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流火殷照明东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不幸中我结识了你,于是,你不再是地图上的城市,而是我心中的城,因为你给我留下比哈密瓜还甜美的记忆。
——题记
戈壁滚动着团团火球。沙砾在燃烧,空气在燃烧,稀稀拉拉的红柳、骆驼刺、梭梭草都在燃烧。天地间蠕动着的“绿色长龙”,在燃烧的茫茫戈壁中,踽踽独行、“呜呜”呻吟……
1987年仲夏,新疆东部一块古老的绿洲上,由“长龙”的不幸引发出如椽巨笔也书写不尽的故事。
故事的画面在夜幕下徐徐展开。
广播里传出音调古朴、节奏舒缓的乐曲声。乘客们再有十几个小时便可跳出闷罐般的游龙,结束漫长的烦恼多于兴奋的旅途生活了。甩扑克的小伙嚷得更凶;眯着眼的老汉晃悠悠踮起脚来;抱孩子的妇女嘴边咧开一丝笑纹;捧书的姑娘目光不知不觉移向窗外,尽管仍是漆黑可怕的旷野……
前方影影绰绰闪烁出稀疏灯光,喷射两道雪亮车灯的火车头像巨大的变焦距镜头,把蒙蒙灰雾烟尘下低矮、散乱的建筑缓缓拉近、拉大、拉高。突然,悠扬的乐曲声戛然而止,不过,接下来的不是播音员介绍敦煌莫高窟、千佛洞、鸣沙山、月牙泉那娓娓动听的声音,而是旅客始料不及的、列车长通知前方水害的沉缓声调。像油锅猛地泼入冰水,车厢顿时炸开了。哀叹声、抱怨声、喊叫声、咒骂声和抽泣哭诉声,粗粗细细、高高低低混杂在一起,又宛若咆哮的洪涛骤降眼前,吞噬、淹没了火车的轰鸣声。
这的确是旅客们意想不到的,到大西北会亲访友、探奇览胜、出差办事、远行归来,人们最担心的是躲不过柳园至吐鲁番的“世界风库”“百里风区”,夏至洪虐,最怕逃不脱的又是宝鸡天水间连连的暴雨山洪。狂泻的泥石流沙。谁能料到骄阳七月,会在滴水贵如油、“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的烈日可畏的火焰山下闹起洪害来呢?
可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7月27日17时30分,造成全球气候异常的“厄尔尼诺”现象没有遗忘中国西部的“火洲”,近半个世纪来罕遇的特大山洪似桀骜不驯的顽皮野马向吐鲁番沿线的公路、铁路袭来,顷刻间,红浪排空、泥石俱下,白杨河大桥、大河沿大桥被四米高的浪头击垮,导致防护堤被百米宽的洪流冲毁掏空,四百米长的钢轨荡秋千似的高悬在塌陷的路基上。如刃的洪峰割断了西北交通大动脉的咽喉,兰新铁路主线瘫痪了,构成这条西部边陲生命线运转三十年来最为严重的水患灾难。
正常的旅行生活,严格的运营秩序被山洪冲垮了,兰州、西安、北京、上海等方向始发的西行了四十、五十、六十多个小时的旅客列车只好匆匆鸣笛话别、呼啸而过,一股脑向新疆的东方门户——哈密压来。28日凌晨6时37分,上海开来的53次特快列车带着昼夜颠簸的孱躯弱体第一个钻进暮霭中沉睡的小城。7时48分,成都方面驶来的113次尾随而至,接着,北京发出的69次,西安起始的143次,郑州西行的171次……九列严重超员的客车全部挤入西出阳关第一重镇。四千、六千、八千、一万……黑压压、乱哄哄的人群潮水般涌向仅能容纳300人候车的二等过路站——哈密车站。
人潮暴涨,声浪喧腾。小站和小站所在的只有十万人口的小城紧蹙眉头。
一
人群中,各种各样的心态、情绪和怨怒哀愁的面孔都活脱脱叠印出来。鼓着腮帮、横眉立目、疾声厉色的旅客,死死追赶着、纠缠着大檐帽、穿“二道杠”的人不放。“把我们甩在这儿,是你们铁路上的责任,看着办吧!吃的喝的你们得管。”“说得轻巧,我们钱都花光了,上哪儿住?到哪儿吃?……”一些失去理智的小青年和性子火暴的壮汉子慊慊于怀一蹦三尺高,发疯似的忽而冲到这边,忽而冲到那边,把车站所有的门窗堵了个严严实实,把铁路员工来了个分而围之,满腹怨气怒火统统撒在他们身上。“提包?嘿,那玩意儿咱提不动。”两个仰脖叉腰的“愣头青”故意把几个大提包推在旅客熙来攘往的过道上,嘴里还不干不净。“看你们那熊样儿!”一个倔老头爆着青筋、气呼呼地夺过行李包,朝帮他忙的女服务员骂骂咧咧。
“什么他妈的水灾,分明是官僚主义。”“好!好个屁,成天灾灾灾的,还有完没完!”一些人跑累了,嗓子喊哑了,聚在一起还在倾吐污言秽语、发泄胸中的不满情绪。怎么说呢?如今这年月,布衣百姓,不再像过去那样把话憋在肚子里,也不安于封闭圈中静默的生活。他们两眼盯住时间的变动态势,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宇宙间的,无所不思,无所不言,用时髦的话说就是信息社会,关注“热点”。
