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阔为一张地图狂,所有的人都那么说。
人都叫他大傻子的阿阔。他和人尖子阿臭,一母所生,却是脾性各异,分家独过后,又合盖了一幢石头房子。盖石头房子是阿臭的主意。他说,石头房子万年古远,有白蚂蚁蛀木头房子,没有什么蚂蚁蛀石头房子。盖了一层,没钱再盖第二层,就停住了,又急着要住怎么办?这里的规矩,要盖房子动土得先敬土地公,盖好房子又得谢土,也就是答谢土地公,得办几桌也请请客。没钱盖了还得花钱,还是省下吧。要搬家,就得偷搬。看好日子时辰,一般都是卯时,偷偷地搬进去,没让土地公知道。那老头可能睡懒觉,乡下人比土地公勤快,起得比他早,他们和神的关系也搞得挺幽默。两家人,按尊长排队进新房。走在前头的是阿臭,挑着鸡笼,里边有母鸡和小鸡。第二个是嫂子,抱着摇篮竹椅什么的。这都是老规矩,阿臭以为阿阔明白,不用教,可阿阔没人教他就不明白,不明白就惹阿臭生气。
阿阔偏偏抱了一个旧镜框,那里边装着一张已经有点残破的北京地图,而且还把它摆在厅桌上,那是摆土地公的地方。阿臭一看就急了,哥俩吵了起来。阿臭说阿阔净办一些没卵的事。阿阔才不点儿的女儿娟娟不让爸爸和伯伯吵,阿臭竟一下把她推开了:死女子,大人的事你插什么嘴。当然,同时被推开的还有阿臭自己的女儿惠珍,她在小辈里边是头大的。娟娟小,伯伯平日里最疼她。她还要说:伯伯你不知道,这可是我老爸的宝贝,这是他的金不换。阿臭有气,金不换?你乘金子吗?有金子先打一个金土地公来给我看看。惠珍给叔叔递眼色:别理他爸。四个大人,一群孩子,惠珍夹在中间,她是半个大人。阿阔并不和他哥一般见识,咧着一张大嘴傻乐。两人的女人都拽着自家的孩子,不让他们掺和。这两个家能够住在一起,主要是因为两个女人不掺事。阿臭比较尖,阿阔比较憨,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一天,阿臭中了邪,或者是阿阔碰了他哪根神经。阿阔让着阿臭,阿臭的嗓门就越来越高。阿臭肯定是忘了他们是偷搬,要是吵醒了土地公跟他老人家怎么说?倒是把天吵亮了,母鸡已经带着小鸡在新房子门口觅食。
一班邻居来给他们劝架,圆头还带来一瓶番薯酒,大头龙带来一小布袋带壳的花生。有人说,阿臭知书达理,有人说,阿阔傻人有傻福气,说的都是哥俩的好话,说阿臭的好话帮了阿臭,说阿阔的好话帮了阿阔,这场狗打架就接着打下去。阿臭有一盘子理,他也是认字的人,还写一笔好字,过年的时候,帮邻居写大门联,乡里人说他肚子里有墨水。阿阔读书的时候闹“文革”,他读的书没有他哥多,可他到外面闯荡过,不像他哥死守着这片土地。等他哥说完了,他就说了:我生在这乡里,知道一辈子歹命,咱这达人去番的去番,没去番的就得理死锄头把。偏巧“文革”时让我上了一回北京,我这辈子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别人没去过北京我去过北京。我进过天安门,告诉你们吧,天安门的那个大红门有一掐厚,你们不知道吧。圆头说:瞧瞧,说说就没谱了,哪有门一掐厚的?阿臭得了理说:他就是成天说梦话,有一掐厚的门,你搬来让我们看看。圆头你说说:这世界上有一掐厚的门吗?大头龙给圆场:一样母十样兄弟,我看咱们怎么争也不行,我倒有个主意,咱们猜拳喝酒,今天阿阔能赢,我就信他的,阿阔要是不能赢,我就先不信他的。乡里人解决问题就是乡里人的办法,于是他们猜拳喝酒。第一拳阿阔输了,他把那杯酒拿过来要喝,大头龙抓住阿阔的手:你喝海水长大的啊,不懂咱们这的规矩?阿阔说:现在镇街上都是输的喝酒啊。阿臭又说:他又说梦话。圆头说:咱是乡里人,咱还是按乡里的规矩,输拳喝酒,这不便宜你了吗?阿阔笑笑,把那一杯酒放在桌上。那场架最后谁赢了,谁也说不清楚,邻里就都和稀泥,嫂子大凤和弟妹阿妹就分别把两个男人拉回自己的屋里去,都怎么劝说谁也不知道,反正过后,厅桌上服侍着土地公,阿阔的镜框被挪到边角上去了。
阿阔脚野,阿臭埋怨他妈,小时候没在他脚上拴根红绳子。
