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5)
当日回到家中,曾国藩便让周升带着随差收拾一下行装,又看了看弟弟们的功课,该勉励的勉励,该改正的改正;当晚,又把村塾的先生请到书房,当着曾国潢几个的面,谦卑地恭维了先生两句。第二日,又同着家人去八斗冲祭奠一番,这才起程返京。
走的那天,十里八乡的族亲好友都赶到荷叶塘,站得满路都是人。
曾国藩先到老太爷的房里磕了三个响头,又冲着母亲和叔父跪下叩头。出了大门,玉英手牵着纪泽怀抱着满女,前后拥着大女二女三女,泪水涟涟地对曾国藩左叮咛右嘱咐,仿佛夫君上了轿子从此便不再回来。此情此景,真是——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
母亲江太恭人怕长子难过,硬着心肠没有出来送,却一个人躲进卧房哭得连连昏厥。
曾麟书、曾国潢、罗泽南、刘蓉等四人,直把曾国藩送到长沙才回来。曾国藩返京没有让衙门的人知道,等张也得着消息赶到荷叶塘时,曾国藩已离去多时。
曾国藩打发走父亲等四人,便在长沙耽搁两天,拜访了几位在湖南候补的同年,又到城西的翰宝斋走了一趟,想顺路看望一下恩师齐师傅。
到了翰宝斋,却已是物是人非。问柜上的小伙计得知,齐师傅已将店铺盘出三年,早已不经营古玩,据说在香港湾(又说在南洋)搞茶叶生意。曾国藩感叹了一回。
进了京城,曾国藩急忙去翰林院销假。从文庆的口中得知,道光帝偶感风寒,已病多日了,几名大学士轮流在宫中当值,满朝文武都正焦虑呢!
曾国藩赶忙进宫,但道光帝这一天却没有召见一名大臣,只召见了几名王爷、国公。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黄子寿、陈公源、陈源衮与刘传莹已等候多时了,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恰巧也来看望恩师。曾国藩让厨下备了几个素菜,留同僚、门生用饭。
席间,曾国藩自然问起道光帝的病来。黄子寿道:“还不是让他们自己人气的!”
曾国藩问:“这话怎么讲?文大人怎么没有说起?”
刘传莹冷笑道:“你以为文庆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就那么干净?无非不像其他人那么贪罢了!”
曾国藩道:“诸位说了半天,还是不能破题,皇上怎么能说病就病了呢?”
李鸿章道:“回恩师的话,学生听说皇上这次龙体欠安,跟山东的会党、拳匪事有关,不知确也不确。”
曾国藩道:“本官会试的那年,就听说有会党打着练拳的名义在山东出没。好像这些年一直就没安静过。敢则又大闹了?”
黄子寿道:“何止是大闹。听说闹得巡抚衙门连派了三次抚标兵,
剿了几次都剿不完。那几天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似地往京里飞。皇上只得派了徐提督,又调了邻近两省的绿营,单委了徐提督为钦差大臣,统带三省的兵,据说这才把那聚伙儿的会匪强盗杀得大败,斩首千余呢。奇怪的是,捷报传来不久,皇上就气病了。打了胜仗皇上反倒病了,你说奇也不奇?”
