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武宿营的平北将军行辕就是一个简单朴素的大帐,前帐议事,后帐休息,贺武马马虎虎惯了,除了大帐个头大点外,与士兵们住的没什么区别。蛮族的使者被带进大帐后,众将早就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毕竟这还是战争期间,与敌人私自接触是有通敌之嫌的。
“在下是金帐大王帐前……”没等年轻人自我介绍完,贺武摆摆手打断了他,“你是金帐大王的继承人赤狐吧。”贺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坐吧。你敢这么大摇大摆地来,本将军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气。”
赤狐讪讪一笑,却不敢坐下,“侯爷……”贺武又一摆手,“我早就不是侯爷了。”不知道怎地,赤狐觉得在贺武面前很压抑,很不自然,这个如山般的男人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是那种千军万马中搏杀出来的血腥杀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贺武也没说话,指了指矮几上普普通通的茶碗。赤狐也没客气,毕竟赶了百十里地,早就口渴的很了。“好茶!”喝了一口,赤狐赞道。
“你倒是懂得享受,这是年前铁旗王送来的,本将军是尝不出什么滋味的。饭后用来漱口也不错。”贺武示意赤狐坐下说话。他这话要是被余无念听到,估计能气个半死,那茶可是天南名产,一年也出不了几斤的,价比黄金。余无念是因为听说贺武一直用茶叶沫子待客才好心送给他的。
“小侄……”赤狐又小心地看了一眼真的在漱口的贺武,看他对这个自称并不在意才接着说了下去,“小侄少时曾经在圣城住过数年,对王朝风物文化甚是敬仰。”
贺武咽下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滋味的茶水,看了他一眼,“你和小武子都是宋先生的学生吧,听说你们两个在圣城倒是荒唐得狠啊。”宋先生隐居在圣城,是天下有名的学者,这个年代重武轻文,可是谁也想不到以勇武著称的贺武会将大儿子送去研究学问,当然学不学得会就两说了。
宋先生肯收贺小武这个徒弟倒也出人意料,似乎贺小武去圣城的时候一味地好勇斗狠,甚至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不过据说宋先生后来肠子都悔青了,不止一次地被贺小武气得暴跳如雷,几近吐血。没办法,贺小武那皮厚的铁尺拍下去都跟挠痒痒似的。
更令天下人目瞪口呆的是,贺小武居然和圣城的女子眉来眼去的,而且还要娶人家为妻。圣城有圣城的规矩,因为人口太少,人家只招上门女婿。于是贺小武干脆通过老师的介绍进了圣门。可这一来就坏了王朝的规矩。
王朝为了防备圣教卷土重来,明令禁止王朝中的贵族世家子弟加入圣教,就算是圣门也不行,违令者视为王朝叛逆。于是,贺小武就成了王朝的通缉犯,当然,有没有人敢去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这个通缉犯却并不安分,甚至常常代替贺武领军出征讨伐王朝的叛逆。这在天下间完全传成了笑话了。
赤狐看着贺武似乎微怒的样子,脸一红,“那些年承蒙小武哥照顾……”两个世仇撞在一起基本上该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可是贺小武并没有因为赤狐是蛮族而对他有任何的敌视,也不在意赤狐对自己的敌意,甚至时常将家里送来的好东西跟他分享,那都是虽然贵为王子的赤狐在贫瘠的部落里见也没见过的东西。
贺小武说,没有谁是天生的敌人,但日后若是沙场相见,自己也绝不会留情。因为他这句话,宋先生居然再也不用铁尺教训他了。
“好了,叙旧的话不用说了,赤狐小王,说你的来意。”贺武望向有些走神的赤狐,眼神一下子凌厉起来。
“火焰王朝的皇帝陛下在几个月前曾经派了王朝的左相大人来到我们金帐……”整理了一下思路,说起正事,赤狐恢复了平静。
“这个本将军早就知道,你们谈的什么条件。”贺武的语气里有些烦躁。
“十五万骑兵装备和三十万石粮食,为了让您相信,也知道您军中现在缺乏粮草,小侄这次特意将那些粮食送了一些过来。”赤狐小心地偷看了一眼贺武。
“想消灭平北军,部众的损失恐怕也不是你们能承受得起的。”贺武紧盯着赤狐冷笑着。
赤狐不再隐瞒,“皇帝说了,只要消灭了平北军,就允许我们全族离开苦寒之地,迁徙到圣城的腹地去。”
“皇帝倒是出了个好主意。”贺武嘿嘿地笑着。示意贺小龙摊开军案上的社稷图,赤狐也跟着凑了过去,贺小龙瞪了他一眼也没阻止。
王朝的北部边界是贯通东西延绵数千里的接天大山,狼堡扼住了与蛮族接壤的山间的唯一通道,其余都是山高林密,飞鸟难渡,蛮族人就算有心也根本无法翻越。
