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莽汉子撞倒笑头陀 憨妍儿遇见佛爷爷

且说，那日布袋和尚命贾不焕替儿子涂药，说是闲人不得在旁，乘机下得楼来，见偌大一座知府府空无一人，随即走出大门，见贾府众人都等候在不远处，互相嬉笑打闹，暗自发笑道：“呵呵，鼓楼麻雀叽叽喳喳，难得有这般开心，贫僧就不侍候了。”迈开双腿“呼哧，呼哧”向东而去。走不多久，抬头看天，只见乱云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摸了摸光头，吃惊道：“哎哟喂！白虎当头坐，有祸躲勿过！阎王老儿又要捉怨鬼去做生了！”迈开大步，脚下生风，转眼间，迎面见到一座面海背山小镇，镇上楼房栉比，真好气派。

此镇名曰高塘镇，住有数千户人家。布袋循路进入小镇，见镇上内河纵横如网，街上市肆林立，行人熙熙攘攘，沿街设摊，摆着鳗鱼、白虾、青蟹、蟛蛴等海鲜，活蹦乱跳，还有青菜，茄子，豆芽，竹笋之类，买卖兴隆。布袋高叫着“承让，承让”，低着头直往人多处挤进去，不料与对面来人相撞，“扑通！”一声，跌了个手脚朝天，倒在地上！布袋大叫道：“哎哟喂，哎哟喂！跌坏贫僧了！骨头跌断了！快要死了！”倒在地上不起来。相撞的是个乞讨的汉子，也被撞翻在地，听到和尚大叫，顾不得痛，起身扶起和尚，道：“小人该死，撞倒大和尚了，哪里跌坏了？让小人替你揉揉。”布袋呻吟道：“侬这么个大汉子，眼睛长到裤裆缝里了不成？贫僧浑身圆滚滚，胖得像一座石塔，十头壮牛撞不倒，侬莫非佛寺里金刚菩萨故意撞人的？”汉子笑道：“小人是讨饭的苦人，若做得菩萨，大和尚定是佛祖了。”布袋哭丧着脸道：“喔，原来不是金刚菩萨，倒是位要饭菩萨，失敬，失敬。贫僧被侬狠死老命一撞，这会儿浑身皆痛，头痛，手痛，腰痛，脚痛，全身骨头都撞碎了，起不来了！”汉子道：“都怪小人瞎了眼，莽闯莽撞。本该请郎中替大和尚疗伤，无奈俺穷成脱底茶篓，身无分文，还请大和尚体谅些。俺这就扶大和尚到桥洞下稍息片刻，待俺替大和尚揉揉，如何？”

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叹道：“勿怕凶，只怕穷。贫僧碰到侬这么个要饭菩萨，倒十八辈子霉了！罢罢罢，燥垄糠打勿出油，揉揉也好。只是贫僧痛得紧，寸步难移。身体肥胖，侬又背不动，奈何？”汉子道：“俺力气倒是有，不妨背着试试。”布袋皱着眉头慢慢坐起，伏在乞丐背上，乞丐感觉重如泰山压顶，一步步挪着，背到一座桥洞放下，已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顾不得稍歇，就替布袋揉痛处。和尚却又作怪，揉到哪痛哪，大呼小叫，越揉越喊痛，还埋怨不休。汉子揉得面红耳赤，汗如雨下，却不顶嘴。揉了好一阵，和尚又嚷嚷道：“侬这晦气星，揉得贫僧勿痛勿痒，筋骨又酸又涨，把贫僧的肚子也揉饿了。”汉子道：“大和尚肚子饿，且安心在此等一会，待俺去讨些吃的来孝敬大和尚。”和尚道：“侬这一去，不会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吧？”汉子道：“怎么会呢，大和尚只管放心！”说着，一溜烟离去了。

