声音!
这会儿,我忽地想起了烈炎和尚的“狮子吼”。往日,我也曾见过他在龙虎观的松林里练过几次。
每每吼声一出,震响非常(尽管那一次我已经提前往耳朵里塞了好些棉花),真如百十头狮子在齐声怒吼一般,所激起的声浪可以毫不费力地催动周近的松林,迫使它们发出一阵又一阵如暴雨来袭般的狂乱松吟。
用“狮子吼”来对付这啸声当然不错。
只是,烈炎和尚并没有详尽地教过我——他只约略地提到一些吐气发声的事,如何集气等重要步骤此时此刻仍是一个谜,一个要命的谜。
与人对决,最忌讳的就是临阵磨枪了。
但此时的形势之急,并不容许我多想!
咬咬牙,我决定拼了!
我认真地回想着烈炎和尚在吼动之前的准备与调整姿势,自己也跟着扎下马步,闭息凝神,调动体内真气开始流转于胸腔——其实,我并不能十分肯定是不是这样做。
崔五大概是看见我有一阵子没有开口讲话,加上满脸涨红,以为我也被那啸声牵制了,轻轻唤道:“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把那些活泼过头的真气给安抚下来,正是要紧关头,哪敢开口说话,只好朝他连使眼神。
崔五是使枪名家,却不是解读暗语的名家,他见我不应答,又追问了两声,见我还是只使眼神,心中一急,到了后边竟似忍不住要伸手来拍我的肩。
放在平时,崔五便是重重地拍我的肩十次八次,我也不会多在意。
可是,眼下真气急剧流转于胸膛。
要真是给他拍了一下,轻则前功尽弃,白白浪费了那些积攒的真气。
重则真气大乱,只怕要伤着经脉!
我使劲地朝崔五挤眉弄眼!
尽可能地把我自己的焦急心情传递了过去。
但崔五仍没有读懂我的眼神。
那只大手正在伸过来。
眼看就要挨着我的肩!
我急得满头大汗。
那些大汗反过来又刺激了崔五——他竟似更加坚定地认为我一定是被那啸声牵制了。
那只大手越来越近。
三寸、两寸……
我单是瞪眼睛,却又出声不得,心中暗暗叫苦,吃了一百个、一千个黄连的哑巴此时也只怕苦不过我。
“崔大叔,看乙兄那么卖力地眨眼睛,还扎了马步和调息,应该是要用‘狮子吼’之类的音波功破敌。”幸好,喝地宝并没有真正地晕过去。
我感激地冲喝地宝一笑。
“唔,我这个粗人几乎要误了大事,小兄弟,真是对不住的很!”崔五憨厚地笑了,脸上带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朝我拱拱手,随后他扶着喝地宝行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他们其实只站在离我一丈来远的地方,但渐渐竟难看见身形。
雾气更重。
雾气已很浓。
视线被极大限制了。
一个很适合偷袭的时刻。
平德和尚就是这么沉着脸飘过来的,无声无息,如个幽灵。
这雾气本就极可能是他召唤的。
他怎么可能浪费这样的机会来乱乱局,以争取绝对的优势。
平德和尚迈着碎步在绕着我转圈而走。
我的眼睛自然不能随他一同转圈。
看不见的地方,岂不是有许多的遐想和手段。
所以,我的冷汗已经流了出来。
大半的冷汗来自于对未知的紧张,一种不知道对手会如何动作的紧张,一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的紧张。
平德和尚似乎在选一个好点的位置,他终于站定了,就停在我的斜侧面,离我不过四五尺远,他的手里倒捏了一把奇怪的蛇形匕首,刃身上闪着幽幽的绿光,竟似淬过毒一般,这要命的蛇形匕首,让人看了少不得要倒吸一口冷气。
平德和尚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阴沉沉地盯着我。
他把那把蛇形匕首从左手抛到右手,忽又从右手抛到左手,循环往复,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心头狂跳。
我尽量不去盯住那把好像长了翅膀般飞来飞去的怪匕首。
我需要集中自己的精神来决定自己是向后疾滑还是放弃储气,跟平德和尚大干一场——但食尸血鬼和那神秘长啸仍在呼唱不已,而且声音已经开始杂乱喧杂到让人心神浮躁的地步,放弃了这次储气,我们的局面只会越来越糟。
平德和尚张开口了。
但他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做出了一种奇怪的口形。
那不是什么祝福的话语,平德和尚目里的凶光大盛,然后他就闪电般冲撞了过来。
身后传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接着是银光一闪。
蛇形匕首停住了。
有两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把它给架住了。
新来的这个人并不陌生,因为她叫慕容嫣儿。
千钧一发之际,她出手救了我。
我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隐身潜在附近的。
心里的疑惑还很多。
但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过往的经历告诉我,慕容嫣儿的武功并不弱。
从兵器数量上看,我们甚至还占了一点优势。
对方只有一把匕首,而我们却有两把。
这当然不是大话。
因为慕容嫣儿已经出手了。
她手中的长短匕首交错击出,初时动作并不快,但渐渐却一招快似一招,让人眼花缭乱,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除了动作上的疾与快,她每一击的准头也有相当的保证,十招之中,竟有七八招不离平德和尚的周身要害。
我在心底一阵嘀咕:“唔,张小乙啊,你永远永远都不要惹嫣姐生气,尤其不要惹她生了要动用那两把匕首的气。”
毕竟,一寸短一寸险!
