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天气好了一点,我出门一阵溜达。
有间铁匠铺前围了一大群的人,摇头叹息,议论纷纷。
我凑前听了一阵,又问了旁边一个老大爷,这才知道,最近几天,乌镇紫金山上的墓地竟被连起了好几座新坟,陪葬的财物宝器一件不缺,唯独棺中的死尸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竟似被什么啃食过一般。守墓人崔五义愤难抑,两天前即动身到府衙处反映了情况。
昨天一早,县衙已派人过来调查过,认为是非常诡异,绝非是人力所能为。他们业已动身,准备到周近的显观名寺里请几个有能耐的僧道回来。
那个老大爷道:“也不知道什么人这么缺德,连死人都不肯放过,造孽,真是造孽。”
几个镇民也附声道:“就是。这样的恶人找到后,一定要送官府严办!严办!”
我打了个大大呵欠:“天可真冷,光是站着说话多费神啊。大家可愿意赏在下一个脸,到前面的‘云香居’吃回热酒?”
大冷天,热菜热酒显然要比义愤更容易打动人心。
只花了四碟花生米、两盘卤鸭腿和一大壶暖酒的代价,我就从那老大爷和三五个镇民的嘴里探听出不少新的信息。
原来,那守墓的人姓崔,刚过了知天命之年,他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五,人称崔五。崔家人在这紫金山里前前后后看守了六十多年的墓,全然不计半点报酬,向有仁义声名于周近村镇。
这苦差事先是由崔五的爷爷主动地接下的,兢兢业业守到第五个年头,老人家腿一蹬,死了;接着由崔五的爹和几个叔父一起看守,他们的身子板好,人又崇仁尚武,看了这墓地近三十年,先后故去了;再后来是崔大崔五(其他几个是姊妹,出阁嫁人的嫁人,夭折的夭折了),十多年前崔大去巡山,结果一去不回,崔五在家里等了大半天,觉得不对劲,带了几个热心的山民镇民一同去找寻,只在一座断崖前找到了崔大的一件血衣和一条铁枪——崔家是使枪名家,又因常年看守墓地的缘故,对寻常镇邪安魂一类符文经咒也很有钻研。
崔大失踪大半年后,他的妻子祁氏也抑郁而终,只遗下一对二三岁大的儿女,交由崔五照看。这崔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成亲,愣是由一个青壮汉子熬成了一个鬓发半老的大叔——一个人又是当爹又是当娘地照养着侄女和侄儿。
侄女几年前嫁了人家后,他便和侄儿崔言之相依为命。
这崔言之是个书生,长相秀气,才华也很出众,只是见人有些腼腆,不善言谈。因崔言之爱书如命,又常有些功名之想,崔五劝他不住,也就半由着他去追求了——一个多月前崔言之便和家仆小耳备好行李,动身去了南州,准备在那里一番苦读,参加来年三月多的州试。
紫金山是乌镇辖下的最大一片墓地,离乌镇不过五七里的路,我决定去看看。
半个多时辰后,我远远地望见了一座绿树掩映的大山,山有点高,还很冷,半腰之上便是皑皑的积雪。
有个壮实的中年大汉正在山脚下的一块菜地前劳作。
我向他打了声招呼:“大叔,这座山就是紫金山吗?”
中年大汉的头也没抬:“嗯。”
我双手抱拳:“这位大叔可知道崔五爷住在山的哪一侧?”
中年大汉停下手里的活,回首望向我:“粗人就是崔五。不知道小兄弟找我有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我简要地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下。
半个时辰后,崔五领着我抄近路来到那几处遭了毁棺的坟地。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只怕要怀疑眼前所见的是不是一个顶讨人厌的恶梦了。
场面相当的血腥、可怖及诡异。
棺木都已被生生拽离出土大半,棺体已支离破碎,里边的死尸被蛮横的强拽而出,肢体残缺,有的是缺了一条胳膊,半边脖子,有的是没了一整条大腿,两只手掌——他们一应被开膛破肚,里边的五脏六腑均被啃食大半,一颗心更是被吞食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只剩下一些经经络络哀怨地伸展着,似在抗诉。
被毁掉的新坟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贫有富,贫的穷的棺木不过是一层薄木板,要弄碎它并非难事,但有两三处明明用了上好的楠木——它们的木质向来坚实紧韧,是难得的木材,并不是什么一击即破的薄破木板。
要怎样一种的蛮力,才能把装了死尸的棺木从土里强拽而出,连楠木那样坚实的木材也给弄得面目全非呢?
我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间或在几处棺木前的雪地用鞋尖或踢或挑,积雪消散的地方露出了黏糊糊的腥臭绿色粘液——它们只被冻住一小半。
崔五疑惑地望向我,沉声道:“这是什么?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墓,可从没见过这般诡异的东西。”
崔家守了这紫金山五六十年,虽有见过不少怪异之事,但托赖符文经咒以及家传的那一手硬枪,都堪堪避过了凶险。如偷挖大坟老墓的事情也出过几次,但几乎都被邻近州府的多年捕快一一侦破,问拿了真凶,像这样的破棺食尸却是从来没有出过的诡异之事。
好了,找到了绿色的粘液,我就近拗了一根松枝,轻轻地清扫起棺木周围的积雪来,崔五虽然不太明白,但也积极地配合着我,有时也沉思着问我点什么。
只半盏茶的模样,四尺宽七尺来长的一段曲折的雪地便被我们清扫了出来。
爪印!
我们发现了好几处爪印,骇人的爪印!
