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
曾国潢长叹一口气道:“因为我家的漕粮地丁是免了的,何况你每次来信都叮嘱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让爹出面,怕遭非议。”语气里明显透着不满。
罗泽南这时道:“涤生,不是我说你,就因为你当这个破京官,不光澄侯哥几个不能伸腰,连我们这几个穷秀才也跟着受气!总怕带累你跟着落个纵容族亲好友欺压地方的名声。没你这个京官,他张也还真有些忌惮。我们几个真告到京里,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个!”
刘蓉忙道:“行啦,大翰林难得回来一次,我们还是说点好听的吧。涤生啊,张也是闹得太不像样了,我怕刘向东跟着受牵累呀!要么让你这个同年离开,要么想个策略,把张也扳下来。”
大家正谈得兴起,曾国荃这时走进来道:“时候不早了,罗相公和刘相公都在这歇吧。睡处已经收拾好了。”
罗、刘二位这才想起曾国藩已经忙累了好多天,从进家就没有好好地歇过一晚,于是赶紧起身告退,约好明天再来。
曾国藩送到“进士第”方止住脚步,又再三叮咛,不可失约。
送走友人后,曾国藩就直接进了祖父的卧房,见父亲和二叔都在这里。
曾星冈一见长孙进来,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口口声声说:“这几日可把宽一累坏了,今晚得早点歇。”手却只是不放。
曾国藩知道祖父不想让自己离开,就道:“老祖宗,宽一今晚不回卧房了,就在这歇了。”
曾星冈口里说着“那哪成,回来这几日还没和纪泽娘几个说说话呢”,却已经下床张罗着给孙子支床拿铺盖了。
曾麟书道:“爹,宽一今晚想陪您,就让他陪您吧。和纪泽娘啥时辰都能说话。”星冈公乐得眉开眼笑。当夜,曾国藩宿在祖父的房里,爷俩足足讲了大半夜话。
曾国藩刚用过早饭,一顶蓝呢大轿便停在曾家的门前。刘向东身着便服,迈着四方步,迎面走过来。曾国藩跨前挽住刘向东的手,也顾不得施礼,几步便拥进书房。
进了书房,刘向东把手拼命挣出来,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深施一礼道:“下官给曾大人请安。下官见过曾大人。下官看望来迟,望大人恕罪!”
曾国藩愣了许久,这才道:“本京堂面前站着的,可是出身两榜的刘向东?”
刘向东施礼答道:“正是下官。”
曾国藩急道:“既然你是刘向东,如何连你的老同年曾涤生都不认识了?”
刘向东严肃地回答:“曾涤生是满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只是一名五品署府。下官不敢放肆,请大人见谅!”
曾国藩边笑边对着刘向东的肩头拍了一掌道:“你快给我变回庶吉士时的刘向东!你只准叫我涤生,不准称我大人,否则我就让人把你轰出门去!”
刘向东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头,下官却不敢拍大人的肩头。只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听命就是了,何必非要往外轰下官呢?”
曾国藩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让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书看起来,不再理他。刘向东一个人坐着,脸一阵白,一阵红,嗫嚅了许久,才道出一句:“涤生,我早该来看你,可我怕传到抚院那里,落个勾结京官的坏名声。涤生,你还生我的气吗?”
曾国藩放下书,用手指着刘向东的鼻子道:“向东啊向东,你当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几年不见,你变得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
刘向东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不要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这几年,我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啊!”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刘向东籍隶湖北,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期满引见被分发到湖南后,署过一任知县,一任州同,然后就再不得缺。尽管已是正五品同知衔,几年下来还是穷得叮当响。儿子已经老大,却单独请不起先生,只能到十里开外的一个私馆和人伙着读书。
前任藩台挺同情他,有心调剂他个缺分救济救济他,他又一两银子都拿不出,而前任抚院又是最认钱的。多亏新来的抚院也是湖北人,而且和他还是一个县的。接印之后,一见他这个样子,便存了同乡怜同乡的念头。碰巧,衡州府知府进京过班引见。抚院当下便知会藩台,让他去署理衡州府这个缺分,总算给了他口饭吃,不久又把长沙府调剂给他。刘向东做官还算清廉,只是胆子有些小,到长沙府已近半年,虽没对百姓做出过什么大好事,但也没有让人唾骂的劣迹,官声尚可。
最近听说,他的同乡抚院要调别省去做巡抚。新抚院来后还不知他这署府做得成做不成,他已经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听完刘向东的叙述,曾国藩沉默了许久才道:“想不到在地方上做官这样难!”
刘向东道:“我大清历来官多缺少,就是京师,候补的官员还少吗?涤生啊,我不是嫉妒你,像你这样一帆风顺的官员少啊!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没有好缺分,你就甭想捞银子。没有银子,你就不能有宪恩。反过来说,没有宪恩,你又怎么能有好缺分呢?咋做都难哪!”
曾国藩忽然道:“向东,张也这官做得倒是挺滋润哪。在湖南怕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刘向东抢着道:“湖南有几个张也呀?出道就是钱谷典史,一任下来,五十万两的出息呀!湖南几任的巡抚,哪任不是千里为官只为钱哪!张也大把地往外甩银子,宪恩怎能不好啊。一省没有几个像张也这样的官,巡抚靠啥呀?所以说,像张也这样的官,不管哪个省,不管朝里有没有靠山,都是一等一的好官!”
