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4 (2)
士兵显得闷闷不乐、很不情愿的样子,新娘显得忧伤而羞怯——显而易见,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了,那眼神十分阴郁。这卑劣讨厌的婚礼不久就结束了,一对夫妻和他们的朋友稀稀散散地走了出去,其中一个证人在经过裘德和淑身边时随便对他们说了些话,好像他以前认识他们似的:“看见刚才进来的那对夫妻了吧?哈哈!那个男的今天早晨才出监狱。那女的在监狱门口接到他后,就把他直接带到这里来了。她正受着一切惩罚呢。”
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挽着一个面容宽大、长着麻子的女人;这女人因喝了酒脸红红的,因为她的一种欲望将要得到满足而现出十分快乐的样子。他们嬉皮笑脸地向着正出去的新婚夫妇打招呼,然后抢到裘德和淑的前面去了,而这后一对人儿越来越缺乏自信。淑退后一步,转向她的情人,把嘴翘得好像一个就要伤心地哭出来的孩子那样。
“裘德——我不喜欢这儿!我真后悔到这里来!这个地方真让我毛骨悚然:它似乎与我们爱情的顶点很不协调呀!假如一定要举行婚礼,我希望在教堂里进行。那儿总没有这么庸俗吧!”
“亲爱的、可爱的人儿呀,”裘德说。“看你显得多么忧虑和苍白!”
“婚礼现在一定得在这儿进行了吧,我想?”
“不——也许不一定。”
他去和执事谈了一下,又回到她身边。“不——即使现在我们也可以不必在这儿或任何地方举行婚礼,除非我们愿意,”他说。“咱们可以在一个教堂结婚。假如用这个证书不成他们可以另外给我们发个证书,我想。不管怎样,咱们出去等你平静一些后再谈吧,亲爱的,让我也平静一些,咱们再好好谈谈。”
他们悄悄地、内疚地走了出去,好像犯了什么罪一样,一声不响地把门关上,并让呆在门口的寡妇回家去等他们,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会随便找个过路人作为证人的。来到街上后他们转入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边巷,在那儿来回踱着步子,像很久以前他们在梅尔彻斯特的室内市场里那样。
“瞧,亲爱的,咱们怎么办呢?我觉得我们正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不过,凡是你高兴的事,都会让我高兴。”
“可是裘德,最亲爱的,我在惹你心烦啊!你本来想在登记局把事办了,不是吗?”
“唔,说实话,我进去以后好像觉得无所谓的样子。我差不多和你一样感到这个地方太令人沮丧,太丑恶了。然后我又想到你今天早晨对于我们该不该结婚所说的话。”
他们就这样茫然地走着,最后她停下来,又用她那微小的声音说:“咱们这样举棋不定的,似乎也太软弱无能了!然而这总比再一次草率从事好得多吧……我觉得那个场面太可怕了!那个满脸肥肉的女人带着那样的表情,要让自己委身于那个囚犯——这可不是她所愿意的几个小时的事,而是她所必须的一辈子的事。还有另外那个可怜的人儿,由于意志薄弱而给自己带来了一种名义上的羞辱;为了逃避这种羞辱,她只好让自己堕落下去,给一个瞧不起她的暴君作奴隶,去忍受真正的羞辱——而对于那个暴君,她只有永远躲避才能使自己得到拯救的机会……这就是咱们的教区教堂,对吧?假如我们要按照人们通常的方式举行婚礼,就将不得不在这儿办了?这会儿好像在举行仪式什么的。”
裘德走上去往门里看着。“啊——这儿又是一个婚礼,”他说。“今天好像人人都在跟着我们办一样。”
淑说她心想可能是“四旬斋”(四旬斋,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刚过了的缘故,因为这时总是有成群结队的人结婚的。“咱们去听听,”她说,“看看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咱们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走进教堂,在后面的一排位子上坐下,观看着圣坛上正在进行的仪式。那对喜结良缘的夫妻似乎属于富裕的中等阶级,他们的婚礼总起来说,也像一般的婚礼一样美丽、有趣。但即使隔着较远的距离,他们也能看见新娘手中的花儿在颤抖着,也能听见她那机械的咕哝咕哝的话语;而对于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由于受着自我意识的影响,脑子里似乎完全是一片空白。淑和裘德倾听着,各自都好像又看见了自己以前经历这同样的自我交托仪式的情景。
“我有了现在的认识之后,再举行一次婚礼,与她的感觉是不会一样的了,她这可怜的东西,”淑耳语道。“你瞧,他们还觉得很新鲜呢,把婚礼看做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们——或者至少是我——已经有了这样的经验,已经对于那可怕的庄重仪式有所醒悟,加之我有时感情又过于神经质了,现在还要眼睁睁地去重蹈覆辙,这似乎真的是不道德呀。到这个教堂来看见别人举行婚礼,也和在登记局看见婚礼一样使我恐惧,怕结婚……我们是一对软弱胆小、意志不坚的人,裘德,别人感到自信的事我却感到怀疑——这又一次证明了我反对买卖性契约的那些肮脏龌龊的条件!”