火车站上旅客越聚越多,弹丸之地堆起像山峰似的干柴,稍有不慎,将会酿成漫天大火。
客运室主任冷晓明,28日一接班就被旅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臂膀上往日招引敬慕眼神的菱形小布牌这会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些人拉拉扯扯、搡搡拽拽,把她推得东倒西歪。抱怨声、辱骂声,还有刺耳、轻佻、放肆的酸话、怪话简直就像一群群轰炸机在头顶俯冲盘旋,震得她眼黑耳聋,血管爆裂。她任凭他们推来搡去,把委屈、酸楚的泪水咽到肚子里。她非常清楚,这个时候不要说言词伤人,就是语态、眼色、举止稍有不当,也会引发意想不到的态势。她记得邻站就曾发生过这样的痛心事。那是一年的酷暑季节,一列严重超员的旅客列车自打进入甘肃河西走廊,就断水“抗旱”了。火车驶进哈密前一个火车站时,窝了一肚子火的旅客如在茫茫戈壁沙丘见到一块救命的绿洲,蜂拥破门跳窗,奔跑抢水。由于站小人稀,储水量小,多数人是杯壶空空、骂声不绝。这时,有位旅客违反了车站某项规定,工作人员又简单行事,将其扣下惩罚,可就火上浇油、闯下大祸,千余旅客,骤然间将小站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双方先是唇枪舌剑地一场鏖战,转而,旅客们不问青红皂白,乱砸起来,用野蛮、粗暴的方式表示“抗议”。结果,列车玻璃被砸碎,站台内外一片狼藉……
冷晓明被同伴拽出人堆,护卫着走进办公室松了一口气。她只有二十九岁,高高的个头,壮实的身板、办起事来泼辣、麻利、稳重,走起路来疾步如风。她在哈密车站已经工作十一个年头了,十一年来虽也屡遇风灾水患造成旅客受阻的头疼事,可像这样棘手的突发事件还是头一回碰到,她感到肩头的担子是那么沉重。她召集姐妹们再三关照:不论碰到什么情况,千万千万不能发火,面对金刚怒目,我们要和颜悦色、要理解旅客的心情,让他们出出气、发发牢骚,只要我们用自己的“热”去烤化旅客冰冷的心,他们就一定会理解我们的,就一定会愈合感情上的裂痕。百余名女同志佩服她们的主任,也都像主任那样,奔忙在旅客中间,扶老携幼,照料病残,端饭送药,用笑脸、用行动去感染、去抚慰旅客的心灵。汗水伴着委屈、同情一起流淌,汩汩流进一个个干渴的心窝。
“各位探亲访友、因公出差的同志,各位旅游观光的同志,我们全体铁路职工热情欢迎你们,哈密三十九万各族人民向你们致以亲切的慰问。我们将尽一切力量安排好你们滞留期间的生活,解决你们的食宿困难,让你们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愉快地度过这段时间,请各位旅客放心,祝各位早日重返旅途。”播音员张成瑞,一遍又一遍地播送沁人心脾的“欢迎词”。字字句句宛如清澈的山泉水,甘甜的蜂蜜汁。
旅客们的失落感、寂寞感、孤独感、忧伤感虽说不可能一下子消除,但人心是肉长的,一些人闹腾了一阵子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散去了。喧嚣的车站渐渐显得安静些。人们开始寻水寻食,“择”地栖身。特别时期,什么规矩、条例、制度统统被人冲破了,软卧候车室、车站办公室、裸露的站台、狭窄的过道、低矮的树下、干涸的渠边、厕所的山墙,凡能容身立足之处,一夜间被挤占殆尽。那些斯斯文文的干部、衣着时髦的姑娘、撒娇霸道的“小皇帝”,这个时候都像暴风雪袭来时的小绵羊,东钻西窜,为能占有方寸之地而自足。
二
27日18时30分,哈密铁路分局局长路德兴接到乌鲁木齐铁路局中断行车的紧急命令后,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匆匆离开调度室,拨通了一个个电话。转眼工夫,管吃管喝的,管治安保卫的,主管青年妇女工作的,管安全和宣传的都一溜小跑向指挥中心云集,路德兴简明扼要地通告了前方水患的情况,分析了铁路中断后,将有大批旅客滞留的严峻形势。他眉头紧锁,嗓音低沉,不时擦擦额头沁出的汗珠:“同志们,现在时间非常紧迫,我们要迅速提出解决问题的措施。眼下正值高温期,大批旅客的饮水问题是头等重要的,吃饭、休息压力也很大,另外,如果服务不周,中暑、中毒或因饥渴、烦躁、焦虑引起的各种疾病都可能发生,旅客的生命财产安全随时都可能出问题……”