平德和尚初时玩得还挺溜的蛇形匕首此时却灵动不起来,仿佛是一条被打了七寸的蛇,空有慑人的毒牙,却已不能怎么奈何自己的敌人——他的对手在匕首上的实战经验俨然要高出他一筹。
所以慕容嫣儿才有空和我说话,她叹气道:“呆小子,难怪三更将尽也不见你回来,原来真的是被人缠上了。”
我很想回答她,可是我不能开口。
停了一会,慕容嫣儿好像才意识过来我还不能说话,道:“哼,小小年纪就学别人夜不归宿,一会再和你算账。”
平德和尚忽地开口道:“慕容千城是你什么人?”
慕容嫣儿道:“他是我什么人,又不关你什么事。”
平德和尚碰了个钉子,却没怎么吭声,只目光闪烁地笑了一下。
我其实并不太奇怪慕容嫣儿会找到这里来!
前天夜间出门前,我失手打翻了一只茶杯,放在平时这自然不是什么大的响动,但在夜深人静时,茶杯的翻落滚动声听起来却特别刺耳。
然后,第二天一见面,慕容嫣儿劈头就问我:“你晚上睡得很差么?看你两只眼睛都起了好些血丝。”
“唔,可能是的,我有些恋床。”我支支吾吾地编出了这么个理由。
慕容嫣儿格格地笑了起来,指着我道:“张小乙真有你的,都快是一个大男人了,还好意思恋床,羞不羞啊你?”
说罢,她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
说自己恋床……
好吧,我承认这是个很傻的借口。
也许就是在那前后,慕容嫣儿便察觉出了我夜间时常溜出来的事情。
怔怔然间,食尸血鬼和那远方的啸声唱和酬答得愈来愈急,竟似有百十头野兽在齐声吼叫一般。
平德和尚阴测测一笑,忽又如鬼魅一般退去,消失了踪影。
慕容嫣儿倒飞回来,飘飘的落在一侧,急道:“呆小子,你的‘狮子吼’还没准备好吗?”
这会儿,胸腔中的真气已凝聚到了一个临界点上,正开始急剧流转,似乎要找一个突破口,我浑身灼热难当,心知再难抑制真气流转,赶忙向慕容嫣儿使了个眼神。
慕容嫣儿会意,翻飞了出去,一边还不忘用根纤细的手指把自己的耳朵堵住。
几乎是同一时候,胸腔内的真气奔涌,我再难忍受,竟不由自主地双臂齐张,向着那食尸血鬼的方向发声猛呼!
哇!
