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5 (1)
一个以记录故事人物感情和行为为目的的人,是用不着对于上述那个庄重严肃的争论发表他个人看法的。这一对人儿过得快乐——尽管他们时而也带着忧郁——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当裘德的孩子像个幽灵一般出其不意出现在他们家里时,他并没有搅得他们坐卧不安,像原先他们所感到的那样,反倒给他们的生活中带来了一种新奇而温柔的情趣,这种情趣包含着崇高和无私的性质——因此这件事对于他们的快乐只是有增无损的。
固然,就这两个既快乐又忧虑的人来说,孩子的到来使他们对未来要想得很多,尤其是这孩子眼前似乎异常缺乏儿童那一切常有的希望。不过他们尽力不去想以后的情景——至少在目前一段时间不去想——那太让人花费心思了。
在上威塞克斯有一个古镇,约九千或一万人口,它可称为“斯托克秃山镇”。该镇处于一大片开阔的、适于种谷物的白垩地之中,它那古老的教堂显得瘦削而缺乏魅力,郊区新盖起了一些红砖房子。它靠近人们想象中的一个三角形地带中心,在那三个角上分别是奥尔德布里克汉镇、温托塞斯特镇和重要的夸特肖特军事驻地。由伦敦往西去的那条重要公路横穿其中,在一个地点附近分叉成了两条,不过再往西大约二十英里处又汇聚到了一起。由于这两个分叉和聚合的地点,在过去还没有铁路的时候,那些坐兽力车的旅行者们对于该走哪一条路,总是会争论不休。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正像过去为这个问题争论的交纳市政税的地产完全保有者、坐兽力车的旅客和邮车马车夫不复存在了一样;也许现在斯托克秃山镇甚至没有一个居民知道,在他们镇上那分成两条的公路会重新汇合到一起,因为没有谁天天坐着马车来往于那条西去的重要公路上了。
如今,在斯托克秃山镇人们最熟悉的便是它的公墓,它们于铁路边一些别致的中世纪遗迹之中;那些现代的小教堂、坟墓和灌木丛,在一堵堵破碎衰败、长满长春藤的古墙里,个个都像是入侵者似的。
但是,就在本故事讲述到的这一年的某一天——那是在六月初——该镇的这些特征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少兴趣,尽管许许多多人乘火车来到了这里,尤其是一些下行的列车开到这儿后,乘客们几乎都下光了。原来这周“全威塞克斯农业展览会”在这儿举办,那规模庞大的营地就设在镇外宽阔的郊区上,有如一个围攻市镇的大军驻扎的一个帐篷群。一排排的大帐篷、棚屋、货摊、尖顶帐篷、连拱廊和圆柱门廊——建起来的每一种设施都是属于临时性的——占去了半平方英里的绿色田野,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步行穿过城镇径直朝展览地走去。沿路两边尽是些游艺摊儿、卖货摊儿,小贩在来来去去地叫卖着,把去展览中心的整条道路都变成了市场,使得一些没有心计的、专程来看展览会的人,还没有到达展览会门口时,口袋里的钱就明显地少了许多。
这是深受大众欢迎的日子,也是叫作先令日(指门票只卖一先令的日子。)的一天。一辆辆游览火车飞快地接踵而至,其中有两辆火车来自于不同的方向,它们几乎是在同一分钟到达了这个火车站。其中一辆火车正如这前面先到的几列一样,是从伦敦开过来的,另一辆是沿一条交叉的铁路线从奥尔德布里克汉开过来的。从伦敦来的那辆火车上走下一对夫妇,男的身材矮小,皮黑脸肿,球形的肚子,细小的两腿,宛如一个安在两根小木柱上的陀螺;他旁边的女人身材却相当好看,红红的面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从帽子到裙子上都饰满了珠子,使她像穿着锁子甲一样熠熠闪光。
他们四周环顾着。男的正要像其他人一样租一辆马车,只听女的说道:“别这样忙,卡特勒特。去展览会场并不太远的。咱们沿着街走去那儿吧。也许我能买到一件便宜的家具或古瓷器。我已好多年没来过这儿了——自从我在奥尔德布里克汉做姑娘以后就再没有来过,以前我有时要和男朋友一起来这里的。”
“你总不能用游览火车把家具运回去吧,”她的丈夫、兰贝斯区三角店的店主用沙哑的声音说。他们两个都是直接从那个酒店来的,那是一个“十分美好、顾客众多、金酒畅销的地方”——自从广告上的这些词语把他们吸引到那个地方后,他们就一直住在那里。从这个店主的容貌上可以看出,他也像他的顾客们一样,受了他所零卖的酒的影响。
“游览车运不了,我就让他们寄来,假如我看见有值得买的东西,”他太太说。
他们于是漫步着朝前走去,可是几乎还没进城她的注意力就被一对领着一个孩子的年轻夫妇吸引住了,这对夫妇刚从第二月台出来,驶进这个月台旁的列车是从奥尔德布里克汉来的。他们正好走在这对开酒店的夫妇前面。
“天哪!”阿拉贝娜叫道。
“怎么啦?”卡特勒特问。
“你看前面那对夫妇是谁?难道你认不出那个男的了吗?”