狼堡向西,山脉北面则是大片大片的一望无际的森林,据说一直延伸到西大陆去。除了一些不要命的逃亡者外,人迹罕至,而且山林也根本不适合蛮族的游牧生活。
山脉向东北一直延续而去,尽头就是超然于东大陆之外的圣城。圣城的附地倒是很大,占据了整个东大陆的东北部,只算面积甚至有王朝面积的四分之一,只不过地广人稀,大部分地区气候条件也恶劣,人口加起来不过百万。
但是因为圣城有神秘强悍的武力的存在,蛮族根本不敢打圣城的主意,而且两地在信仰上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历史上也曾经是盟友或是附属的关系。
“将军也知道,我们的部落处在苦寒之地,加起来人口也不过百万,”赤狐指着社稷图上,大山和森林之间夹着的三角地带,“如果遇到天灾甚至要死亡大半人口,而且时刻要提防更北面的野蛮人的侵袭……”
“野蛮人……”贺武微微点点头,紧盯着社稷图上蛮族居住地更北的空白处。王朝制作的社稷图可以说尽显了王朝本色。有详细标注的王朝所在的东大陆只是占据了社稷图的一部分,其余的诸如极北、西大陆、南洋以南、东海以东都只是在社稷图上留下了大片的空白,等待或是激励勇敢者去用血与火来填补。
“你见过野蛮人吗?”贺武对那些人产生了兴趣,传闻说,那些野蛮人比王朝人高大了许多而且力大无穷,冬日里还赤膊上阵,步行作战来去如飞,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千百年来,幸亏有蛮族挡在那里,才没让野蛮人一路冲到王朝来。
看着赤狐摇着头,贺武觉得有些失落,他是真想会会那些传说中的战士,看看是否有那么神勇。
“野蛮人最近几年一直没有南下过,最后一次是在七年前。”赤狐皱着眉头回忆着,那回忆很痛苦,“左大王帐下的七八个部族六万多人口那一次全被野蛮人杀光了。甚至被当作口粮晒成肉干随身携带。”那一次的野蛮人入侵,蛮族集合了全部力量整整损失了十余万精锐战士才将铺天盖地而来的十数万的野蛮人击退,“长辈们说,其实并不是我们击退的,而是他们抢够了自己退走的。那一年各部族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牲口过冬了。”
“那你们就来抢我们吗。当我们好欺负是吧。”贺小龙不满地嚷嚷道。
“少将军,我们也是不得已,我们的部族子民也得活下去。”赤狐默默地看了一眼贺武,“将军您应该知道,以前,我们可以用马匹和牛羊换取大陆的粮食,所以几千年我们的部落都是在草原上安静地生活着,双方从来就没有过战争。可是王朝建立之后,因为我们曾经隶属于当时的圣教,所以断绝了和我们的一切互市交易。而且还让圣城不能再支援我们。并且时不时地派兵清剿我们。”
赤狐有些激动了,“这百多年来,每一次大雪灾过后,我们的部落的牛羊都会大批大批死去,而那些年老体弱的人都会为了节省食物进入大森林里去选择死亡。虽然我的爷爷是部落的金帐大王,可在他年迈得骑不了战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死去的。自裁是勇士的耻辱,可是这样做的人也是我们部落的骄傲。”
那一年的暴风雪好大,刚刚懂事的赤狐被母亲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哭喊着使劲地扑打着母亲,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带着那些年迈的族人消失在几步之内就见不到人影的暴风雪中。爷爷最后留给他的是一个简单的微笑,他知道再也见不到总是把他搂在怀里在草原上飞马驰骋的爷爷了。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赤狐没有去擦,而是直直地望着一直率军与自己的族人战斗的贺武。他的心里在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族人只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艰苦求存,为什么那么多曾经的勇士,最后只能选择这样的死亡。”
贺小龙沉默的一阵,然后猛地拍拍赤狐的肩膀,呐呐地说,“战场上遇到你,我会放你一马。”
可是赤狐并不领情,笑着擦掉那滴流到了下颌的泪水,“我们金帐勇士是不需要怜悯的。在战场上,你只管取了赤狐的大好头颅就是。”
“你们大王想怎么做。”贺武瞪了一眼贺小龙,若有所思地问。
“知道元远谋到了之后,现在父王正在屯兵狼堡城下去讨取皇帝答应我们的物资。”赤狐想了想,说,“其实这次出兵,主战的是左右大王。我父王倒是对去圣城腹地不抱希望。只是答应皇帝把将军拖在草原上。毕竟这些粮食在遭遇雪灾的时候能支持部落的人过一个冬天。”
贺武点了点社稷图上圣城和王朝接壤处标注的大片草原,“圣城也许会在王朝的知会下让你们迁移到这里的,但是王朝必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百万人到了那里,恐怕再也没有一个能活下去。”