曾国藩道:“果然有些奇。让本官更奇的是,典试四川时,本人走的就是山东。如果有大团的会匪,怎么那么安静?本人又怎么没有遇上一个?听诸位讲那会剿的情形,那会匪好似一夜间长出来似的。奇!果然奇!”又谈了一会儿,因刘传莹近几日身体不适,饭后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府了。走出很远,曾国藩还隐隐听到刘传莹那沉重的咳嗽声。
晚饭后,曾国藩被道光帝召进寝宫。
曾国藩跪爬到道光帝的近前,见道光帝半躺在龙榻上,两眼深陷,一阵阵地咳嗽。太监们往来端茶送水,曹公公在轻轻为道光捶肩头。一见皇上满脸的病容,曾国藩强忍泪水,颤声请安。
“曾国藩哪,起来同朕讲话吧。”说话的时候,道光帝脸色苍白,显得有气无力。
曾国藩仍然跪着答道:“臣有罪!皇上龙体欠安,臣本该随侍在左右……”道光帝轻轻地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曾国藩哪,你走这一趟湖南,没有什么稀奇的事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此次出京、回京都很太平。”
道光接口道:“太平?山东险些出大乱子啊!朕调了三省的旗营会剿。平息倒是平息了,万民折子也飞过来了,控徐角借征剿之名乱杀无辜,朕已命把那徐角押解来京了。”
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喘息了许久才道:“曾国藩哪,朕三十九岁登基亲政,至今已六旬有五了。朕一直以主敬、存诚、勤学、改过八个字来约束自己,尽力打破满汉大臣之间的等级差别。满大臣的折子我可以压一天批,汉大臣的折子我是尽力当天批发的。曾国藩哪,你是个汉大臣,希望你能体察朕的苦心。”
道光停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平息了一下,接着说:“当官以不要钱为本,你这话朕揣摩了许久,大概就是你跟朕讲过的廉字功,也就是不贪吧。但这样还不行,还要敢任事,凡事往大处看,替大清想。大清是满人的大清,也是汉人的大清啊。节俭、认真的火候朕不如你,许多大臣都不如你,这也是你遭嫉的根由。好了,你刚回京,也要好好歇歇,朕也累了。朕精神好一些,还要和你谈。你跪安吧。”
推荐陈源衮去教书
曾国藩满腹心思地回到府邸,饭后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闭目静思起来。
从道光帝的气色来看,怕是难以维持多久了,脸无光、眼无神、周身疲倦、咳痰见红,这是末弩之兆。这固然是道光帝操劳所致,但也与天灾人祸有大关联。道光帝也许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和一个汉官谈了许多不该谈的事。
道光帝想要干什么呢?大清是以武力进驻平定中原的,皇宫内的王爷们,是绝不会向汉大臣吐露心声的,是坚决防范汉人的。尤其是平定三藩之后,汉人就更加不得势。可道光帝为什么和自己讲这些呢?莫不是病入膏肓糊涂了不成?
他睁开眼睛,找出安魂香,燃上一支,又盘腿坐在炕上。
有一点毋庸置疑,道光帝确是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的大臣。这固然与穆彰阿的举荐有关联,同时也隐隐露出道光帝对满人失望,重心在渐渐向汉人转移的苗头。
满人治汉,是努尔哈赤写在“玉牒”上的祖谕,非有大魄力的皇帝是不可改动的。道光能向一个四品的汉大臣吐露自己的心迹,也正好说明皇帝身边乏人。一想到这层,曾国藩又隐隐地感到不安。
透过道光帝话的表面而看实质,他是希望自己能在朝臣中真正做一个既廉洁又敢任事的好官员,影响一代甚或几代官员,把大清王朝延续下去。这既有公心又有私心。公心即是为国,私心则是为了皇室一脉的兴旺。
曾国藩想得头痛肢麻,他走下炕,想再续一支香,这时,周升悄悄走进来:“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您老歇吧。”
“哦……”曾国藩自言自语,“三更天了,是该歇了。”
睡了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曾国藩刚刚起床,周升便急急忙忙地闯
进来道:“大人,小的刚得的信儿,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什么?”曾国藩打了个愣,“你是说易安人没了?”周升道:“是,陈府管家刚走,陈翰林想让大人过去一趟。”曾国藩边更衣边对周升道:“赶紧备轿。”周升一愣,小声问一句:“不吃早饭了?”曾国藩道:“陈翰林京里没亲人,不定忙乱成什么样呢。我得赶紧
去!”赶到陈府,陈源衮正坐在客厅独自落泪。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只叫得一声“涤生”,便说不出话来。
管家忙接过曾国藩脱下的衣服,边道:“我家奶奶昨日生产,找了三四个接生婆子都不济事。折腾到午后,小少爷算是降生了,但奶奶却没了!”