布袋在桥洞下等有两个时辰，才见汉子急匆匆飞奔而来，满头是汗，一到桥下便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馒头，递给布袋道：“大和尚，馒头还是热的，聊可充饥。”布袋接过馒头，边吃边问道：“侬到何处讨吃去了？贫僧肚子都饿瘪了！”汉子道：“惭愧。俺向对街卖馒头的陆老伯讨了一个馒头，他见我年轻轻的填不饱肚子，好心给了两个。俺见他年迈，白吃他罪过，便替他挑了两担水，算是报答，故来迟了，大和尚休怪。”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三两口便将馒头吃进肚里，道：“如此说来，倒是位有良心的要饭菩萨。贫僧食肠宽大，一个馒头如何抵得饥？还想再吃一个呢。”汉子道：“俺怀里倒是还有一个，却是吃不得。请大和尚体谅。”布袋道：“这倒奇了，为何吃不得？”汉子道：“留着呗。”布袋道：“好啊！刚才还夸侬有良心，一转眼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不是？贫僧饿得肚子打空城计，侬却打下手，好没良心！”汉子道：“大和尚别误会，俺还饿着肚呢。这馒头留着要给一位女病人吃的。”

布袋笑道：“哎哟喂，确是吃不得。原来侬留馒头给相好吃，看来情义还不薄呢。”汉子面红耳赤，道：“大和尚休要取笑。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生机尚且没着落，哪来什么相好？有位女乞丐，不久前死了公爹又死丈夫，没钱成殓收葬，只得徒手筑坟，指甲挖脱，鲜血淋淋，坟是垒成了，人却病倒了，独自卧在破庙里，可怜哪。俺感她孝顺有情义，每日留些食物给她活命，同贫相怜罢了。”布袋笑道：“呵呵，贫僧明白了。别人不关心侬关心，名为同贫相怜，实是盯上了那位寡妇，先让她尝点甜头，然后得寸进尺，再凑成一对儿不是？”汉子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作色道：“大和尚别胡说八道，俺若存此念头，天诛地灭！”

布袋见汉子急了，摸了摸光头，笑道：“勿长毛，贫僧与侬逗着玩呢，侬就当真了？侬也勿要大脚装小脚，打开天窗说亮话，侬与那位寡妇同是天涯沦落客，相逢便是有缘人。做个同贫相怜的患难夫妻又有何妨？”汉子叹道：“唉，俺命苦，糊口还不能够，哪有这么好福气娶媳妇？”布袋笑道：“侬没福气，谁有福气？且把身世说来听听，贫僧替侬合计合计，看侬额角头亮勿亮。”汉子叹道：“唉，俺是个粗人，说出来怕伤心流泪，惹大和尚笑话。俺姓孔名善，家住山东烟台，祖上三代专替人造屋搭棚。因遭兵灾，全家十口人九口遇害，独俺在外乡造房，才逃过此劫。在故乡难度日，来台州投亲又不遇，落难为乞。去年病倒在破庙，全靠这位大姐照料供养，得以痊愈。如今她栖身破庙，饥病交煎，俺岂能坐视？今日托大和尚福，讨得两个馒头，留一个给她充饥，只得委屈大和尚挨饿了。”