你没有看错。
确实,我当时吼出的声音听上去更像一声惊慌的哇。
我的本意是想吼“啊”或者“喝”的,但口才张开,那积攒多时的真气便喷涌而出,完全失去了控制——那一刻我的信心并非满满,所有的更多的是一种忐忑,一种急躁。兴许就是在这种心情下,三五分慌张的呼声才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带着几分搞怪的“哇”。
慕容嫣儿事后回顾说,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是被一群撒着嗓子咆哮的狮子包围了,尽管她已提前把耳朵塞住了,但那绝大的声浪还是让她的心神大动,一颗心砰砰乱跳。
尽管这一声“哇”听起来有些怪。
但效果并不坏。
以我为圆心,方圆四五丈内的物体均被声浪极大波及。
雾气为之一散。
树枝上积雪也扑簌簌地乱掉。
远处的啸声一顿,忽又大振,但只叫得两声便歇停了——因为这边的食尸血鬼已经没有呼应。
我的心里正犯嘀咕的时候。
忽听得嘭的一声,凝神细看,却是那只食尸血鬼自树上重重地坠落下来,一路上接连撞折了好些枝叶。
平德和尚已经不见了。
但那只食尸血鬼还有战意。
它虽然被“狮子吼”所伤,又从三丈来高的树杈上跌了下来,身上身下殷红一片,受下严重的伤,但骨子里的暴怒和恚恨却由此大盛,竟暴吼着冲向我。
慕容嫣儿如只鱼儿般在食尸血鬼的周近游走着,她的一对匕首舞动出一片白光,重重地刺伤了食尸血鬼的两只大手,霎时间,腥血如箭一般飚射了出来。
那食尸血鬼半跪在地,突又踉跄而起,怒吼着如癫似狂地向我冲来。
慕容嫣儿怒叱一声,双手齐扬,两把匕首跳着一溜冷冷的光破风击出,各自击中了食尸血鬼的小腿。
双腿受创,食尸血鬼陡然翻滚在地。
它口中喷出一大口黑血来,桀桀怪叫着,双目的凶光慑人,竟以手抓地,半跪在地疾疾向我爬来。
我和慕容嫣儿瞧见了,为它那股子野蛮血气所慑,一时都有些愣住了。
眼前寒光一动,却是崔五纵身跳了上前,将那铁枪旋转着反手击出,没什么过多的花俏,只有很实在的爆发力,这一击之下,便爆了食尸血鬼的头。
灰色的脑浆混着一些浓血迸溅而出,在地上喷染出一大片的红白灰点。
食尸血鬼终于没有再动。
无论是什么,被击穿了大半个头颅也会动弹不了的。
有好一会,我都怔怔地站在原地。
一半原因是因为我临阵磨枪用的“狮子吼”耗用真气太大,难以动弹。
另一半却是我被食尸血鬼的疯狂举动震住了。
食尸血鬼离我并不远,它探出的一只手离我的靴子只三寸远。
它虽是一只嗜血成性的凶兽恶鬼。
但却打出了一种莽撞的血性,一种叫人战栗的战意。
甚至打出了我对它的一些敬畏。
比起平德和尚,食尸血鬼更像一个战士,一种表里如一的恶兽。
这年头,人有时竟不如鬼来得有血性,真是怪事咄咄。
我调匀气息,试着走了两步,但胸口随即一阵刺痛。
身体似乎是在强用“狮子吼”时出了点问题。
我想开口说话,但嗓子却很有些灼痛。
我张了几次嘴,只哑着嗓子喊出一声:“嫣姐。”
有一大片的冰凉雪花飞到我的鼻尖。
真美。
可是,它会知道吗,刚刚这里发生了多少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我长长地叹下一口气。
突又一阵刺痛穿过我的胸腔。
一时间,我竟有些站不稳,整个人都在颤抖。
看起来,我并不比那只已经躺在地上的食尸血鬼好多少。
幸好,慕容嫣儿上前轻轻扶住我。
喉头一甜,我闷声喷出一口血。
慕容嫣儿的脸色好苍白。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是不是也像她的一样,还是比她的更苍白。
我故作轻松地向她笑着道:“谢谢你,嫣姐姐。”
慕容嫣儿轻轻地笑了,目中的光却有些黯淡。
我们一行人缓缓地行走在茫茫的雪地上,准备先到崔五的小茅屋避避风寒。
四周是刺骨的冷风和飞雪。
走了百来步,忽地听到前面一声嘎声嘎气的慌喊:“救命啊救命!”
一直耷拉着脸的喝地宝这时忽地乐了:“是我师兄。”
前面,有一个人如棵倒栽葱似的半倒在雪地里,露出大半个白白胖胖的小腿,那瓮声瓮气的喊救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原来,震天尊悄悄跟在崔五的后边,先是被食尸血鬼它们的啸声所侵扰,怔怔仲仲的,好不容易走近了点,不曾期想半空里响起一阵“狮子吼”,吓得他双腿发软,一不小心,整个人倒摔进一处为积雪覆盖着的凹坑里。
震天尊哆哆嗦嗦地说着,一边轻轻拍着喝地宝的肩:“师弟,以后,你再不能把俺赶走了,师兄已经决定跟着你一起混江湖。”
喝地宝悠悠道:“可以是可以,不过——”
震天尊慌然道:“不过什么,师弟,你说,不管再困难,我都会做到的。”
喝地宝微微一笑:“不过,在那之前,你总得把鼻子上挂着那两坨鼻涕擦掉啊。”
鼻涕虽然人人都有,但如震天尊那般挂了一大坨亮盈盈的冰动鼻涕,只怕是古今绝少,中外罕有啊。
五更时节的紫金山,茫茫的风雪天,笑声终于传响开来。
笑声拂去了我们身上的许多寒冷。
笑声拂去了我们心中的许多疲乏。
大山苍茫,雪花纷飞。
舒心畅快的笑声之下。
这个血腥的风雪之夜终于也有了属于它自己的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