刘向东滔滔不绝地大讲官经,曾国藩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曾国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头冲外面喊:“告诉厨下,午间豆腐饭摆在书房。我要和知府大人好好叙一叙。”
曾国藩明着是留刘向东吃饭,实是告诉家人,知府大人来了。湖南乡间把居丧期间的招待饭称作豆腐饭或白饭。
果然不久,曾麟书带着曾国潢哥几个依次进书房与刘向东见礼。刘向东与曾麟书原本是认识的。刘向东刚分发湖南时,曾特意向抚院告假到湘乡看望过曾麟书。曾麟书一走进来,刘向东一眼便认出来,急忙离座问安。
曾国藩把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依次介绍给向东认识。
礼过,大家刚刚坐下,罗泽南同着刘蓉又走进来。曾国藩又是一番介绍。罗泽南向刘向东抱拳施礼道:“学生昨日还同涤生谈论府台大人来着,想不到今日就会着了!可不是天遂人愿!”
刘向东道:“本府一到衡山,便听人说三湘有三亮。今亮左孝廉与我早就交厚。今日一见余下的两亮,果然也是人中上品!”
罗泽南笑道:“府台大人敢则从来都是正话反说吗?乡间俚语,左孝廉当真,我和孟容是不敢当真的。府台大人呀,说点正经事,听说您老就要被撤任了?”
刘向东脸色剧变,忙问:“兄台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曾国藩也道:“罗山,这种事开不得玩笑的!刘府台胆子小,可别吓着!”
刘蓉道:“府台大人这任是早晚要撤的。你想,放任自己的属官胡作非为,这任能长久吗?”一听这话,刘向东的一颗心虽然放进肚里,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曾国藩无论怎么样,他都不敢反驳,但罗泽南和刘蓉仅是一名乡间的秀才,从出身到功名,刘向东都压着他们一头。以县学生之身敢这样和一名现任知府讲话的,当时的大清还就罗泽南、刘蓉二人。刘向东的脸上开始不是颜色,显然在思虑是发作还是容忍。
曾国藩赶紧道:“向东,罗山和孟容这样讲话习惯了,他们也是为的你好。不是我压着,他们两个早就进京告张也去了!向东啊,你这个知府早晚要断送在张也的手里!”
刘向东挣起脖子道:“涤生啊,我何曾不知道啊!我在衡州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张也呀!你们知道我的前任是怎么开缺的吗?就是因为给抚院上了道参张也残害地方搜刮百姓的折子,便被抚院明着保举进京引见,实际就是给撤任了!都从京里回来快三个月了,现在还在省里头做他的候补道呢!有这件事照着,谁还敢打姓张的主意呀!你让我参张也,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曾国藩见刘向东说得唾沫横飞,不由打断话头道:“向东啊,你且听我一句劝,身在官场,凡事留一分余地,尚可回转自如,不留余地,则易失之于刚,错而无救。他张也才只是个七品的前程,与和珅比差得太远了。张也真有那一天,你可不仅仅是撤任那么简单了!开缺永不叙用,革职流放三千里,随便哪一条,都能毁掉你一生啊!”
见气氛不大对劲,曾麟书悄悄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笑道:“刘府台想已饿坏了。书房太小,我让人把饭摆在堂屋了。涤生啊,请府台大人和两位相公移驾吧。”
刘向东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饭后,刘向东打道回衙。曾国藩等人送到村头方回。回来后,又喝了两杯茶,曾国藩便让罗泽南和刘蓉陪着,带上两名随差及周升,走着去南庄看望几家亲老故友,顺便也散散心。
决心扳倒地方恶霸
时间已近年底,如果不是遭灾,应该是乡下正办年货的时节。曾国藩走在路上,见满目萧条,人们都靠着树干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蹲在自家的屋檐下吸着纸烟,百无聊赖的样子。一见曾国藩和罗泽南、刘蓉等人走过来,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转过身来打招呼,眼里透着的是哀苦和无可奈何。
罗泽南小声道:“狗官张也,全然不知道组织自救,百姓们不是闲疯就是饿疯!”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进了南庄,曾国藩指着打头的一排房子道:“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许家的大宅院。”
刘蓉道:“涤生记得不错。一年前,这确是许大官人的大宅院。不过现在,已经换主儿了。”
曾国藩一怔,不由问:“这是为何?许家在湘乡五代为绅,我县的第一名秀才,就是出在许家呀!因为宅基地,我曾家还和许家打过一场官司呢!”
罗泽南笑道:“许家是再不会和曾家打官司了。自打湘乡城关有了第一家烟馆,许家的老太爷便吃上了,后来就全家齐上阵,不上几年就吃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地卖光了,就卖闺女。卖完闺女,又卖婆娘。婆娘也卖光了,只好卖宅院。最近听说,爷几个赁了城关的一处小土屋,还是成天抽大烟,眼见是等着归西了。”
曾国藩问:“湘乡也有烟馆吗?谁人开的?”
刘蓉愤然而答:“除了张也,谁有那么大财力!已经开了三年,听说,一年有上百万的进项呢!”
曾国藩两眼望定许家大院,久久不语,心却早已经飞到了两广、飞到了四川。
回来的路上,曾国藩坚决地对罗泽南和刘蓉道:“不日我就要返京,我走后,你们二位就去知府衙门找刘向东,把张也的种种不端都件件查明,逼着他向抚院奏报。你们要把成败利害跟我那同年讲清,明告诉他,他不奏报抚院,你们就联络乡绅进京告御状。想扳倒张也,只有知府衙门奏参才名正言顺。不扳倒张也,湘乡百姓永难脱困!如果季高回来,你们和他一齐去。季高和他较熟,说起话来也直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