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宁寺离开后,我并没有急着奔赴到下一个目的地。事实上,我很快便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停了下来,这个小山村叫员村,从兴宁寺的后山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向西北走上一天半的工夫即可到。
员村只散落了三四十户人家,人烟谈不算旺,但却有一座远近闻名的私人藏书楼——归远楼。
宁平和尚曾经和我提过,说是归远楼的主人姓褚,名远。此人是个花甲老者,学识渊博,专好收集各类的野史杂谈,神鬼故事,虽则藏书颇丰,但却养得一个怪癖——从不轻易借书予人,亦绝少让人入楼翻阅群书,是故归远楼的书丰则丰矣,但观览者只得寥寥数人。
宁平和尚因颇有发明怪才,得其青眼,被视为不同流俗的一大奇人,故可自由入内看书,尽可不受限制地挑些喜欢的书带回寺中细细翻阅。
有一层意思宁平和尚没有道破,我也是无意中从归远楼所在山庄的仆人们口里闲谈中得知,原来当年宁平和尚曾帮褚远智挫前来盗书的大盗丰三开,丰发了一番假意忏悔被放走,只过了一年半又手痒难耐,竟邀了他的师兄摘星子楚衍年一起前来盗书,结果被宁平和尚困在书楼内以计谋巧擒之。丰、摘二人和之前一样得到了体面的宽待,他们自觉羞赧,立下保证,径自回各自的老家去了。终其一生,再没有打过藏书的半点主意。其后宁平和尚更大力协助褚远改善藏书楼的防盗设施,并增设若干精妙的机关。接下来,归远楼妥妥地享受了近十年无盗无扰的美好光景。
宁平和尚和褚远认识了近二十年,只推荐过三、四个好书的同道中人给他——我便是其中一个,因有宁平和尚的亲笔手札引荐,竟也颇得褚远的赏识,得以顺利地出入于归远楼。
随后的十天时间里,我终日坐于书堆中,困了就在桌上打打盹,渴了饿了就着归远楼里的茶水吃点饼子点心,一日之中,除了早间起来舞剑、练气和晚间跟着褚远一起到附近的菜馆吃吃面,讨论点野史杂谈,奇神异鬼,倒也极少下楼——一时之间,和寻常书院里一帮嗜读书生也没什么分别。
这近似苦读的劲头,也得了褚远的格外赏识——他认为我和一般的习武修道者不一样,只这嗜书的劲头竟然不下于大多数的读书人。
第十一天。
黄昏。
我们正在小酒馆里打牙祭,外边的秋风萧萧,里边却是一片人声笑语,红泥小火炉,滚烫的牛肉火锅,让人食指大动,其乐融融。牙祭过半,褚远问我:“如果世道太平,你最想当什么?还是一个侠客吗?”
“黄昏书卷似故人,当个读书人吧。”我说的是心里话,书卷握在手里的感觉,并不亚于巨阙握在手里的踏实感,巨阙不免要带来争斗,但书卷大部分的时候却只会带来一个人心情上的宁和、平静。
褚远奇道:“哦,修武问道之人,不是常常看不起那些文弱书生吗,你真的舍得下那些穿云啊逐风啊的武功法术吗?”
“书生是他们的文弱处,但也不乏其可敬可叹的地方。而书卷里又每每自成一个世界,不论欢乐或是悲伤,不论微笑或是凝望,都特别让人神往。”
褚远抚掌大笑:“哈哈,想不到你一个学武出身的人,竟也这么看得起那些黑白方块儿。”
事情一下子变得极具戏剧性了,喝完了那点小酒,褚远引了我在归远楼的层层书架中穿来穿去,往复回环中我们到了一堵墙壁前。褚远伸手在墙壁上上下摸了一阵,启动了里边的机关,那墙壁蓦地往一边移动,眼前先是一暗继而一亮,显出一大间放满书卷的密室,这密室两丈方圆,里边所陈列的斑黄书卷都是些外边极难找寻的书,和外边所陈列的书卷不同,这里的书卷范围更加宽广,几次翻阅之下,我竟然发现了一本火系的入门书和以及几卷起了霉点的残破《前朝旧事》。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我几乎连楼也不下了,饭菜都是褚远叫仆人帮我送来。我天天呆在密室里,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三天来用,我几乎把那本薄薄的火系入门书的大部分内容给一字一字地背了下来。
这本书也不知是什么人写的,用语造词虽朴实古旧,却深得个中滋味,按说,对方当是一个火系中的高高手——它的首页虽题着《火核入门》,但写的并不止这么些,仿佛是著者手痒,一发而不可收拾,写啊写啊,竟连那中阶的火系修炼心得秘要及精湛招数也记载了不少,在火系资料如此贫乏,只能依靠修行者一代又一代的口口相传时,它的出现可谓弥足珍贵。
之所以说是背下了大部分而不是全部,只因为它篇末两三页的文字笔锋一颓,识见大跌,写的是句不像句,段不像段,文法急乱,如果不是用词风格上和前面的还保持一致,我几乎就要以为是有人太过狂妄,胡乱地添加了点内容作为结尾,企图以狗尾续貂,滥竽充数。
那几页文字,我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八遍,跳着字读、用回文的形式来解读、用添字减字法等尝试来去,那些文字仍然同样的文理不通,我就像一个吃甘蔗正到甘甜处的人,甘甜味正浓厚的时候,骤遇了一大节干瘪少汁的蔗肉,食之既无味,弃之又可惜——我此时急于了解更多,但材料却坏了,且似无从改变,寸中焦虑,实不知其所止。
褚远学富五车,问他诸多书中的事,他均解答如流,所言所语,无不详实得体。写得再怪再奇再颠三倒四的文字他也有读过看过吃得极通透,但这《火系入门》里的篇末文字,他同样也看不懂半点,我问道:“褚老伯,你觉得这一些文字是不是又别的人添上的?”