贺武毫冷笑着敲敲军案,“要知道,你们的功劳可是杀害了王朝的平北将军和十万平北军。皇帝放过你们,天下人会放过你们吗,皇帝也好,你们也好,还是那些人也好,都把天下人看得太简单了。”
赤狐沉默了一阵子,下定了决心,“听说王朝已经要内乱了,我父王想和将军合作,为以后我们的部落谋一个前途。”
贺武马上打断了他,“不可能,我们打了一百年了,血债累累,就算本将军答应,手下的将士也不会答应,这是世仇。而作为戍边守土的将军,我也不可能和你们合作。除非……”
“将军您看,”赤狐识趣地马上拿出了一道圣旨,上面写着,金帐大王已经臣服于火焰王朝,允许全族迁往王朝和圣城边界的大草原,并且由狼堡提供粮草辎重。“这是王朝左相上次来的时候带过来的。说只要您一死,平北军一破,皇帝立刻颁旨,我们的部落就可以立刻迁移。”
“这么说我还非死不可了!”贺武闻言大笑起来,震得赤狐耳朵一阵嗡嗡直响。
赤狐尴尬地也笑了笑,“我父王的意思是,将军先不要回狼堡,等接手了那些粮食之后会再给将军送来,将军就在草原上放放马练练兵。等我们全族都迁到圣城之后,您再率军回去。那时候王朝的局势也许就会有大变化了。”
“大变化吗?”贺武心中暗自踌躇,真有大变化的话自己和手下的这几十万将士又将置身何处呢。看了看贺武犹豫的神色,赤狐紧接着又说,“这次,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你去把那人叫进来吧。”贺武也没在意赤狐卖关子,冲贺小武说。
他知道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一个脸脏脏的穿着蛮族服饰的人被贺小龙带了进来,就那么大咧咧地往帐中一站。
贺武看了看,皱着眉头试探地问,“余无极?”
来人闻言嘿嘿一笑,一下子伸出两个大拇指,“老武大哥,你好眼力,居然没眼花。”
贺小龙在旁边失声喊了出来,“无极叔,你可真能蒙人。”又绕着余无极转了几圈,却怎么也和他以前见过的余无极对不上号。“转什么,是人皮面具。”余无极没好气地敲了贺小龙脑袋一下。
“没办法,皇帝那边盯平北军盯得太紧了。”余无极大大咧咧地坐下,拿着贺武的茶杯一口喝了下去,慢慢品味了一下茶的味道。
贺武冷笑一声,“你小子来无影,去无踪的,王朝之中有谁能盯得住你。”
在贺武的示意下,贺小龙出帐重新安排了警戒。
“我大哥说了,老武你这次掉进了必死之局。我是来救你的。”也不等贺武说话,余无极站到社稷图前,一指,“你立刻带兵往东北到圣城。”接着又朝贺武怪笑道,“元远谋已经到了狼堡。不出意外,曾自持那个笨蛋也要完蛋了。”说着,余无极遗憾地摇摇头,“唉,本来你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大哥不忍心啊。”
余无极也不看贺武渐渐变得僵硬的脸,上去拍拍贺武的肩膀,“大哥说了,你虽然是块不开窍的顽石,但是还是不想让你胡里胡涂地死掉。”
“你奶奶的。”贺武火了,斗大的拳头一下子就到了余无极的面门。
余无极嘿嘿一笑,一拧身就躲开了,“按我的本意是直接把你杀掉算了,反正皇帝也要你死。”
余无极又看了一眼一旁小心翼翼的赤狐,“金帐大王也没办法了,皇帝一下子把左右大王都册封为金帐大王,把蛮族一分为三了。所以这次你不合作,面对的就将是全副武装了的王朝蛮族的四十万联军大军。”
“你不能回狼堡,回去一定被安上造反的罪名。我想你这样总是把武人的什么荣誉什么的挂在嘴边的人一定接受不了这样的耻辱的,难道你准备自杀吗?”余无极还是鼻涕虫的时候就是余无念的拖油瓶,所以跟贺武混的极熟,说话也没丝毫顾忌。
“怕是余无念惦记的是我手下数十万大军吧。”贺武一时语塞,冷哼一声,嘴硬道。
“多了我也不跟你说,你只要知道我大哥一声令下,立刻百万雄兵在手就是了。”余无极吐沫横飞地说,“如果你死,才给了我大哥最好的理由。那样隋风骨那个老黑脸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他摆弄着手指,“平南军的几十万人估计拉出个一半也不成问题。还有四侯手下私兵,这些就多少人了。唉,你说你咋就不死呢。”余无极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看到蛮族了吗,当年血旗王旗下的破锋军就是他们组成的。金帐大王的先祖就是血旗王旗下十二大都督之一。排名第三的,你太爷爷当年才排第七,曾三思那老狐狸当年连大帐都进不去。”
本来被余无极兜头盖脸一顿白话弄得闷着头不说话的贺武又火了,“你奶奶,你意思是我贺家是你们余家的家奴不成。”这一次余无极转了几下也没躲开,被一拳打在了后背上,一个趔趄后连翻了两个白眼才缓过来。“我不跟你动手,当年我大哥满京城追着你打,你有能耐找我大哥去。”然后狠狠地吐了口吐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