爪印有大有小,大的逾尺,小的不过三四寸。
崔五愕然道:“活见鬼了,这是些什么东西?难不成这座大山里头来了一群吃人的魔怪?”
我的心念如电转着,眼前的几个小线索连同着一些猜想被一同丰富了:
目标是新葬的死尸;
上好的楠木难承一击,破碎不堪;
好几处的绿色腥臭粘液——
怎么听上去很像一种喜食尸体的鬼怪?
这些线索集中指向一个点。
一种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异物——食尸鬼!
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恶鬼,力气大,性情凶悍,天气暖和的时候,它们喜爱在黄昏到子夜前活动进食,气温转向寒凉时,它们的进食剧减,进入半冬眠的昏睡状态,有少量的个体(胃口极大的那一类)会在子夜后进食。食尸鬼生性孤僻,好独来独往,与同类甚多龌蹉,食物极缺时,会自相残杀,犯下一些弱肉强食的恶行。
我很难解释,为什么这地上会有好几处大小不一的爪印,它们本不应该同时出现的,尤其是在享用它们的“食物”之时。
说起“食物”,也许有人要说,食尸鬼吃死尸不是挺好的吗,物物循环,轮轮回转。
如果食尸鬼吃的只是死尸,倒也好点,问题在于,它不仅仅偏好吃那些才死去不久的尸体,兴之所至,它也会努力制造出新鲜的死尸,各种各样的死尸。
怎么制造?
用它的一双锋利的开膛利爪制造。
一只食尸鬼如果没有找到可口的死尸,它就会就近杀死几个人,吃上一些,然后找个隐秘的所在把他们埋起来,过个四五天,再把他们挖出来吃掉。
食尸鬼常常挨饿吗?
它的挨饿能力很出众,饿两三个月(对小食尸鬼来说,这是家常便饭,和大一点的同伴明着抢食物很难活到第二天),除了增加它骨子里的那些凶残和嗜血欲望,对它的行动几乎没什么影响。一只食尸鬼长成大食尸鬼后就很少挨饿了,因为它已经可以得心应手地制造各种食物,各种在它看来十分美味可口的食物。
食尸鬼在鬼界的地位不高不低,不过中游,但它的战斗力和凶残度却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我们给鬼界最不好惹的几种鬼排座次,那么食尸鬼毫无疑问是有那么一个资格进入前十二的排名之中的。
当然,如果它是只食尸血鬼的话,排名还会更靠前。
曾有一只食尸血鬼制造出了屠戮一村老小二百一十七口人的血腥惨事。那么多的食物,它一下子吃不完,便挖了一个极大极深的坑,把大部分的遭难者的尸身都一一丢进去,埋了起来。可那漫天的血腥味和地上的残血汇聚而出的河又怎能把发生过的事情都遮掩住。
过了几天,那只食尸血鬼回来享用它的美食,这时,它很不愉快地看见,有几只小食尸鬼在偷吃它的食物。食物那么多,你猜它怎么办?和同伴们一起分享吗?不,它直接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血盆大口把那几只食尸鬼通通咬死,开肠破肚,连骨头也嚼烂吃了个一干二净——那样的一个血腥场面,愣是把一支前来探查情况的骑兵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张张皇皇地掏出三十来里路。
你也许很疑惑吧,食尸血鬼和前面提到的食尸鬼之间究竟有些什么不同?它真的就那么可怕?
这么说吧,食尸血鬼吃的死尸更多,战斗力更强,性情更残暴,是只有嗜血欲望的一种凶兽!
事实上,三四只大食尸鬼联起手来也未必打得过一个发怒的小食尸血鬼——随带说一句,食尸血鬼不论大小,一天之中的大半时间都处于一种极富攻击性的发怒状态中,它是一种生性极度残暴与嗜血的怪物,只为杀戮而生。
一种流传的说法是,食尸鬼吃了两百具死尸后,双眼和一身的皮肤都会变成如血一般的赤红,成为食尸血鬼。食尸鬼怕光畏寒,无法在白天和寒冬天气下活动。但食尸血鬼则不然,它非但不怕阳光,简直还很享受阳光。大白天里它也可自由自在地四处瞎逛,做它喜欢做的事情,吃它喜欢吃的食物。
如果,你在大白天里,比如一个让人昏睡的暖洋洋的午后,见着一种踽踽独行敏捷非常的食尸鬼,你千万不要声张,一定要轻轻地掉头,悄悄地提腿,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要知道,普通的食尸鬼在阳光的照射下,通常都昏头昏脑的,反而言之,阳光下还能活蹦乱跳的绝不是一只普通的食尸鬼。
所以,有些时候,不要怀疑你眼睛看到的——如果你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你的心跟着咯噔着不大舒服了一下,相信我,那是它收到眼睛的提醒在向你示警呢。
幸好,强悍的食尸血鬼同样也怕严寒。
怕寒惧冷,这仿佛是食尸鬼的天性,食尸血鬼再强悍粗暴,骨子里也是一种食尸鬼……
崔五能带着我查看那些破碎的坟地,能把相应的坟地情况告诉我,他还能讲许多许多诡异离奇的故事,但关于食尸鬼,他知道的并不多——也对,这本来就不应该是出现在人间的一种异物。
现在,问题来了,这大冬天的严寒天气,乌镇怎么就来了食尸鬼?
食尸鬼不是很讨厌霜雪寒冻的么?
要有怎样罕见的缘由才能牵动它们在冰封雪地的隆冬时节里,逗留于人世间的一个小小山镇上,接二连三,癫狂无比地破棺食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