“认不出。”
“从我给你的照片上也认不出?”
“他是福勒?”
“是的——当然是。”
“哦,是吗。我想他也喜欢像其他的人一样出来游览游览吧。”卡特勒特对于裘德的兴趣,无论他在初识阿拉贝娜时是怎样的,自从他听完了关于她的那些故事——妩媚的身姿、乖僻的特性、额外盘卷的头发和任意显现的酒窝——之后,显然也随之而减少了。
阿拉贝娜引着丈夫,不紧不慢地跟在前面三个人之后,这在众多的人流之中是很容易做到而又不引起别人注意的。卡特勒特的话她回答得含含糊糊,声音细微,因为她对前面那三个人比其余的一切场面都更感兴趣。
“他们好像彼此都很喜欢,也很喜欢他们的孩子,”酒店老板继续道。
“他们的孩子!那可不是他们的孩子,”阿拉贝娜突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贪婪妄想的口气说。“他们结婚才没多久,那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
不过,尽管她这种受到压制的母亲本能十分强烈,但是转而再想,她也不愿意太过于坦率了,很想打消丈夫的猜测。卡特勒特先生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认为,他太太和她第一个丈夫生的孩子在澳大利亚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罢了。
“哦,我想也不是的。那女人看起来还真是个姑娘啊。”
“他们只是两个情人而已,或者刚结婚,那孩子不过由他们托管着,谁都看得出来。”
所有的人都继续朝前移去。淑和裘德这一对人对于别人的议论还全然不知。他们出发之前就决定要利用这一天的机会出来游览一下,到离他们镇二十英里远的这个农业展览会来看看,这样既可获得一些见识,并且花费不多。他们并非只顾及自己,所以把“时间老人”也带来了,想方设法让他像别的男孩子一样高兴起来,欢笑起来;然而,他们那样兴高采烈、无拘无束地交谈着,非常喜欢这个朝圣般的远游,孩子却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们有点儿碍事。不过他们很快就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旁观者,边走边互相献着殷勤——这样的殷勤即便是最腼腆的人也几乎不会遮掩的——他们以为周围全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所以也许比在家里还更不加掩饰。淑穿着一身新夏装,像鸟儿一般柔韧轻盈,小小的大拇指撑在白色棉布阳伞的把柄上。她似乎脚不沾地地朝前飘去,似乎一阵适度的风儿也会把她吹过树篱,让她飘进另一块田野。裘德穿着他轻便的灰色节日服装,实在很自豪有她陪着,这是由于她那迷人的外貌,但更是由于她那富有同情之心的话语和举止。他们能够充分彻底地相互理解,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动作,都能像语言一样有效地传达出他们的灵犀——他们因此几乎成了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
这一对人带着他们托管的孩子经过了入口处的旋转式栅门,阿拉贝娜和丈夫就跟在后面不远处。进到展览场内的时候,这个酒店老板的太太看见前面两个人开始不厌其烦给孩子指点着、解释着那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既有活的也有死的;可是孩子仍显得无动于衷、不感兴趣的样子,每次看到自己枉费心机时,他们的脸上就会掠过一丝忧愁来。
“她可真依恋着他呀!”阿拉贝娜说。“哦,不会的——我想他们还没有结婚,不然就不会那样相亲相爱了……我真弄不明白!”
“可是我原以为你说过他已娶了她了?”
“我听说他打算要结婚了——就这些,在把结婚的事推迟了一两次后,他打算再作一次尝试……在他们看来这个展览会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了。我要是他的话,真会为自己那么愚蠢无聊害臊的!”
“我倒看不出他们的举动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假如你不说,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谈情说爱呢。”
“你从来就什么也看不出,”她又回答道。然而那对情人或已婚夫妇的行为在卡特勒特的眼里,无疑同在一般人的眼里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似乎一点没有对阿拉贝娜那敏锐的眼光所觉察到的东西引起注意。
“她像个仙女一样把他给迷住啦!”阿拉贝娜继续说。“你瞧他转脸看着她、直直盯住她的那个神气。我倒认为,她对他不像他对她那么喜欢。在我看来她并不是一个心肠特别热的人,虽然她非常爱他——尽她可能的程度爱他;如果他愿意去试一试的话,他是可以让她心里难过一点儿的——不过他这样做就太傻了。瞧——他们到展览拉车马的那个棚去了。咱们也过去吧。”
“我不想去看那些拉车的马。干吗咱们要去跟着那两个人转来转去的呢。假如咱们是来看展览会的,就自己到处看看好啦。他们不是也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