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得窗外有人高宣佛号,吐气雄浑,声若洪钟。杜临渊闻声一振,打自己的手也放慢下来。只听一个温雅声音响起:“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出手不容情,要把人打死才肯罢休?”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处不知何时已立着两人,一人年轻模样,白净面皮,一袭白衣无风自动,背手而立自有一种飘渺凌云的气度;一人却是个老僧,精神矍烁,眉眼慈悲,形容枯瘦却仿佛高山巍峨、江河广大,方才那声佛号便是他所宣。三人想到这两人从街面移步到此不过刹那间,身法迅捷可谓当世罕有,心里都蓦地一惊。
女子微微动容,道:“我可没说要打死他,这人骂我十句,我回敬他八百三十拳,至于是死是活就不关我事。还请二位不要趟这趟浑水。”她对杜希二人讲话极为不客气,和这两人说话却措辞有礼,想必是两人有意显露功夫起的威慑之效。阿卜希尔不忿道:“你这女人也太不讲理,他不过多看你几眼,斥骂两句也就罢了,怎地叫他自打耳光?”女子冷笑:“扇几耳光算是轻饶了她,换做以往,非教他把眼珠子抠出来不可。”
阿卜希尔听罢大怒,正欲发作,那老和尚却开口道:“女施主锱铢必报,出手未免狠毒。出家人慈悲为怀,自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位施主被打死,还请莫怪贫僧多管闲事。狸追,帮他看看。”那年轻人应了,只跨一步,身形就到杜临渊面前,看得阿卜希尔暗暗咂舌。只见他双手一分,架开杜临渊两只拳头,眼中精芒暴涨,直直盯住杜临渊双目。
杜临渊面门连挨数十拳,只觉得精神恍惚、胸口烦恶,被狸追明镜似的两只眼睛一照,顿时浑身烦躁大减,灵台渐归清明,不住挣扎的两手也慢慢安分下来。这中年人眉眼细长,瞳仁漆黑好似碧墨深潭,目光炯炯却不似女子那般盛气凌人,被他注目只觉得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杜临渊原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得高人臂助转危为安,当下冲狸追深深一揖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口齿不清,狸追闻之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那女子见狸追出手施救,并不阻拦,只是冷眼旁观。狸追感到背后如刀子似的目光,转过身来,一张脸似笑非笑。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如箭矢相交,女子眼神尖锐,面若寒霜,好似在冰天雪地里递出一把快刀;年轻人眼神悠远,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恍若眼中包罗苍茫云海,任凭你刀光剑影,刺进去都烟消云散。女子心里作恼,眼神忽地一变,迷离朦胧,好似江南烟雨、晓风残月,教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狸追笑意融融,眼神却炽意大盛,好像雨过天晴,水天一线间升起一轮红日,愁云惨雾尽皆化于无形。女子大惊之下眼神连变,或喜或悲,或痴或嗔,一连十几种变化用尽,奈何狸追始终胜她一筹。
女子面露愠色,对狸追那张笑脸是越看越是生厌,冷哼一声,拾起油纸伞,竟拂袖而去。她我行我素,处世不可用常理揣度,狸追看着她的背影只是苦笑。老和尚看她走远,忽然说道:“女施主出身名门大派,如此行事,未免太小家子气。”那女子闻声一怔,复又加快步子,不多时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老和尚走上前来,端详杜临渊片刻,发现他不过受了些皮肉伤,修养段时日就可好,心中宽慰,道:“还好,施主不曾伤及根骨,修养数日即可恢复如初。”杜临渊道:“晚辈杜临渊,敢问大师法号?”老和尚微微一笑:“鄙陋小僧,籍籍无名。”杜临渊见对方不愿透露来历,亦不勉强,道:“大师眼下可否有难事?但有托付,在所不辞。”阿卜希尔也道:“我长年行走大漠,手头有些银两车马,大师初来此地,只怕多有不便,不如让我略尽绵薄之力,也好报答一二。”
