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次的师门之变,师父曾和我谈过一次,说是师叔那天已经决定另投别的门派,撇清了和我们龙虎观所有关系。怨也好,冤也好,以后他就不再是我们龙虎观里的人了。
“为什么要这样自抛自弃,我们龙虎观很差劲吗?”我不满地嘟哝道。
“人呐总是这样,放着手头的不管不顾,总想得到更好的东西。我当年也犯过这样的错误。”师父感慨地说。
“当年,你太师父把掌门这一位置传给我,其实我当时的条件并不如你师叔的好,他虽入门较迟,但为我们道观屡屡立下大小功劳,巩固了龙虎观在外的声名。”
“呃,师父,在你和师叔之间,太师父更偏爱你吗?”
“谈不上,如果非要说谁最得你太师父偏爱的话,应该是三师弟——我们之间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啊,原来我还有一个小师叔,这么些年,怎么都没听你们提起过?”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唉,你那个小师叔的天分极高,行事虽有些张扬,但大节凛然。剑术上的造诣比你师叔还要高出一筹,于道术上也颇有天赋和悟力,入门不几年,他即可熟练使用我们龙虎观里‘五雷正心诀’以下的大小道术及符咒。可惜后来竟死于一场横祸,连尸骨也被人烧个精光,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你太师父自此郁结于心,半颓于修仙问道,以至于郁郁而逝。”师父的目光一暗,神情黯然,显然是又想起了那件伤心的往事。
“啊。”
“算了,那样的惨事,不提也罢。”师父长叹道,“又过了几年,我们门派遭遇了某一大派的无理倾轧,当时由你太师父出面与对方的掌门约谈,对方依仗自己人多势众,理屈词穷后竟大打出手,动起武来,企图逼你太师父就范,但被你太师父一一挫败。那些人因为理亏在先,复又输阵在后,脸上很挂不住,就重新承认了我们龙虎观,放弃对我们的吞并。”
“但对方也瞧出你太师父的身体素质已不如前,竟猜出他可能要不久于人世。后来,候着你太师父真的一日日病重起来,渐入膏肓。他们竟放言你太师父的升仙之日便是他们问足龙虎观之时。”
师父呷了口茶,续道:“彼时,对方的高手不少,我们这边的唯一胜算就是借助‘五雷正心诀’压制住对方的嚣张气焰。但这个高阶道术,难度高得很,连你太师父也没有完全贯通。”
“所以,那倾轧事件刚一结束,你太师父便立即让我和师弟着手修炼‘五雷正心诀’。到你太师父病重离世,我和师弟都已苦炼了大半年的时间,虽然都是临阵磨枪,急工赶细活的意思。我这边却侥幸有了小成,反倒你师叔那边的进展却远远没有我的顺利。你师叔的资质实则在我之上,岂料在‘五雷正心诀’上却碰了一颗大钉子。这让他很不能释怀,此后就再不愿意和我探讨相关的修炼杂事了。”
“你太师父才入土,第二天一大早,对方就气势汹汹地来了一大帮人,定要把我们龙虎观强行封掉,双方都是年轻气盛,一语不合就纷纷动起拳脚来。我和你师叔本事虽然不弱,但双拳难敌四脚,对方高手虽来得不多,但总人数远远多于我们,我们龙虎观渐渐落得下风。彼时烈炎大和尚正在四处游历,正好路过我们龙虎观,路见不平,他也愤愤然地上来助拳。”
“好,就应该教训教训那些人,尽以为良善好欺!”我入神地听着,听到大和尚的奋然出手,不禁喝起彩来。
师父听了我的话只是轻轻一笑,缓缓接着道:
“我们那时得到了大和尚的助力,斗志大增,一时也和对方战个旗鼓相当,对方也暗暗着急起来,竟然发动起他们的看家剑阵来,那剑阵把我们三人团团围住,大家合力冲撞了几次都未能突围。十几个回合下来,我、烈炎大和尚和你师叔的身上都先后挂了彩,场面上的形势渐渐严峻起来。眼看着大家都要死在这剑阵里,我把心一横,冒险使出了那初有小成的‘五雷正心诀’——应诀而出的狂雷把对方剑阵冲得支离破碎,更或震晕或电伤对方八九人,使之丧失了大半的作战能力,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经过这一战后,那些人再也不敢轻视我们了。后来,龙虎观的声名又重振了起来,对方别的不义之举又被人揭露出来,声威俱跌,偌大的一个门派竟一日比一日颓弱下去,吞并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到了最近五年,对方的人才流失殆尽,宗门声名式微,已是形同消亡。”
“原来不止我们龙虎观,对方也有这么一重兴衰史啊。师父,他们是什么门派的,那些仗势欺人的人又是谁?”我这时听得又是感触又是好奇。
“傻小子,冤家宜解不宜结。对方既然尝到了苦头,我们又何苦还要执执念念于一两个名字不放呢?”师父的目光一缓,轻轻道。
我瞧着师父的茶喝得差不多了,赶忙又倒往他的杯里了一些。
“那倒也是,接着呢?师父。”
师父瞅了我一眼,怪声怪气道:“接着啊,一时爆得大名的为师就成了龙虎观的掌门了。”
“这不是很开心的事情吗?难道你自己不开心吗?”我有些不解。
“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按照你太师父的生前交待,在挫败对那个大门派的倾轧吞并一事上,谁出的力多,谁就继任为掌门。我侥幸立了点功,成了龙虎观的掌门,但却失去了一个师弟。自那天起,你师叔和我疏远多了。”
“他就那么在意掌门吗?”
