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叮当,漠漠黄沙中又是一队胡商进了城。领头的那胡人汉子碧眼高鼻,风尘仆仆却不减精悍干练之气。他左右吆喝一阵,吩咐心腹将货物收拾妥当,把仆役趟子手都安顿歇了。他身旁的男子倚马而待,手中掂着酒壶,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灌着酒水,衣着装束与那些胡人商旅并无二致,五官却无胡人那般深邃,毛发也稀疏些,浑如刀削的脸庞上些许伤痕掺着沙土结成了黑痂,竟是个混血豪士。胡人汉子把手头料理妥当,冲那豪士按胸躬身道:“大恩不言谢,杜兄如不嫌弃,还请到酒楼一聚。”
他汉话说的字圆腔正,想必是从商多年,西域中原的语言无不精通。杜姓豪士慨然一笑道:“阿卜希尔兄弟言重了,若不是你搭救,杜某现在只怕做了沙中一枯骨。”两人相视大笑。阿卜希尔虽是商贾,但这大漠苍茫,沿途险恶,他累年在此间行走,精明中更添一股豪烈之气,也不与杜临渊多客套,两人执手进了龟兹当地颇有盛名的羽书阁。
二人入了楼上,找个靠窗的阁儿坐了。杜临渊见这酒楼整个轩峻大气,细处别具巧思,中原西域的风物争奇斗艳又相映成趣,不由赞道:“有道是‘大漠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这酒楼中西结合,赢得八方来客交口称赞,今日一见,果然精巧绝伦。”
阿卜希尔道:“汉诗我不过略知皮毛,今日才知其中有这番典故。杜兄似是初来此地?”
杜临渊一笑:“我浪迹大漠,东奔西走,平时粗茶淡饭也过的一餐。来往龟兹日久,只听得过往豪商谈论羽书阁如何,却无缘得见。兄弟倒是了却我一桩夙愿。”
相谈一阵,阿卜希尔冲侍立一旁的小二道:“听说羽书阁不仅善制东西各式菜肴,烤全羊更是仅此一家。你且与我打两坛酒,一坛中土西北名酒‘西风烈’,一坛乌桓名产‘苏勒儿’。外加烤全羊一只,羊要宰三龄大的小尾寒羊,用龟兹特产的茴香佐了。速速吩咐下去。”小二恭声应了。
二人继续谈笑。不多时,酒肉俱全,又铺下果品菜蔬按酒。阿卜希尔敲开西风烈泥封,分斟两杯,举酒相敬道:“这一杯,先谢过杜兄义助。”杜临渊早就酒瘾难耐,接过酒杯亦不推辞,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只觉辛辣奔腾,流到小腹又化作暖流热泉,好似一人一马疾驰在融融斜阳下,令人只觉天地之大任我驰骋,一股激昂的豪气升腾飞起。他不禁叫:“好酒!”
阿卜希尔取下腰刀,切了块大腿肉,只见刀刃过处肥油直流,一时肉香满鼻,引得人垂涎三尺。他把切下的肉用刀扎了,递给杜临渊,道:“酒虽好,也要就着大肉吃才算上佳。且尝尝这羽书阁招牌烤肉。”杜临渊哈哈大笑,撕下肉来丢进嘴里,果然肥嫩鲜美,轻轻一咬之下油脂似在唇舌间不住翻滚,咀嚼良久,下咽之后依然口齿留香。
他豪兴大发,赞道:“酒好肉好,人生快事不过如此!”说罢与阿卜希尔推杯换盏,乘酒兴大声谈笑,豪气干云自不必多提。
酒过三巡,海量如杜临渊也不禁有了微醺的醉意。他与阿卜希尔相谈甚欢,天南地北地胡侃海扯,聊到快意处,二人一同纵声大笑;寂寥处,又觉得自己浪荡一生不过大漠间的须臾过客。谈兴愈浓,两人又将自己这些年的江湖经历说与对方,其中不乏奇谈怪论、江湖传说。阿卜希尔道:“杜兄行走西域多年,想必知道‘星罗天都’这个地方吧?”
杜临渊道:“如何不知?江湖人道:‘东岛西城,北骥南蟾,惊霄落剑,云荒八蛮’,这‘西城’,指的便是星罗天都。传说这世上有人身具通天大能,能观星相,知祸福,推演星辰演变,便知这世界前后千年的运势。这些人,就是刺金贵胄、敌国巨贾、绝世高手在他们面前,也不过如蝼蚁一般。世称其为:星算家。”
“而星罗天都,可谓星算家的根源一脉!”