老和尚双手合十,心想这二人都是真性情的汉子,一朝受人恩惠,赴汤蹈火也要报答,不如遂他心意,免得二人心中有愧,便道:“既然如此,贫僧这里有封书信,还请杜施主送到五老山南普陀寺。”杜临渊接过信件,郑重地揣进怀中,道:“大师放心,小子养好伤便启程。”阿卜希尔道:“两位在龟兹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到商行找我。”
老和尚道:“贫僧一行还要赶路,就此告辞。”杜阿二人极力挽留,经不住老和尚再三推脱,只得放他们离去,分别前又布施了许多银两。二人送老和尚和狸追到街上,阿卜希尔想起一事,好奇道:“敢问狸先生,那女子究竟是何等身份?”狸追答非所问:“我观她双眼,并非奸恶之辈,只是性子古怪了些。她说要打八百拳,不过一时冲动,当不得真。”阿卜希尔悻悻道:“先生不必为她开脱,若不是你,只怕我这朋友早被打成肉泥了。不过先生既然这么说了,我不去寻仇便是。”狸追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里苦笑。
四人就此告别。狸追与老和尚一道,转到下榻的客栈。刚到门口,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飞奔到老和尚的怀里,叫道:“师父,狸叔,你们到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老和尚眼中一片温情,枯手摸着小和尚的光头,道:“悟明,师父不是叮嘱你不要出来么?”那唤作悟明的小和尚道:“师父跟我说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回来,我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就急着跑出来了。”他本是一弃婴,是老和尚把他捡回养大,师徒二人感情深厚,名分上是师徒,实则如亲爷孙一般。狸追笑道:“也好,我们这就打点行装,动身启程吧。”三人卷了衣服盘缠、细软银两,结了房钱,一路向城外去了。
三人行了半个时辰,背后总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影随形。狸追止步不前,扭头望去,那目光又顷刻化开,只见得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哪有什么人在窥探?狸追笑嘻嘻地对老和尚道:“奇怪,我明明感到有条狗儿跟在身后,怎么一回头又不见了?”老和尚亦早察觉有人跟随,只是不点破,听狸追这么一说,笑道:“狸追莫要胡说,想来是那姑娘气不过
我们多管闲事,寻晦气来了。”狸追佯装恍然状:“原来不是狗是人,难怪难怪。”
那女子蒙蔽他二人神智,本以为藏得天衣无缝,哪知对方早已觉察,那叫狸追的中年人更是拐着弯骂自己是狗,不由得气得连连顿足。
三人又行了一个时辰,狸追沿途不时冷嘲热讽,骂得女子七窍生烟,偏偏又一句也还口不得,只能心中暗暗作恼。悟明好奇道:“狸叔和谁说话呢?”狸追笑道:“没事,我逗狗玩呢。”一边有意无意地望后边一眼。女子恨声道:“哼,看你待会还笑不笑得出。”老和尚道:“这龟兹说大不大,怎么我们走了一个半时辰还未出城?”
只见前边人流如织,成群驼马信步走来,楼栋房屋鳞次栉比,热闹非凡,哪有半分出城的迹象?狸追笑道:“有道是‘好狗不挡道’,看来身后那条不是好狗。”老和尚苦笑道:“要不是你一路嘴欠,我们早早便到了。”狸追却道:“这晦气迟早上门,倒不如多骂几句。”女子见他身陷囵圄还是嘴硬,冷笑道:“等下有的是你求饶的时候。”
狸追道:“那女子是天都密罗众,密罗众最擅布置幻境,迷惑人心,我们眼下便是中了她的幻术。”老和尚道:“幻术非我所长,你且看看,如何出得去?”狸追挥挥手,道:“无妨,密罗秘道无非五流十三派,知道她的路子,这幻境就好破除。容我探查一番。”说罢他当街盘坐于地,双目微眯,神请若有所思。忽道:“怪哉。”老和尚问道:“怎地奇怪?”