布袋道：“照这般说来，侬是重女轻男了？馒头留着也罢，眼下贫僧饿得乌云倒暗，头痛膨胀，侬也得关照关照吧？”孔善道：“俺身无分文，没钱给大和尚买吃的。”布袋道：“侬没钱，贫僧有钱。银子多得背勿动，正愁用不掉呢。”孔善听了，嘀咕道，和尚好大口气，头上不长毛，嘴下勿生须，身上穿件旧僧衣，肩胛骨搭只旧布袋，穷兮兮的，竟说银子多得背不动！看勿出是位吹牛皮大师呢。心中甚是不屑，故意朝天空四处瞧了瞧，道：“大和尚请看，天上忽然破了一个大洞！”布袋抬头，见蓝天白云红日，不见有洞，笑道：“天空蓝湛湛晴朗朗的，哪来破洞？”孔善也笑道：“大和尚牛皮吹得大，将天吹破一角，怎说没洞？”布袋笑道：“哎哟喂，贫僧上了侬狗当。罢罢罢，得过且过苦中作乐，有福，有福。贫僧这就取一张牛皮出来让侬瞧瞧。”说着，从布袋掏出一锭白森森银元宝来，约有五十两，道：“这锭银子，够不够买馒头？”孔善以为有假，接过银锭用手掂了掂，牙齿咬了咬，果然是真的。自出娘胎还未见过这般大银锭呢，别说买馒头，便买十亩大田，娶妻造屋还有剩余呐。和尚没吹牛，果然有银子，笑说：“原来大和尚还是财神爷呢。这锭银子买馒头，须用船装车载，怎会不够！”和尚拍拍布袋道：“这等劳什子贫僧袋里有的是，侬想要，只管向贫僧讨。”孔善道：“大和尚的银子多自多，俺无功不受禄，这就替大和尚买馒头去。”说着扭头就走，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布袋在桥洞下又等了许久，才见孔善一手拎着馒头，一手拎着钱袋，匆匆赶来，把余钱交给和尚，道：“俺为兑这锭大银，跑遍镇上钱庄，都兑不开，亏得当铺掌柜行方便，才买了馒头，让大和尚久等了。”布袋接过钱一数，一文不少，埋怨道：“侬这个榆树疙瘩猪脑子，也不多长个心眼，贫僧穷得叮当响，哪有大锭银子买馒头？实话告诉侬，这袋银子是贫僧骗来的！侬便贪了这锭银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贫僧还能追上吃了侬？回家买田造屋，娶妻生子，不再受冻挨饿，岂不妙哉，还来此做甚？”孔善听了，脸儿涨得通红，正色道：“大和尚这话不中听，你的钱是偷是骗是抢，还是天上掉下来，地下冒出来，这是大和尚的事儿。俺人穷志不穷，不敢昧着良心要昧心钱财。大和尚相信俺，俺若狗偷鼠窃，禽兽不如了。”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哎哟喂，有眼勿识泰山，灰堆扒出鸭蛋。莫非烂田开荷花，鸡窝孵孔雀，碰着个穿破衣饿肚子的君子了。”

两人在洞下说说笑笑吃馒头，吃着，吃着，和尚突然叫起苦来道：“哎哟哟，哎哟哟！不好了！贫僧要死了！”孔善吃惊道：“大和尚刚才还好端端的有说有笑，为何突然叫起苦来？何处不好了？”布袋皱着眉头道：“不好，不好，浑身都不好。头痛、耳鸣、眼花、骨酸，定是病了。”孔善诧异道：“这怪病怎么来得这么快？”布袋道：“岂不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贫僧这病是从娘胎带来的，说病就病，病来时浑身不自在，病去时快乐得像活神仙。这会儿真的不好了。”孔善道：“俺这就替大和尚请郎中去。”布袋道：“不用请郎中，贫僧睡一会就好。”孔善道：“睡在地上太冷，会冻出病来，旧病加新病，更难治愈了。既然大和尚有钱，俺扶你到旅舍去睡，如何？”布袋摇头道：“旅舍太寂寞，冷冷清清的，没个人说说话，贫僧不要去。”孔善道：“附近有座寺院，极是洁净，睡觉最妙，大和尚去那里挂锡，如何？”布袋又摇头道：“不去，不去。那些酒肉和尚，贼眼多，见贫僧袋里介多银子，眼都痒出血了，说不定偷了去，找花娘子，买酒肉吃，贫僧做梦也不踏实。”