“杜兄言过其实了。这星算家确实厉害非常,远非世俗武功可比,但也不过寥寥数人有通天彻地的本领。”阿卜希尔摇头道,“据我所知,能推天演地的星算家,存世的不过三位,分别是北陆蛮族的大合萨阿赞捷达,中土国师云玑子,和星罗天都的寰化众之首、‘天算’玄寂宗!”
“然而,这三人洞悉天机,早已看破红尘,虽然身负神通,却绝少涉足世事。何况天意难测,揣度老天的意图本就是逆天而行,所以他们终其一生未必会吐露一次天机。像蛮族大汗为预知蛮族未来百年的命运,率万千子民在大合萨帐外跪了十日夜,才换来大合萨耗尽心血推演了三个月。而且自那之后,大合萨便始终闭门不出,迄今已有二十余年之久。”
杜临渊奇道:“我听大漠上的朋友说,星罗天都门下弟子修炼的乃是一种古怪功夫,也有说是妖法邪术。寻常武功莫能与之匹敌。这西城行事诡秘莫测,鲜有参与江湖争斗,可若是出手,必是雷霆万钧、金刚怒目之势。要是像兄弟说的那般淡泊世事,又怎地闯下偌大名头,雄踞西城数百年无人能够撼动?”
阿卜希尔冷笑道:“星辰大道,竟被莽夫说成妖法,当真可笑至极。西城屹立西域少说千年,如此庞然大物,想要一夜颠覆某个小国也是轻而易举。要不是西城开山祖师立下规矩,若非自保,不得入世,这沙海以西,早就是天都的囊中之物了。”
杜临渊道:“莫非那西城一己之力能抵挡西域诸国百万雄兵?”
“以千人之力拒百万之师,咋听之下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凡是了解星辰伟力是何其浩瀚雄浑,就明白凡人在天地面前,不过是苟且偷生的虫蚁。”阿卜希尔声色昂扬,神情肃穆。
“西方有神话,说宇宙混沌之初,有两位老祖,一曰‘荒’,一曰‘墟’。墟荒二祖本是同一个身子上长出的两条躯干,他们昼夜搏命,历经亿万年岁月后终于双双力竭而亡。老祖死后,精魄上升形成诸天星辰,肉身下沉沦为苍莽大地,从老祖的四肢百骸中又走出了九大种族,至此天地初现、万物繁衍。而星辰,因为是老祖精魂所化,浩大雄沛的精神元素在那里凝结成奔流的大海,星算家称之为‘星空密藏’!”
他面皮微红,滔滔不绝,这些原本只存在于云荒古卷上的记载被他一一道来,只教杜临渊听得震撼莫名。“星空浩繁,星罗芜杂,沟通那星空密藏的道路何止千百,修炼法则也是五花八门。但概括起来,无非‘星算’和‘秘道’两支根源。星算固然玄奥精妙,星算家单凭一双眼观察星相、一只手计算推演,就能勘破生老病死,但星算学问太过艰深晦涩,许多人穷极一生也只能做到帮海船辨识航路、预知气候变化而已,更有许多略通皮毛者四处招摇撞骗。能把星算之道钻研到极致的,无一不是天赋异禀之辈。正是由于星算对天赋要求极高,许多人又不甘放弃对星空密藏的追求,于是就衍生了秘道一派。”
“星相理论中,把天空分为十大星域,太阳、月亮、密罗、印池、岁正、亘白、裂章、填阕、寰化、郁非,所谓星域指的未必是群星聚集在一起,可以是一颗星,也可以是两颗星。秘道家无力把握整个星空的运作,那对他们而讲太过恢宏,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某一个星域,通过仰望、冥想来建立星域和自身的联系,进而沟通星空密藏,把密藏中无穷无尽的精神元素化为己用。而秘道一派的诸多法门,归本溯源,都发自星罗天都,说它是秘道家的圣地亦不为过。外人不明所以,把星算和秘道一概称作‘星算’,这才把星罗天都说成是星算宗门。”
杜临渊既惊且佩,几乎欲为阿卜希尔的见识广博击节叫好,又感慨这天下到底广大,竟有惊才绝艳敢与星辰比肩的奇人,一时生出了人世卑微星辰可畏的念头。然而这份怅然维持不过一瞬,他又哈哈一笑,开口道:“有道是蝼蚁尚且偷生,就算给我通天之能,在我看来,倒不如在这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得逍遥自在。”他复饮一杯,“即便是蝼蚁,像这般快意洒脱地活过十年,又有何憾?快哉快哉!”
