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人爱饮茶,尤钟情于茶的“峡江饮法”。
走进三峡的人们首先从这古朴的峡江茶道中品出浓烈而醇厚的峡江味儿。高门大宅,抑或茅舍柴扉,无论是盛夏,还是严冬,你走进峡江两崖山壑皱褶里的三峡人家中去,主人家便会忙颠颠地给你烧上一杯酽酽的茶。
这茶的“烧”法(三峡人都说“烧茶”)十分讲究“火色”。地道的峡江茶当然是木炭火或木柴火和铜炊壶烧的开水,而用一种小陶罐(三峡人叫砂罐)泡制的茶了。木炭火上吊上一铜炊壶水,就在火塘里添柴加火,这时便把一只小砂罐(一般只有一拳那么大)洗净了,置于火边烤着,待砂罐烤得温热了,就把茶叶放进去,将砂罐拎在手上,靠近火慢慢地摇摆、簸动,砂罐里的茶叶便散发出一种沁人肺腑的馨香,而这时炊壶里的水也烧沸了,烧茶的人便将水冲进砂罐里,扣上盖儿,闭住香气,焖两三分钟,茶便烧成了。
这叫“砂罐茶”,也叫“火炮茶”,即使现在三峡农家都用了热水瓶,有现成的开水,可三峡人偏爱这么个喝法,因为这才够味。它褚黄澄清,有一种浓郁的高火香味,喝下去,你的五脏六腑都觉得熨帖得平平展展;喝过了,那茶的清香满嘴回旋,久滞不散。唐代诗人郑谷的《峡中尝茶》诗就写了这感受:
簇簇新茶摘露光,小江园里火前尝。
吴僧漫说鸦山好,蜀叟休夸鸟嘴香。
入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
鹿门病客不归去,酒渴更知春味长。
初次品尝这浓得化不开的峡江茶,似乎很难找到那感觉的。小心地抿一口,觉得苦涩,太浓太酽,有的稠得像膏子,而峡江人讲的就是这味。峡江人信奉着“茶涩人不啬”的古训,尤其是待客,茶不涩便是待人不诚了,因而峡江茶总是酽酽的,而吞下去,却又是另一番境界,满口清香,回肠荡气,浑身舒坦之极。若干年后,只要有人提到这峡江之茶,你一定会说那简直是“功夫茶”,叫人一辈子忘不了。
茶泡好了,饮,自然也有讲究。“头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无达洒”。要倒茶,主人家先按人数摆上茶杯茶碗,然后提起砂罐均匀地倒进每只碗里。这时你且慢,不要急着端茶碗,因为这是第一道,“茶”还在第二道上。倒了第一道,主人再往茶罐里掺水,再泡二道水,等到二道水泡好,又等量地逐杯掺进去。这时候,主人才会恭敬地托起茶杯,端到你面前,请你喝茶哩。
峡江人醉心砂罐茶,爱喝酒的人常常以之醒酒。酩酊大醉之后,烧上一杯酽酽的砂罐茶,热烫烫地喝下去,浑身冒汗,醉意云散。也有以砂罐茶佐酒的,因而在峡江一带有“茶和酒,好朋友”之说。而在节庆祭祀,砂罐茶也不可少,“叫饭”(三峡一带祭礼)之前首先“叫茶”……因而峡江人就十分看重这世代沿袭下来的茶道。三峡民歌《娘教女》中唱道:“五月教女是端阳,你在婆家莫颠狂,有人到你家,装烟忙筛茶。”“筛茶”似乎从来就是三峡妹子的必修课。而茶沏得好不好,自然是女贤不贤的重要标志。峡江一带至今沿袭着“茶饭”一说,要言某姑娘怎样,首先就要说“一手茶饭”如何,男子择偶,当然醉心于那茶饭好、模样俊的女子了,所以这峡江茶便散发着绵延不尽的诱人气息。
“茶楼子”里饮茶,则是另一番情调了。老辈人讲,过去在沿江集镇,有很多木板搭起的“吊脚楼”,这多半就是峡江茶馆。三教九流的人都爱去泡茶楼子,消遣久坐、把茶临风、叙旧言情;旅居峡江的士大夫诗人墨客之流每登上茶楼,还要咏诗作对、猜拳行令、品茶罚茶的……不过,这比起峡江农家那酽酽的砂罐茶,却是另一番滋味儿了。
199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