“小少爷呢?”曾国藩问。陈源衮道:“一直哭,丫环抱着哄呢。生下来就没了娘,咳!”管家道:“小少爷是饿得哟,啥都吃不进去。这可如何是好呀,总不能……”曾国藩急道:“马上着人去找奶妈呀,孩子得吃奶呀!”一句话提醒了陈源衮,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跑出去,着人去找奶妈。
陈源衮,湖南茶陵人,是曾国藩上一科的进士,时任翰林院检讨。娶妻易氏,封赠安人。易安人生头胎,却就落了难,怎不叫陈源衮悲痛。
不一会儿,刘传莹、邵懿辰、陈公源等人相继来到,曾国藩就指挥大家为易安人安灵。陈源衮的住处是租赁来的,东家怕晦气,不准停灵。曾国藩又让周升拿了帖子去城外的关帝庙联络,总算成功,易安人的灵柩就暂停在关帝庙。奶妈找到后,小公子也停了哭声。
不久,曾国藩见陈源衮整日郁郁寡欢,办差也打不起精神,便让陈源衮辞了下人退了房子和奶妈一起搬到曾府。陈源衮和奶妈各住一间房子,一日三餐却吃在一处。陈源衮每日和曾国藩谈些国事,下下围棋,心情渐渐好转。
曾府自打多了陈源衮父子,日子倒过得比平常快了许多。两个月后,陈源衮丁父忧离京回籍,只剩下了儿子一个在曾家寄养。陈源衮临别为儿子取名远济。陈远济成年后娶曾国藩的女儿曾纪曜为妻。
曾国藩为陈家老爷书写了挽幛、挽联,都打到包袱里,由陈源衮一并带回。易安人的灵柩也由关帝庙取出,专雇了人护送。
曾国藩带着公差一路护送陈源衮及易安人的灵柩出京。
眼望着陈源衮扶柩前行,曾国藩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他在京城从此少了一位挚友,而京师则少了一位直官。
陈源衮是京师有名的直筒子,翰林院骨鲠之士。就为他这个脾气,很多京官是不大与他往来的,而他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那张破嘴是得罪过许多人的,是许多京官所不能见容的,于是早就存了辞官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他的念头和曾国藩谈过了多次,曾国藩是深知其内中苦楚的,虽也劝过几次,但终于知道陈源衮其人于官场是不相宜的,终究是要离去的。
就拿这次出京来说,除曾国藩、黄子寿、邵懿辰等几个同僚外,侍郎以上官员连挽幛都不曾送一个。而曾国藩回籍奔丧,连皇上都赏了挽幛,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
这固然与曾国藩的学问声望有关,但同时也与皇上的赏识、穆彰阿的提拔有直接的原因;尤其是曾国藩在生活上节俭寡欲,在公事上严格要求自己,克己奉公、言行一致,这些更让人敬服。
京里有多少嘴上是一套词,做起来又是一套曲的官员呢,怕数也数不清!最为可笑的当数以监察公正面目设置的都老爷们,明着是监察,做的事却是今天巡夜查嫖官,明天休假吃花酒。这都是大清国连皇上都知道的极其尴尬的事情。
陈源衮的这次丁父忧,曾国藩知道他是必要退出官场的了,送走陈源衮后,给善化的唐鉴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拜求唐先生,望唐先生转求长沙岳麓书院的山长(历代对书院讲学者的称谓),希望在岳麓书院、涟滨书院或长沙书院,能给陈翰林谋一教席。
教书育人虽非陈源衮所长,但他毕竟是两榜出身,功底还是有的。曾国藩深知,唐鉴是奉行中庸的,虽对陈源衮素抱成见,但对曾国藩还算钦佩有加。曾国藩的成名是与唐鉴的颂扬大有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