阿阔记得,他是个半大小子时,就一直有出远门的愿望。他瞒着阿臭,搭部队的车,出了一趟远门,去泉州,50里地。大卡车,敞棚,就扶着车头站在车斗里。风猎猎吹着,一头乱发翻滚,敞开的衣服也哗哗响着,就像骑着骏马奔驰在大草原上。那时车少,用这种姿态坐车太太难得了。阿阔自认为这是他长那么大的头一次满足。就像检阅大军一样,两排很整齐的绿树一闪一闪地过去,一座古城伸开双臂飞奔着迎他而来,东西塔,两个塔尖首先从地平线上剌了出来。啊——啊,阿阔大声地喊叫。到泉州,下了车,车就开走了。阿阔逛了一天街,兜里没钱,没吃饭,也不饿,也不累。可是往回走没有车,50里地。他给自己鼓劲,没事,走。走了30里地,有点走不动了,可日头要落山了。他让日头等等他,让他再走10里地,剩那10里地他熟悉,他不怕。可是日头等不了,它太红太软了,日头下山是化掉的,它就浸到地里去了。阿阔想哭,但他没有哭,他不悔,他真的出了一回远门了。得得的马蹄声,阿阔闪一边想让车过去。车上人却问:是阿阔吗?阿阔认出是么伯,带着哭腔说:是我。么伯一把把他拽上车。么伯问:你去哪儿,这么晚?阿阔哭了起来,末后却破涕为笑:么伯,我出了一回远门了。么伯说:饿了吧?给了他一块烤红薯。阿阔狼吞虎咽,说:么伯,往后你出远门,带我,我可以帮你干活的。么伯问:今天去哪里了?阿阔说:去泉州。么伯又问:去泉州干什么?阿阔一时回答不上来,想了半天才说:我就想出远门。么伯还问:出远门干什么?阿阔不好意思说:看看。么伯甩了一个响鞭,还问:看到什么了?阿阔分明听出那一鞭是对自己的鼓励,就说:看到别的地方和咱这里不一样。好好,么伯又甩了一个响鞭。天本来开始黑了,这一鞭又给甩亮了,是鞭梢把月娘给带出来了。
那一天夜里,阿臭一边骂一边帮阿阔挑脚上的血泡。阿阔任他骂也就完了。阿阔突然叫了一声:疼。阿臭说:疼好。50里地走回来,阿臭也认定,阿阔这回有了一个教训了,往后也许不会再犯傻。哪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阔说:今天的月娘真美。叫阿臭哭笑不得。阿阔还和阿臭比脚。阿阔说:可能是你像妈,我像爸,你是平脚,看,我的脚弓那么深。人说啦,脚弓深的比较会走路。阿臭心里有点不平衡,白了他一眼说:磨脚皮的命是歹命。阿阔说:你是说在家日日好,出门朝朝难。阿臭说:知道就好。阿阔突然问阿臭:你睡觉做梦吗?阿臭说:谁都会做梦。阿阔问:你梦见什么啦?阿臭说:做梦就做梦嘛,乱七八糟,全忘了。阿臭自己愣了一下,问:你问这干什么?阿阔说:就问问。
一看阿阔那镜框那地图,阿臭就有气。阿阔从北京回来,兴冲冲要给阿臭讲北京,却被阿臭关了半个月。为这,阿臭总觉得他这个当哥哥的称职。出门闹“文革”谁闹出好来了?阿臭关阿阔半个月,阿阔急了吗?没急,阿阔好脾气,他在房间里看了半个月书。阿阔没急,阿臭反过来给阿阔讲出门。阿臭说:一个人出门,也得看有没有出门的命。老爸倒是出远门了,他去了新加坡,还去过两次,又回来了,为什么?那边太热,他受不了,就回来了。新加坡太热,阿臭说得刻骨铭心。他还说得挺具体:舅舅有一套西服,穿了几十年,为什么?太热。不是重要场合,他从不穿西装。阿阔也就记住新加坡热,直到后来他去了新加坡,才知道新加坡的气候是得天独后的好,没有闽南冷,也没有闽南热,总保持在28~32度之间,最热也不过32度,还每天下一小时雨。那老爸为什么说新加坡热呢?阿阔后来想,老爸可能是恋家,热,是一个借口。阿阔因为出门,发现了已故老爸的一个秘密。这事他没有给阿臭说,说也没用。阿臭讲了老爸怕热不能在新加坡待下去后,就开始讲自己,他早些年不当农民去盐埕做工,做了一两年,也回来了。新加坡在天崖海角,盐埕离家才7里地。是政府让回来的,他理解成,人人都不当农民,8亿人吃什么?他认命。当然这是那年月的认识,可是,他不出门,就把自己的想法锁定了。阿阔后来看杂书,又发现一个秘密,发达国家,农业工人只占人口的2%~5%,还有肉吃。这事阿阔也没给阿臭说:不找骂。阿阔问阿臭: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阿臭鼻子里哼一声。阿臭和人去换花岭打草,100多斤,50里地,挑回来;挑货去厦门,100多斤,100里地,走一天。阿阔听了,心里发毛,哪光脚还不走烂了?那时闽南人都打赤脚。阿臭说,傻瓜呀,烂的是草鞋。就阿阔所知道的,阿臭出远门,都是苦难的历程。
衣食住行,阿臭家的行物化为木屐、草鞋、扁担、独轮车,它们丈量着阿臭出门的远近。阿臭会削木屐,嫂子大凤会编草鞋。阿臭到盐埕当工人时,让街边的补鞋匠给他做了一双皮凉鞋,这是阿臭十几年里的一件奢侈品,阿阔眼馋得要命。后来,阿阔出门多了说溜了嘴,说一双鞋有好几千的,阿臭就和他戗茬,有几千,我搁帽子里戴头上。其实他也不会顶在头上,他会锁家里。阿臭不相信天安门大红门是人人可以走到的地方,当然更不会知道他这个傻弟弟日后还会满天飞,只是自己认定要一辈子脚踏实地,他家是根本人家。