“其实也不是,我曾认认真真地和他提过,要把掌门之位让给他。但他坚决不同意,说是他即使要当掌门的话也是要凭借他自己的能力。”
“哼,我怎么觉得他故作清高!”我嘟囔道。
“也许吧,你师叔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在修炼‘五雷正心诀’中,我的进展大出他的意料,外又有那些人放出的挑衅,心事重重之下,他在‘五雷正心诀’的修炼上越发被动。等到我用‘五雷正心诀’解了剑阵之围,他的自尊也跟着被那几道狂雷严重挫伤了。说到底,你师叔生他自己的气比生我自己的气要多得多。这么多年来了,我看他时常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他仍然没有原谅他自己——当年的心态已经决定了我们之间必有一场决裂。我并不恨他,我放低他也放低我自己。”
“师父……我、我不会轻易宽恕他的荒唐和疯狂!”
师父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凡事总有一个过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反正,他已经不是我的师叔了。”我耸耸肩,把脸撇过,故作了一些轻松。
“他虽已不再是你的师叔了,但他始终是我的师弟……我十多岁时就没有了家人,除了你太师父和几个朋友,烈炎大和尚,还有你,我就只剩他这么一个亲人了。我和他一起度过了我们的青年、中年时代,有着许多年的共同经历和相互扶持,知根知底,自信不会看走眼。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唉,但愿吧。”想到师父对师叔的宽容,还有师叔那如癫似狂的砍人与决裂举动,这冷冷热热,循环不休,交替不已,我心里始终失落落的,对那个人,那个指导我剑法,那个时常摆出一张半冷的脸谱,实际里心肠却并非特别狠硬的人,我的心中始终有一股气鼓鼓的愤然。
这场谈话最后还是带着点不和谐的音调结束了。
我不知道我是生他的气多一点,还是生我自己的气多一点——因为我隐隐觉得是我自己能力不够,没能拦住他,更没有把他拽回我们龙虎观,如果拽回了,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自此,再没有人和我提起范希真的事情。
有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都渐渐沉默,渐渐消散了。
那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在龙虎观存在过似的,他过去住的那个房间,师父只让我进去打扫过一次,抹桌子、扫扫蜘蛛网什么的,以后就一直锁着,再也没有打开过。他几乎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包括以前最喜欢把玩的一幅前朝圣手之水墨画真迹。
紫龙真人和赤虎道人,我的师父和师叔,这一对有着将近四十年同门之谊的师兄弟之间的决裂看起来更像一种突然的举动,一种往事纷扰下的裂变。
我向师父禀报,说是那个房间已经清扫好了,也锁起来了。
我以为师父会很伤感,或者是比较的伤感。然而,出乎意料的,师父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摸摸胡子,用一种带了几分戏谑意味的口吻说:“小乙啊,不管你将来混得是好还是坏,你都要牢牢记住,在青龙山上,有这么一座小小的道观,它的大门永远都为你开着——这也是为师给你这个臭小子的一点忠告。”
“嗯。”我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对你师叔来说,也同样如此。”师父若有所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