孔善见和尚挑剔，赌气道：“这不好那不去，何处才合大和尚心意？难道要住破庙不成？”布袋一听，拍手道：“住破庙？好极了！好极了！又通风，又亮堂，正合贫僧心意，还有侬相识的婆娘说说知心话儿，有趣得劲，快去，快去。”孔善心下骂道：“看不出胖和尚还是个花和尚呢。听到有女乞丐，立马忘了病痛，有了精神，动了邪心，嚷着要住破庙。和尚尚且不能免俗，难怪世人难过美人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嘴上却不敢说，只道：“住破庙，岂不委屈了大和尚？”布袋笑道：“不委屈，不委屈。女子作陪，住着勿累。贫僧这会儿立马鲜龙活跳了，造化，造化！侬且在前面带路。”孔善扶起布袋，离开桥洞，足下生风，走得飞快，不见一点痛苦。孔善诧异道：“大和尚真是个奇人，刚才还说浑身不自在，病得沉重，一眨眼，就身强力壮走得飞快。莫怪俺心直口快，大和尚一听到女人，不是被拘走了灵魂，就是故意装病。”布袋道：“呸呸呸！谁说装病？贫僧自会治病，何须装病？实话对侬讲，贫僧祖上世代为名医，传到贫僧这一代，不是吹牛，无论妇孺老幼，新病旧症，无不手到病治。”孔善喜道：“原来大和尚还会治病，真是救苦救难救命王菩萨！失敬，失敬。到了破庙，也给患病女子治一治，俺感激不尽。”布袋笑道：“嗨嗨，这倒奇了，贫僧替女子治病，治勿好，黄胖捣年糕吃力不讨好，她自会骂贫僧，侬桥倒压勿着差鱼，治好了，她自会感激，何用侬越俎代庖，说什么感激之言？”孔善羞得满脸通红，道：“俺也该谢谢大和尚才是。”

一路上边走边说笑，走有数里之遥，才拐进一条乡间小路。小路沿河，远远望去，近处有小桥流水，远处有疏村野林，中间阡陌纵横，到处点缀着无数新坟旧墓，乌鸦聒噪，小路尽头处，露出一座破败庙堂。孔善径直走到庙前，道声“到了”。布袋见那庙堂，梁柱粗大，四角翘然，虽已摇摇欲坠，仍不失当年辉煌气势。庙堂正中斜挂一块朽匾，字迹隐约可见，原来是一座文庙。随同孔善跨进石门槛，环顾四周，上不见片瓦挡雨，四周无泥壁遮风，大殿上，灰头土脸的孔夫子斜着身子坐在上首，两旁一溜石墩，只剩下弟子颜回，也是缺腿少肩，到处蜘网编织，好不荒凉也。布袋喟然叹道：“可怜哉，老夫子也。”又喃喃吟道：

颜回夜夜观星象，夫子朝朝雨打头，

多少公卿从此出，无人肯把俸钱修。

布袋正哼得起劲，只听泥像背后有人低声问道：“谁人在此放屁？啰里巴嗦叽里咕噜，臭不可闻。”布袋闻声，转到泥像后，见是一位衣不遮体蓬头散发的女子，睡在稻草窝里，痛苦地呻吟着。布袋却认得，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好侬个妍儿小姐，做了姑奶奶，客人来访，还赖在金丝床里勿起来，摆什么臭架子呢？”只听女丐怒斥道：“混账王八蛋，这是佛爷爷赐给俺的姓名，珍贵着呢，怎容得你随便呼叫！滚出去，滚出去！”布袋道：“呵呵，这姓名别人叫不得，难道贫僧也叫不得？”女丐听了，突然抬起头来，一手撩开乱发，露出两个深陷的眼珠，一见布袋笑嘻嘻站立在前，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道：“佛爷爷，妍儿好苦也！俺这是在做梦不成？”挣扎着坐起，爬到布袋面前，捧住和尚两条粗腿，唯恐逃了，哭着哭着两眼翻白，身子一挺，哭昏过去了。