路德兴郑重地发布了第一号命令:分局全体职工立即行动起来,全力以赴投入到滞留旅客服务中去,确保旅客安全,使他们尽快地渡过难关,重新踏上旅途。
全体职工接受任务后,火速奔向四面八方,随之,铁路分局的每个角落都晃动起忙碌的身影。已经闭门熄火的食堂、水房、旅店、饭馆重新升腾起缭绕炊烟,铁路分局二十多个站段、十三个机关党支部很快组成了数十个送水小分队,职工食堂、食品厂连夜突击烤制了两万多个大饼、面包,往日静谧冷清的街道、楼群、院落成了沸沸扬扬的“不夜城”。
翌日,天蒙蒙亮,车站上便出现了送开水、卖大饼的队伍,这队伍一支接一支,穿梭于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人群中,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旅客见到“救命之物”,不顾一切地疯抢,大壶大壶、大堆大堆的储备水,润湿了旅客的咽喉,也浇灭了许多人心头的怒火。人说,有血就有生机,有水便有绿色,此时,旅客们霜打般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为万余滞留旅客服务的序幕很快拉开,然而,这出多场次的重头“戏”,单靠铁路分局独家上演,是“白云在青天,可望而不可即”的。旅客吃喝拉撒睡行医等多方需求和铁路自身承受力的矛盾很快地表现出来。
28日下午7点30分,路德兴风风火火赶到哈密地委,向副书记阿不都热合曼·克然木汇报了情况,请求地方全力支援。阿不都热合曼听完介绍,当即决定召开紧急会议,来个全社会的总动员。半小时后,商业、粮食、工商、民政、卫生、公安、工交等十多个单位的负责同志,陆续跑进蔚蓝色的五层办公大楼,阿不都热合曼同志敏捷地思索,周全地考虑,严密地部署,仅半个小时,会议结束。此刻,已过下班时间,机关大院空荡宁静,热浪蒸腾,燥风拍打下的市区街面上行人寥寥。可不多时,人们就从避暑纳凉的处所“钻”了出来,各部门、各单位迅速肩负起神圣的职责。地区医院暮色中出动了两支医疗小分队;市公安局组成的执勤小组奔向车站旅客聚集点,遍布城区的粮店、饭馆和食品加工店连夜赶制起各种食品……
29日下午,哈密地委书记韩鹏图和行署专员阿尤甫·库尔班,挤进新的“热点”。韩鹏图站前站后查看情况,不时和旅客交谈、征求意见、询问疑难,一大圈转下来,他已汗流浃背、头昏眼花,可此刻没有柔软舒适的沙发、凉风习习的电风扇、消暑提神的浓茶款待。他和地委六七位领导同志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来了个就地办公,研究起更为周全、缜密的安置方案。老韩抚了抚热风吹乱的鬓发,习惯地搓揉了一下眼角鱼尾纹,望着分局长路德兴笑呵呵地说:“分局的同志真是办了一件大好事,为哈密人民争了光。当然,现在还有不少困难,铁路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他转过脸瞅了瞅阿尤甫·库尔班专员,接着说:“铁路需要什么,我们就支援什么,我们要协调作战,全力做好旅客的安置工作。”他语气急促起来,点燃一支烟猛吸了几口。熟悉他的人都清楚,只要他再张口就不是只言片语,而是条理性很强的“实货”了。果然,他紧锁的眉头一展开,便一口气谈了七点意见。其中包括“保证旅客饮水、吃饭需要的米、面、油、饮料,由地区粮食、商业、供销部门满足供应;民政部门要拨出专款资助无钱的旅客和病人;要尽最大努力安排旅客到饭店、招待所居住,车站附近的学校也要打扫干净,接待旅客;要平抑物价,保证供应,绝对不准借机哄抬物价坑害旅客;要做好卫生防疫工作,防止发生传染病……七条意见的出台和具体部署实施几乎是同步进行的,也就是说,老韩意见刚说完,就通过电话传到了地委临时设置的值班室,待他和其他同志返回机关大院时,惊奇地发现,“联席会议”已经结束。
哈密市委书记吴文祥带领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也赶到车站请战了。他们坐在一个大房间的“冷板凳”上,一个接一个地问长问短,要任务。老吴坐在窗子旁,窗外旅客的神情举止尽收眼底。他语调沉重,缓慢地说:“这么热的天,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多做点汤饭,可不能光让旅客咽饼嚼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