阿卜希尔闻言脸色却是一黯,叹道:“杜兄如此豁达,着实让人羡慕。可笑我出身豪商世家,自幼苦研星算,一心想被星罗天都收作弟子,哪知耗费十年,回头一场空。”他年过三旬,回想起少年伤心事,面上强颜欢笑,心里颇不是滋味。杜临渊见状心生同情,暗悔自己勾起了对方心病,想宽慰几句又觉得无从说起。一时二人只顾喝酒,相对无言。
忽然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那星罗天都有着般好,引的许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面钻?”声音虽是婉转动听,却带着七分拒人千里的冷漠,三分牙尖嘴利的刻薄。阿卜希尔与杜临渊闻声望去,只见东北角的一张桌上,端坐着一位冷冷撇嘴的女子。那女子身着素雅衣裙,皓腕凝雪,宫髻高绾,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来。一张冷若冰霜的俏脸上,一对美目尤为动人,明媚时似蚌壳含珠,迷蒙时似香兰泣露。若说这女子身段容颜不过中上之资,这双眼睛却称得上倾国倾城。
杜临渊见是个年轻女子,先敛了一腔火气,朗声道:“我这位兄弟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为何出口伤人?”
那女子也不正眼瞧他,冷声道:“我不过实话实说。星罗天都门规森严刑罚严酷,偏生每年都有不知死活的外人一心往里钻,真正进来了又巴不得想出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杜临渊见她神情倨傲,言语无礼,一时十分不快。但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与星罗天都大有瓜葛。杜临渊揣摩不透女子身份,倒是阿卜希尔抢道:“秘道一途何其艰难,非有大恒心大毅力者不可为。我年轻时心浮气躁,只愿泛泛观览,不肯深入钻研,不能得偿所愿也在情理之中。姑娘见识广博,在下由衷佩服。”说罢拍拍杜临渊肩膀。杜临渊知他心意,也不与那女子多做纠缠,只顾与阿卜希尔割肉吃酒。
杜临渊杯酒下肚,只觉得索然无味,心头不知为何念念不忘那女子的一对眸子。这念头甚是强烈,仿佛蛾子夜晚看到火光,直教人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杜临渊不由得偷瞄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她吃饭夹菜甚是赏心悦目,虽无十二分的容貌,细细看来却独具一种高雅娴静的气质,恍若深谷幽兰、凡尘仙子。杜临渊奇心大起,看这女子一举一动,
若说是某个名门望族的大小姐,她却孤身一人在鱼龙混杂的龟兹,言语间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若说她出身武学巨擎之家,浑身上下又全无习武的痕迹,身边仅有一柄精致的油纸伞,在大漠带这种东西可谓古怪至极。杜临渊觉着这女子处处透着古怪,却又教人拼命地想看个究竟。
那女子忽然侧头看向杜临渊这边,四目相对,女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双妙目中几欲喷出火来。杜临渊尴尬不已,回想自己方才举动,确如登徒子所为。他面皮顿时大窘,正想出言赔罪,一道精芒射来,那女子的眼神宛如实质般刺中他双眼。杜临渊心头恍惚一阵,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结结实实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杜临渊大惊,左手又起,抡圆了往右脸上扇了一巴掌。他两只手好似长在别人身上一般,左右开弓,两边脸各挨了十几个大耳刮子,直抽的杜临渊面皮红肿,眼冒金星。
阿卜希尔痴愣愣看着杜临渊自捆耳光,忽地回过神来,冲那女子怒道:“好妖女!”叉开五指,去她脸上只一掌。哪知这一掌打出半路,竟又折返回来,拍得阿卜希尔鼻子也歪了半边,脸上一个偌大的巴掌印。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骂我一句,一句三字,当打三十拳,先打左边,再打右边。”阿卜希尔两只拳头登时得命,往他脸上只是一顿狂轰乱炸,三十拳打完,只见阿卜希尔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这胡人汉子倒也硬气,口鼻歪斜仍大骂不止。
那女子又道:“你骂我九句,总计八十字,赏你兄弟八百拳,先打左边,再打右边。”
阿卜希尔一愣,这八百拳打完,哪还有人命在?他冲女子叫道:“臭婆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何要迁怒于人?”
女子却道:“又骂我一句,再加三十拳。”说罢不再理他,低头只顾用饭,任凭杜临渊在一边打得不亦乐乎。
杜临渊拳脚功夫高强,不过二十拳,便打得他头痛欲裂,心里叹道:“苦也!想不到我杜临渊今日竟要死在自己的一双手上!”更想到自己以后怕是要沦为江湖上的笑柄,只恨不得一刀把自己杀个对穿,也免得在这儿徒受折辱。他心里已存了必死之志,转念想到这女子性子古怪,手段无情,不过看她几眼,骂她几句,便要把人生生打死。看她神情,似乎还理所当然一般,只怕自己死后阿卜希尔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