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成了戈壁瀚海中的一座“孤岛”,一列列火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掠”走的是给养,留下的是一片烟雾沙尘。
捞不上外地人腰包里的钱,旅社、饭店和那些一拥而上、得利微薄的个体餐馆,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公”字号的大轿车和“私”字号的蹦蹦车又如羸弱无力的饿汉。
呵!喜从天降,千载难逢的捞大钱的机会到了,买卖人脖子伸得老长,宛如门前晃动的不是投宿觅食的人流,而是啪啪作响的叠叠钞票。这是正常的招财欲望和潜意识。个体商贩自不必说,就是国营店铺也毫不例外。当然,若一切都照常运转,哪怕一夜间户户“暴发”,任何人是丝毫不会咂舌责难和鄙夷的,商品经济观念的渗透和改革、竞争局面的形成,代之而来的就是“平均主义”“共同受穷”的解体。然而,在万余旅客云集边城的时候,人民看到的是一些难以理解又不难理解的“奇异”现象。
从火车站向前走,不过十分八分钟,便有一家农贸市场,名为“千家汇”,成为个体户的世界,不说倾巢出动,就是杀出一小股“倒爷”也会把车站上万余旅客统统敲干榨尽。毫不隐瞒地说,在旅客滞留前夕,这里并非太平天下,一度瓜价与季节不吻合的“高价”令消费者望瓜兴叹,此外,还曾发生过哄抢西瓜的事件。但是,旅客暴增之后,瓜价反倒猛跌“一个台阶”,往日多少出点乱子的“自由世界”竟显得那么“反常”,可以说是“太平无事日日平安”。
与“千家汇”毗邻,有两家食宿好去处——“天马饭店”和“市粮食局招待所”,两幢高楼是鹤立鸡群,红字高悬,楼台近水,出了车站的旅客只要稍加留心便将成为它们的“俘虏”。这几日,旅客纷至沓来,他们当然可以腾房加铺,合理合情地增收获利。
“天马饭店”对这座城市来说可谓一流饭店,单间雅室,装修考究,设备齐整,对于急于投宿的人来说,一夜收取一二十元的房价,也无人问津,可是,他们不强人所难,把大小会议室、舞厅、值班室都腾空安床接待旅客。结果只有一百六十张床位的“天马”超负荷地安置了五百多人,事后,他们简单算了一笔账,在饭店用餐的旅客少付的钱占应收的四分之一,加上床位少收的钱共计一千四百元。
市粮食局招待所的三个会议室的两用沙发全部打开了,经理、书记、财会人员办公、休息的沙发、床铺全搬进了腾出的房间,值班室唯一的一张小床也让了出去,低价或免费安排了八十多名老弱病残。不仅如此,他们还免费开放了停用的澡堂。他们用情和爱拂去旅客心头的苦闷,洗去他们的忧郁和烦恼。天色已晚,天津来的几位旅客在车站附近兜了几个圈也没找到落脚的地方。他们叫了一辆“蹦蹦车”想进城看看。钻进篷布车体,几位心里也像小三轮一样“嘣嘣嘣”直跳:“黑灯瞎火的,可别让他敲咱一杠子。”“那没准。”“师傅,多少钱?”小个子天津人凑上去笑吟吟地说。只是“钱”字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似的,还带着心底的颤音。“按规定给吧,车站到这一人一元。”“什么,多少?”几个人差点叫起来,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能吗?他拉着咱们转了半个城,只收这么点钱。常年出外的人,乘车住店、喝茶吃饭是个啥价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一些漫天要价的个体户,按乘法算能打住就不错了。“快进去吧!要不便宜的大房间也睡不上了。”司机看他们还在发愣,催他们早些进去休息。“师傅,收的太少了,我们可不能让您吃亏啊?”“行了,快走吧!”