然后他们勉强一笑,继续小声讨论着眼前这堂实物教学课的内容。裘德说他也认为他们两个都太敏感了——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间——更不应该走到一起,从事一项就他们而言是最为荒谬愚蠢的联合冒险——结婚。
他的订婚人哆嗦着,认真地问他,是否他真心感到他们不应该蓄意再去签订那终身承诺?“假如你认为我们已发现自己不能胜任结婚这件事,并且知道了这一点,还打算去发假誓,这太可怕了,”她说。
“我想我确实这么认为的——既然你问我,”裘德说。“记住,假如你愿意结婚我才会办的,亲爱的人。”她还在迟疑不决的时候,他继续承认说,虽然他认为他们应该能够举行婚礼,但由于害怕像她一样无能,他因此也觉得受到了制约——这也许是由于他们身上与众不同啊。“咱们真是太神经过敏了,这就是咱们真正的毛病,淑!”他断言道。
“我认为像咱们这样的人比我们所想象的还多呢!”
“唔,这我不知道。婚约的意图是好的,并且对于很多人无疑也是正确的;可是就我们的情况而言,它的意图又可能会招致失败,因为我们是一对十分古怪的人——对于我们来说,强迫性的家庭关系会扼杀掉我们的热诚与纯真。”
淑依然认为,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离奇古怪、异乎寻常的地方:人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开始产生我们这样的感觉。我们只是走在前头了一点儿,此外没别的。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以后,这对夫妇的子孙的所作所为和内心感受将会比我们的还糟糕。他们会比我们现在更加清晰地看到这杂乱无章的人类,因为:“我们这样的形体在惊人地成倍增长,会害怕再繁殖出那样的形体来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句诗啊!……不过我在悲观沮丧的时候对自己的同胞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们就这样低声谈下去,最后淑才更富有生气地说道:
“你看——这个普遍的问题又不关我们的事,咱们干吗要去自寻烦恼呢?不管我们的理由多么不同,结论可是一样的:单就我们两人而言,宣布一个永不改变的誓言是很危险的。那么,裘德,咱们回家去吧,可不要毁灭了我们的梦想!好吗?你真是多么好呀,我的朋友——你总是依着我那稀奇古怪的念头!”
“不过你那些念头与我的也差不了多少。”
趁在场的每个人都集中注意力看着参加婚礼的队伍走进教堂附属室,他在一根柱子后面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他们就起身走出教堂。他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刚离开不久的两三辆四轮马车又驶回来,那对新婚夫妇走到露天里。淑叹息了一声。
“新娘手中的花儿那么让人悲哀,就像旧时戴在用来献祭的小母牛身上的花环一样!”
“再说,淑,男人也跟女人一样的不幸呀。这正是一些女人没能认识到的,所以她们不是反抗周围的环境,而是去反抗男人——另一个牺牲者;这正如在一大堆拥挤的人群里面,一个女人会骂身边挤她的那个男人一样,其实他也只不过是无可奈何地被别人挤到她身上去的罢了。”
“不错——有些女人是那样,她们不是同男人团结起来去反抗共同的敌人——强制主义。”这时新娘和新郎都坐着车走了,他们两个也同其余的闲人们一道离开。“算了——咱们别结婚了,”她继续道,“至少现在不结了。”
他们回到了家,在手挽着手经过窗子时看见寡妇正从那儿往外看着他们。“唔,”他们进屋时客人大声说,“刚才我看见你们那么么亲热地走进来,我就对自己说,‘这么看来他们终于下决心把事办了!’”
他们只简单地暗示了一下并没有办成。
“什么——你们真的还没有办呀!真是该死,我竟然活到亲眼看见那句挺好的古老谚语‘——草率结婚后悔多’——让你们两个这样糟践了!我该回玛丽格林去啦,要是这阵儿的新想法都把人弄成这样子,唉呀,真不得了!我们那个时候可没有谁怕结婚的,怕的只是炮弹,怕家里没有吃的!唉,我和我男人结婚时,对这事儿啥也没去想,只觉得好像玩了一回孩子们打拐子的游戏一样!”
“孩子进来的时候别告诉他,”淑不安地低声说。“他会认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别让他觉得奇怪,别让他纳闷儿,这样更好一些。当然咱们只是为了再考虑一下,暂不忙办这事儿。假如我们现在这样过法就快乐,又关其他人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