“我的江湖阅历并不多,不太知道你们的火系修炼是怎么一回事,但正如一个有为的高手,他击出的剑和掌有时虽或受阻,更可能被对手卸掉气劲,但他的一贯气场他的大家风范却不会因此而受到过多的影响,这书到了篇末文法大乱,但却有一种气度贯穿始终,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觉得它是写书之人故意用的曲笔。”
“褚老伯的意思是这几段文字另有深意?”
“嗯,至少在文脉上,它并没断掉,仍保留着此前挥挥洒洒之气度。寻常的狗尾续貂,于文字上尽可模仿,但著者的内在气度却是生造不出来的。”
前面我提到了两本书,一本是《火系入门》,已经大概说了一下。
另一本则是《前朝旧事》,和它的名字一样,它主要写的是些正儿八经的前朝旧事,万幸的是,书中的前朝并没局限到肤浅的一个两个,所书所写所记的远比那一个两个要宽广深邃周详的多——书中的文字墨色新旧不一,风格时同时异,当是著者根据实情变化,不时增设一些新内容。
在它的“江湖卷”中,我看到了不少关于前朝的武林前辈、修道异人的身影,有些是我已经听过的,但更多的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著者更记下了所述人物相关的修行情况、擅长招数等——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著者都是个极有江湖阅历的人,他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解的程度之深、记叙之细不得不让人叹服再三。
我当时还不是很明白,这一段将近一个月的纯粹读书生活会给我带来何等大小的影响。后来的事情证明了,它们就像一个个无言的师父,在默默地教导着我影响着我,在不知不觉中扩展了我的视野和见识,不管是江湖里的还是江湖外的。也正是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让我在日后渐渐养成了闲暇时读读书捧捧卷的习惯——师父他们当年给我启的蒙,熏陶的文化,终于以另一种自我意识成长起来。
那“飞天狐狸”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前朝旧事》“江湖卷”中的某一页书末,我大喜,以为这一次必有所获,翻页,赫然发现后面几页都已被人齐整撕去,只留下一点残页断字,隐约可见一段简短文字——飞天狐狸自“愚(下缺数字)和(下缺数字)神秘消失……凭借其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和独门轻功被时人尊为“圣手妙身飞天狐”。其人(下缺一大页的文字),或许仍是一个迷。
一问褚远,他也很觉愕然,因为密室里的书都是经他的手一本本收录进来的,大半都是完好无缺的善本珍本。这《前朝旧事》收藏入室只十一二年的光景,买自一状如破落子弟之人的旧书摊,当时也曾自仔细翻看过,并没有明显的页码缺失等——像这样的书页意外缺失,是他密室里的一千七百一十三卷(或册)藏书里绝无仅有的。
褚远叹道:“看这撕书的手法,当是时间极充足,细细翻看后才撕掉的,再看残留的文字,更似要故意留下什么线索,好让人去发现一般。”
我沉吟一阵,道:“褚老伯,你这间密室有几人来过?”
褚远抓抓一头斑斑的白发,喟叹道:“我这藏书楼传自我的父辈,密室却是我掌管书楼后才特地营建的,到现在也快有三十年的光景了,但进来的客人扳着手指头就能数的出来,算上宁平师父和你,也不会超过一十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