狸追皱眉道:“这幻境既非心相流,也非外相流,莫不是无相流?”老和尚道:“有何区别?”
狸追道:“心相流认为相由心生,万事万物,不过是人心映照出来的影子。外相流认为物有两面,外相内相,常人所见的只是事物的外相。五流之中,最特殊的就是这无相流,它认为物我本就一体,物即是我,由我及物,世间万相归于虚无。”
老和尚道:“可有破法?”狸追叹道:“无十分把握,且容我一试。”女子听他对密罗一脉了解如此透彻,心里不自觉佩服他几分。她见狸追方才胸有成竹,此时又拿捏不准,语气再无那般从容不迫,顿时心怀大畅。
只见狸追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符,折成一只雀儿,伸手一抛,那纸雀竟如活物般振翅飞走。悟明孩童心性,见状兴高采烈,道:“狸叔,这把戏真好玩,教教我嘛。”老和尚柔声道:“徒儿莫闹。”狸追笑道:“悟明乖,等狸叔把狗儿撵走了就陪你玩。”悟明脆声道:“嗯,叔叔快把狗儿赶走。”狸追大笑。女子见狸追把这纯真无邪的小和尚也诳来骂自己,只恨不得把他吊在荒郊野地里,叫他自打三千耳光才罢休。
纸雀越飞越高,不多时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雀儿又飞了回来,在狸追身边转来转去,逗得悟明一个劲儿地伸手去捉。老和尚问道:“如何?”狸追指着周围过往人群,道:“你看,这些人可有甚么古怪?”老和尚慧眼如炬,道:“神色木讷呆板,不似活人。”狸追抚掌大笑道:“是了,这些人痴痴呆呆,好似一个个会动的木人。若我所料不错,这女子功力火候不到,只练成了‘人间俗世’之相,却不会‘悲欢离合’之相。”
“无相派中人讲究从有到无,先练四番八相,等到炉火纯青,再将八相合一,化作一个‘我相’。这八相,分别唤作渊渟岳峙之相,诸法寂灭之相,明月流风之相,人间俗世之相,悲欢离合之相,万类霜天之相,斗转星移之相,魑魅罔两之相。
此八相乃是无相派祖师所创,囊括世间万物,精通者只需意念一动,便可幻化高山大泽、万丈红尘。其中,人间俗世之相能凭空生成人家数十万,广厦千万间。悲欢离合之相主七情六欲,能赋予幻境中人爱恨情愁,与真人无异。小狗儿只会一个,弄出来的东西一戳就穿。”狸追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说了这许多话,到底有何破解之法?”老和尚道。
“莫急,我方才叫雀儿飞了一圈,看到一人神色生动,你说可有蹊跷?我只消捉住这人,这幻境也就不攻自破了。”
女子听他对自己法门如数家珍,最后一句,更是把玄机一语道破,不由得大惊失色。无相派的幻术宗旨是“相即是我”,一经发动,施术者自身也得深陷其中。那狸追先是用言语激她,气得她火冒三丈,脸色阴郁在一片呆若木鸡的假人里显得格外扎眼,不过片刻便被那纸雀找出。女子暗道狸追狡猾,眼看那只雀儿引着三人朝这边走来,心念一动,晴空一声霹雳,瓢泼大雨轰然降下。那纸雀受了雨淋,一头栽倒在地,扑棱几下就不动了。
老和尚奇道:“这雨端的十分古怪。”狸追笑道:“不是古怪,是那女子有意为之。我道她只会人间俗世之相,谁知她还会明月流风之相。明月流风之相主风霜雨雪、四季变换,能呼风唤雨,之前倒是小瞧了她。”女子暗道:“你便是认得又如何?纸雀没了,看你怎么找到我。”她吃了一亏,不似之前那般焦躁易怒,只等着瞧狸追手足无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