司机一摆手,钻进驾驶室就走了,几个人还呆呆地立在月光下。
乘人之危、哄抬物价、敲诈勒索、欺行霸市之类伤风败俗的陈腐恶习,当然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剔除铲去。金钱的贪求使人变成奴隶,人类虽进入现代化文明的社会,但只要以钱易物的交换方式沿袭一天,“奴隶”就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天。当今,改革开放、搞活的大气候从理论上讲,丝毫没有沉渣泛起的条件,然而,文明与愚昧、进步同落后的斗争和较量都无时无地不在进行。新与旧的并存,如同西北早春的季风一样,春风拂面、爽心惬意,催发万物复苏,带给人间一派盎然生机;可春风夹带的沙土尘埃,铺天盖地又令人厌恶,使人不悦。
在哈密,滞留旅客的确符合上述所言的心理,再一次受到逆反情势的冲击,他们惊呼奇迹迭出,不仅看不到浮起的沉渣,相反看到的都是熠熠闪光的珍珠。
广场的东北角出现了又一个“兴奋点”。这个兴奋点,把旅客的情绪和哈密人服务的节拍推向潮之峰巅。8月1日上午,一个十分醒目的标牌亮出来了:“哈密铁路分局个体户王秋爱津味餐馆义务援助、为老弱病残妇女儿童提供方便供应炒菜。”黑底白字,工整的隶书,苍劲有力。三十七个字像竖起三十七只高音喇叭,旅客纷纷围拢过来,又纷纷奔跑而去,传播着这个新闻。
“听说过吗?个体户供应单炒不要钱。”“是吗?这地方咋啥事都有。”“走遍全国咱没见过听过,真是不可思议。”旅客中顿时一片哗然,许多人仿佛陷入“怪圈”。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几位当作天方夜谭的南京人从站台里面跑出来,要眼见为实,他们钻进人群,个个瞪着眼珠。看到王秋爱把一勺勺辣子炒肉、芹菜炒肉舀到旅客的碗里,又见旅客频频点头离去,他们折服了:“谁说个体户心里只知道赚钱,不!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分明是一颗金子般的心……”不一会儿,广播里传出这几位旅客对王秋爱的敬慕之言。
四十岁的王秋爱是铁路工人王洪立的爱人。前些年,一家四口,三人吃闲饭不说,小女儿还患有先天性脑发育不良症,光求医用药就花了一千多元。家庭成为组织上经常救济的“包袱”。为了早日归还欠款,减轻国家负担,在组织的全力相助下,王秋爱办起了“津味餐馆”。经过两三年的辛勤努力,债款还清了,也不再要组织上背包袱了,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她这个过去难见一笑的家庭主妇,如今成了笑口常开的家中顶梁柱、店里老板娘。这天,她去火车站附近办事,看到一些旅客茶水就干馍,心里好不是滋味。“我能帮什么忙呢?馆子离车站这么远。”她边走边想,始终想不出好办法。回到家,和爱人一商量,办法出来了:关门停业,把炉灶家什搬到车站去,来个现炒现送,岂不大家都方便。于是,出现了“个体户现场免费供应‘小锅炒’”的头号新闻。
当然,免费服务的个体餐馆远不止“津味”一家,“江南春”“满江红”等各式招牌,也温暖旅客心房,激荡着无数人的心。
一位常年在站前广场旁做小本生意的老大娘,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喊开了:“免费供应茶水啰,旅客快来喝啊!”她连连呼喊着,人们只是朝她望一眼,早已膨胀的肚皮实在是装不下了。她盯住小方桌上的水杯,瞅瞅大半晌挣的六分钱。想哭,哭不出声。
钱,怎样看待?王秋爱说:“在我家生活困难的时候,国家救济我,群众帮助我,这会儿,群众困在这儿了,我出点力还不应该吗?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旅客们,尤其是那些囊空如洗、身处窘境的旅客是不会忘记王秋爱式的个体户的。同时,也不会忘记那些慷慨解囊、不留姓名的哈密人。是这些人帮他们渡过难关,顺利地抵达旅行目的地。
“大娘,票帮你买了,再带上十元钱,路上用。”一位丢了车票像失魂似的老大娘简直不相信世间还有这么好的人。“老大爷,上博尔塔拉去,这二十块钱买公共汽车票足够了,可要揣好啊!”这位到哈密下车时衣袋只剩下三元钱的山东老汉,五天后,不但钱分文没动,反而多了二十元,此情此景,使老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了。
这样为旅客上路后着想,递钱给物的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粗略统计,社会各界资助的和各族人民捐送的人民币达六七千元。
钱,该多的,反倒少了;该少的,却多了,这种颠倒了的加减法则是那些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能计算出来的吗?
