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阿臭家,大凤、阿妹在逗一个小不点儿玩。阿臭回家,问:谁家孩子?阿妹说:我娘家亲戚。阿臭不再问,一边抽烟。阿妹大惊小怪,不能在小孩子面前抽烟。阿臭看她一眼,就把烟掐了,现在孩子甘贵了。阿妹说:按辈分,得叫你什么?阿臭张了张嘴说不出来,就说:让我抱抱吧。阿妹就把孩子给了阿臭。阿臭和那小不点儿玩,小东西尿了他一身也不急。阿妹有点儿慌,大凤说:不怕,他最喜欢小孩。一会儿,大厅里就剩阿臭和小不点儿,小不点儿还不会说话,两个人就呵呵呵。怎么人都走了,阿臭觉得有点儿怪,四处看。阿妹从门里露一张脸,冲那孩子说:喊外公。谁是这孩子的外公?阿臭还在发愣,阿妹把惠珍拉了出来。阿臭要急,阿妹走了出来:要不要,不要,你把他扔了。这时,阿阔笑呵呵从门外走了进来说:人说啦,隔辈亲,他舍得?
阿臭家出了一个不守家训的惠珍,可阿臭还是阿臭。阿臭还是一个你不能改变我。阿臭自己找到解释:女子是别人的,嫁随鸡,嫁狗随狗。儿子随我就行。儿子是没得挑,儿子给人打工,不偷奸不耍滑,挣了钱都交老的,连零钱也交,要买什么,再向老的要。不抽烟不喝酒,天黑就回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成天在外边疯闹。学好三年,学坏三天,这如今,学坏真真是太容易了。
有一天,阿阔请阿臭过来喝酒,桌子就摆在大厅里。阿臭每次进阿阔家,第一眼就看厅桌,第一眼就看那镜框看那地图。这回他发现边上增加一个很晃眼的镜框,过去一看,是他当兵的侄子的照片。阿阔就凑过来了,他说:阿一到北京当兵了,还是国旗班。娟娟也凑过来说:这是他从北京寄回来的照片,背后带着黄铜蘑菇钉的红门就是老爸说的那个大红门,有一掐厚。又来啦,老的说了,还要小的说,阿臭把头扭开了,我的大门只有寸半厚。
阿阔请原来的一班邻居来喝酒,他这个人敢拼,做人却念旧。他哥阿臭当然也来了。阿臭有忌口,海鲜只吃几样:虾、蟹、墨贼;鱼,只敢吃白鱼和狗母鱼;肉类的,又不吃羊肉,不吃兔肉;南方很多乡下人信佛不吃牛肉,阿臭却还吃牛肉,当然也吃猪肉。本来都已经是穷没得吃,再加有忌口,阿臭这辈子比人少吃很多东西。阿阔记着,还给阿妹交代,都买他哥能吃的。在这点上,阿臭对阿阔没得挑。阿阔是什么都吃,阿阔说:天上飞的飞机不吃,地上站着的桌椅不吃,水里游的轮船不吃。大家说:一样母,十样子。阿妹说:我就爱看他吃东西,他吃什么都那么香。邻居说:阿阔这几年走南闯北的,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什么没吃过?阿阔笑笑说:嘴大吃八方。可我嘴贱,不稀罕什么燕鲍翅什么的,就大鱼大肉还要加大碗饭。倒是辣的麻的甜的酸的全吃了,对了,还有臭的。邻居说:北京有臭豆腐,听说是闻的臭吃的香。阿阔说:北京人还喝豆汁,不是豆浆是豆汁。我问服务员:是甜的还是咸的?她说得挺生硬,是臭的。我想我什么喝不了,就喝。妈呀,就像喝泔水。邻居问:你喝下去了?人要骗你呢?阿阔说:后来还就想这一口了,还得就焦圈。你要是昨夜喝了酒肚子有点不舒服,喝它几碗准好。阿妹插了进来:哇,你在外面偷喝酒了?大家都笑了起来。阿阔越说越来劲:我有个毛病,吃东西不往前看,老想往回找。夯鱼肝,就用酱油水煮,就白米饭,那油,那香,别提了,连舌头都卷进去了。还有鲎,早先做得细,要分鲎肉鲎膏鲎卵鲎脚,那鲎卵那叫香。完了完了,现在怕胆固醇高,全不叫吃。有时,偷偷的,我还吃一口。邻居说:偷吃更香,你可别偷吃别的。大家说着故意瞥了阿妹一眼。阿妹大方,说:你问他,敢吗?大家又都笑。邻居侧头问阿臭:你怎么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阿臭把一大口酒倒嘴里,咽下去才说:什么人什么命。阿阔看他哥一眼说:我哥原先敢吃鸡肉不敢吃鸭肉。我姐家过节请他去,有鸭肉没鸡肉,骗他,把鸭头鸭掌藏起来。我哥眼睛贼,我姐心细,怕他认出来,把皮都给剥了。邻居说:阿臭得谢谢你姐。阿臭嘴硬,还说:他们不守条规。邻居说:有时真真不能全守条规。