阿臭成人还没有成家。阿阔还没有成人的时候,父母亡故。阿臭二十大几,还没有说上亲,在那年头,算是大龄了。古人称十六岁为束发,这里的孩子虚岁十六,吃过一只大红公鸡后就算成年了。按说,没成家就还都是小孩,哥俩儿一块儿过。哥哥得拉扯弟弟,这一点阿臭做到了。那时生活紧,常常个把月见不到一颗油星。阿臭争取到盐埕工作,有天让人带话让阿阔去一下。阿阔去了,阿臭就把他带到伙房。两个碗扣在一起,是一大碗米饭,上边有一大块酱油水三层肉(五花肉),虽然就一次,阿阔一辈子都记着它。
这个地方有个特殊的节日,叫补冬,就是立冬的那一天,家家要宰鸡宰鸭,用土缽炖。他们家没有鸡也没有鸭,听人说,在立冬的那个时辰,喝凉水也会补,阿臭回回都在那个时候把阿阔叫醒,两个一块去舀水缸水喝,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在阿阔的记忆里。
在伙房里,有个大姐在摘菜,她的一只脚上裹着纱布,纱布上有洇出来的血和红药水。阿臭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阿阔听不懂的话,那大姐脸就红了,可是大姐没有说话。那大姐也没有跟阿阔说一句话,她就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阿阔吃饭的那个馋相,看得阿阔有点不好意思。不知怎么,阿阔发现那大姐眼眶有一线隐隐约约的泪花。阿阔本来想跟她说话,这下反倒不好张口了。阿阔从他们两个人的眼神里认定这个人会是他的嫂子。
后来,阿阔知道,这位漂亮大姐的脚让碗片给拉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子的嘴,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对了,那时候这里的人都不穿鞋子,全打赤脚,只有晚上洗了脚才穿木屐。路又不好,就是路好也没有车,送医院就得有人背着她,当时让谁背她她都不干,她就答应让阿臭背。从盐埕到医院有两里地,阿臭背着她,一直跑到医院。这是后来阿臭自己讲的,阿阔认定他哥不是吹,他哥那年头称得上是一个帅哥。那时,阿阔也初谙男女之事,他知道,一个女孩子的胸脯贴在一个后生家的后背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尤其是那两个奶子要在他的后背上颤两里地。家里又只有两个男孩,一块儿说话总是连荤带素的。阿阔问他哥,你下边那根是不是直了?阿臭不说话。阿阔就又说,你那根要是直着跑两里地可真够呛。阿臭还是不说话。阿阔一抬头,发现他哥用双手抱着头壳,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阿阔就问,怎么啦?阿臭一直就不回答。阿阔不问了,阿阔不问,阿臭却又自己说:这几天夜里我老是做梦。阿阔来了劲,你下边是不是跑马了?阿臭又不说话了。那天,哥俩就睡下了。半夜,阿臭做恶梦,喊叫着坐了起来。阿阔也被吵醒了,问他哥:你怎么了?阿臭说:没什么,就做一个梦。阿阔不解,又问:什么梦,怎么把你吓着了?阿臭也不说话了,就找烟抽。那时穷,就撕一角报纸卷烟叶子抽。不知怎么,他又卷了一个递给阿阔。阿阔后来会抽烟,还是从这一天学会的。阿阔刚抽一口就使劲的咳嗽。也许是咳嗽声给阿臭壮了胆。阿臭就说话了:我又梦见她了。阿阔奇怪,梦见她怎么会惊醒了?阿臭不说话,阿阔睡得糊里糊涂也没多想,就说:你要是喜欢她,你就问她,她要同意就把她娶过来不就得了。你要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去。阿臭又不说话了,他使劲地抽烟,好像要用抽烟来代替回答。阿阔知道他的脾性,就不问了。阿阔不问,阿阔不问阿臭反倒说了:她家是地主。阿阔把烟屁股使劲掷在地上说:她家地主又不是她是地主,不是报上老说出身不能选择可自己的道路可以选择?阿臭出了口大气说:我这几天做梦老让枪声惊醒。阿阔好奇怪:胡说,哪有什么枪声?阿臭吭哧半天,最后才说:她老爸是被镇压的。两个人就不说话,两个人就抽烟。两个人半宿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