钱!在这块土地上失去了它的魅力,人生的价值却得到了升华。
“提到哈密,人民都会自然想到哈密瓜。但真正能领会到哈密瓜的真谛的,恐怕要数当今被困在哈密车站的万千旅客。不是耳闻目睹,我真不敢相信,在一些地方人情淡如水、一切向钱看的今天,竟还有如此清新的气流在流淌……”
一位旅客写完这封信,又以诗代题写道:真情化作七月雨,滋润万千旅客心。
十
旅客们自踏上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小城,就开始用不同方式表达自己真挚的情感。他们席地而坐,以膝代桌以包为案,铺开信笺、稿纸,撕下日记本、作业本,用深沉含蓄、朴实无华、激情奔涌的语句,写出一封封感谢信、表扬信。许多人用报纸的“边缝”、杂志的空当,写上小诗短词,涂抹只言片语向瓜乡人民敬上。操着闽语、沪调、津韵、川音、豫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更是络绎不绝地进出于车站办公室和遍布街头巷尾的接待点,崇敬地虔诚地向哈密人民倾诉衷肠。
来自古都西安的旅客郭存生在信上写道:当我喝着、吃着老妈妈递给我的热腾腾的稀饭、香喷喷的食品时,我这个轻易不掉泪的五尺男儿,也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几天的经历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社会主义教育课。此时,我多么想亲吻一下那飘扬的国旗啊!……
一位老大娘唠唠叨叨地一个劲儿催儿子向铁路上的同志转告她的心里话。她说:“我活了七十多岁,第一次出远门就看到这么多好心人。不是说雷锋不在了吗?说这话可就不对了。”
有对度蜜月的青年写给瓜乡人民这样一首含情脉脉的小诗:
哈密,这个遥远的名字,
不幸中,我们和你相识,
像初恋一样,
你留给我们一个比哈密瓜更甜的回忆。
…………
山城重庆的一位老工人从报纸上撕下“莫合烟”纸大小的纸片,把千言万语熔炼成两句话:
新疆的什么最甜,哈密瓜最甜,
新疆的什么最亲,哈密人民最亲。
十岁的贾丹和八岁的贾娟小姐妹俩幼小的心灵是会牢牢记住在飘着哈密瓜香的地方度过的五个日日夜夜的。她俩第一次出远门,又是第一次跟妈妈到新疆看舅舅,听说那里的葡萄、哈密瓜又多又甜,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怎么搞的,还没见到舅舅,火车怎么就不走了呢?还在车上的时候,看着妈妈唉声叹气的样子,她们乖乖的话都不敢说了。“孩子,前面火车不通了,剩下的水不要再喝了,啊!听话。”妈妈一边给她俩擦汗一边轻声说。“妈,你看,那不是好多好多水吗?”贾娟指着窗外戈壁拍着小手。“孩子,那不是水,那叫海市蜃楼。”“什么叫海市蜃楼?”小贾娟好奇地望着妈妈。“你别问了。”姐姐贾丹捣了一下妹妹的胳膊,她毕竟比妹妹懂事,知道妈妈心情烦躁。小手把半塑料壶水抱得更紧了,生怕被别人夺去。
下了火车,姐妹俩跟着妈妈来到车站广播室旁边的墙根下。没多久,就有人给她们送来了茶水、绿豆汤,接着又是花卷、大饼,还有西瓜和从没吃过的哈密瓜。两个小家伙望着来来往往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还有好多红领巾小朋友,眼睛都不够用了。“妈妈,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好啊?”三天过去了,贾丹看看带下车的水还是那么多,真闹糊涂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总盯着妈妈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妈,我也要写封感谢信,广播室里广播那么多叔叔阿姨的感谢信了。”“写吧,丹丹,老师不是经常让你们写作文吗?你怎么想就怎么写。啊!”妈妈点点头,好像几天工夫,女儿长大了,成了什么都会干的大人了。贾丹翻出作业本,趴在书包上,一笔一画地写开了。
“阿姨,我写的感谢信会广播吗?”信写完,贾丹拉着妹妹一大早就敲开广播室的门。播音员小张接过巴掌大的纸片,一个劲儿地说:“广播、广播,阿姨还要多广播几遍呢!”“我现在广播湖北来的两位小朋友写的感谢信……在火车上,听妈妈说,前面铁路被水冲垮了,我们很着急,心想,下车后车站没有水又没有吃的就不好办了,于是,我们就把剩下的食品统统留了下来,准备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吃。可是,下车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妈妈跟我们说过,新疆是个好地方,我们想新疆的人更好……”“姐姐,你听,你写的感谢信阿姨广播了。”小贾娟支棱着耳朵,羡慕姐姐真能干。
万语千言,倾诉不尽衷肠。
当沁人心脾的甘甜每每回味之后,人们往往又在思索、追忆,勾起许多联想,进行自我心态转变的对比,历史纵向事物的对比,社会横向剖面的对比。在思索和对比中,评判某些事物,那些事物的本质和内涵就能挖掘深透,从而揭示出鲜明的个性特征。
北京一六八中学的一名高中生在一篇表扬稿中提到几个字眼:“……我们这些不同身份的人,一夜之间都沦为‘难民’。难民,多可怕的字眼,多么让人心寒的称呼。同志们有的闷头睡觉,有的摇头叹息,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来减轻烦恼……在干燥炎热的环境中,我们多么渴望冷饮店的冰激凌,这些绿豆稀饭、茶水虽然比不上高级冷饮,但此时此刻,它胜过一切琼浆玉液,因为它包含着哈密人民一颗金子般的心……我们——这些天涯沦落人、这些幸福的‘难民’,此刻想说,也只能说一句:谢谢你们——与哈密瓜齐名于天下的哈密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