酒过三巡,阿阔说:现在咱们北京有人了,我儿子在国旗班。女儿娟娟也跟大人一块喝酒,她对伯伯说:我哥可神气了,寄回好些照片,我给做了个影集。她把她哥的影集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家夸阿一,夸阿一就是夸阿阔。阿阔很高兴,我想咱们一块上趟北京,你们自己出路费,那边的费用我都包了,好歹阿一在北京,我也算半个主人。娟娟说:还不如找旅行社,比这便宜得多。阿臭说:要这样,我出一半就是了。阿臭脏心,他说:你不就是要证明你那个天安门的大红门有一掐厚。阿阔傻乐,说:我还就想让我哥出一趟门,出门跟不出门就是不一样。人家说了,咱们闽南人,闽字是门里边一个虫字,不出门是只虫,出门就是一条龙。阿臭说:我可是没钱,我卖脚骨啊?阿阔笑笑:那我哥的这份,我全包了。说完他又想起他早些年许过的愿,又说:让我嫂子也去。阿臭说:你一说就没谱了。阿阔知道他哥的脾性,这事就先放下了。
出发那天早晨,阿妹对阿阔说:我昨天夜里做梦了,梦见你买回很多橘子。阿阔问:怎么想起给我说这个?阿妹说:你把橘子搁桌上,那橘子就一个一个变红了。阿阔一下抱住阿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是我帮你染的。阿妹愣了一下,拿拳头锤着他的胸部说:你胡说你胡说,那是我自己梦的。
出发时,阿妹和大凤说:要送送他们。阿阔问:送我们,你们怎么也提着包还换了新衣服?阿妹说:我们也出门,是顺路送你们。到机场,他们就分手了,可阿阔在候机室里又看到她们。阿妹说:有个熟人,特批,让我们上来看看,我们还没见过飞机是怎么飞起来的。阿阔登了机,她们居然也上来了。阿阔说:你们搞的什么鬼?阿妹说:许你到北京看儿子,就不许我到北京看儿子?阿阔说:那谁看家?阿妹说:我们是看家的呀?阿阔不明白,你们是……阿妹说:男人用脑子,女人就不会用脑子?你要出远门,我也要出远门。
一班老哥们就这样到了北京,他们不全听旅行团的安排。阿阔包了一辆车在北京兜了一圈,娟娟叽叽喳喳的像个导游,没完没了地说:北京机场、钓鱼台国宾馆、西客站、大观园、华侨大厦、天朝王伦饭店、假日皇冠酒店、阳光花园、罗马广场、富丽华大厦、全国妇联妇女活动中心,全都用了咱家乡的瓷砖和板材。他们也去逛商场,百货大楼、西单商场、贵友、赛特。他们还看到家乡的品牌,好亲切的品牌。一班老哥们都很高兴。他们原来说北京哪有我们的份,现在北京还真真有咱们的一份了。咱们乡里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乡里人了,也有咱们神气的时候了。咱们也出人物呢,比如阿阔。那天晚上,他们在宾馆早早睡下,阿阔又一个个房间串了一下,让他们早休息免得起不来,娟娟又去找服务员,约好早晨四点叫他们起床。他们要去天安门广场,看她哥升国旗。宾馆的服务员一听说她哥是国旗班的,眼睛还亮了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这班老哥们就真真地看升国旗了。那天北京的天空很蓝很纯很美。阿阔看到自己的儿子把国旗扬开,天上淡淡的云霞也紧随着流光溢彩。他的眼眶一热,眼泪就滑下来了。阿妹说:你看你。可自己的眼泪也不听话地往下掉。所有老哥们都挺直着腰板,感觉这一天是他们村子的节日,一个个都挺神气。
看完升旗,阿阔傻了,一不小心怎么把他哥给丢了,这个平时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老蔫,什么时候都怕一个人单蹦独跳,他怎么会丢呢?大家都琢磨不透。阿妹笑。阿阔说:你笑什么?阿妹说:没准过金水桥,在天安门那边呢。他们找到天安门那边,果然发现阿臭自己在量天安门黄铜蘑菇钉的红漆大门是不是有一掐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