孔善见两人对答，便心生诧异道：“呦！奇了，奇了，她竟认得大和尚？”正想入非非，见妍儿突然昏倒，便吃惊道：“大和尚发发慈悲，快救救她吧！”布袋故作气恼道：“气死贫僧也！她不让贫僧唤姓名也就罢了，还骂贫僧是混账王八蛋呢。如今死了，死了不生病，不挨饿，不受冻，一了百了，不救也罢。”孔善急了，下跪道：“她是刀子嘴菩萨心，大和尚别往心里去。她冲撞了大和尚，俺代她赔罪，务必救她一命。”不住地磕头。布袋笑道：“呦呦呦，要侬火烧眉毛急什么？她死她的，与侬有什么相干？侬若讨她做老婆，贫僧看侬面上，倒能救她醒来。”孔善道：“她是俺的救命恩人，只要她愿意，能娶她做老婆是俺上八辈修来的福气。只求大和尚救救她。”布袋道：“罢罢罢，贫僧救命药不知还有剩没剩，这要看侬造化了。”布袋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摸出一颗鼠屙似药丸来，道：“只剩这颗救命丸了，可惜还少一味药引子，一时到何处去找？看来还是救不了她性命。”

孔善问道：“大和尚，要什么药引子？若俺身上的肉有用，俺也割给她。”布袋道：“割侬身上肉，血淋淋吓势势的，太吓人了，这药引子嘛，说易亦易，说难也难。”孔善道：“只要能救她一命，再难俺也去办来！”布袋道：“这药引子只需与其相好的男人一点点唾沫，嘴对嘴把药丸送进去，性命就有救了。事虽易，贫僧却做勿到。”孔善为难道：“与她相好的男人已死，她是个寡妇，不知谁又是她的相好？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死去吧？请大和尚再想别法救她。”布袋道：“旧相好已死，可再觅个新相好嘛。凡愿意诚心做其相好的，就能救其。”孔善道：“大和尚，虽不知她愿不愿，俺愿意做她的相好，可使得吗？”布袋道：“使得，使得。不过侬要三思而行，若是日后翻悔遗弃，要受天打雷劈呢。”孔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翻悔遗弃之理！”布袋就把药丸递上，孔善接过，含在嘴里，伏下身去，将药丸送进妍儿嘴里，还不曾离嘴，妍儿忽然睁开双眼，见孔善俯身正在吻她，顿时浓眉倒竖，双目圆睁，举起蒲扇似大手“拍！”的一个耳刮子，怒道：“大胆臭浑球！竟敢光天化日调戏姑奶奶！算俺瞎了眼，把臭狗屙当成香饽饽了！”孔善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傻乎乎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布袋一旁大笑道：“妙妙妙。打是情，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恩爱，打得相好脚朝天，五根金条做赏钱！”孔善满心委屈道：“俺为了救你性命，奉大和尚之命做药引子，非是故意戏弄你。病了那么久，何苦生气呢？不信，可以问大和尚嘛。”妍儿一听是奉布袋之命，怒气顿消，又大哭道：“佛爷爷，俺日想夜想想得你好苦也。这浑小子说的，可是真话？”布袋道：“别问是真话假话，只问侬身上病痛还在不在，就知药引子妙不妙了。”妍儿见说，站起身手舞之足蹈之，惊喜道：“俺真的没病痛了！谢谢佛爷爷救命之恩！谢谢孔哥好药引子。”边说边抚肚腹道：“这会儿病好了，肚子却又作怪，要能吃上一口冷饭抵抵饥，就好上加好了！”孔善道：“俺带有馒头呢。病刚好，饿不得。”边说边取出馒头，还热乎乎的，妍儿接过，狼吞虎咽般吃起来，道：“孔哥，是俺错怪你了，妍儿该死！还痛不痛？来来来，俺给你揉揉，再让你打三拳消消气，可好？”孔善道：“不痛，不痛。你病成这样，打得痛才好呢，俺怎舍得打你！”布袋拍手笑道：“阿弥陀佛，吻也吻了，吃也吃了，肉麻的话也说了，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说得两人满面通红。妍儿问道：“佛爷爷怎知妍儿落难在此？”布袋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贫僧无事忙，到处找乐子，听说这一带山美海美人也美，特意过来观赏，无意间碰到侬两位，真是造化。妍儿哪，少奶奶做得可舒心？”妍儿叹道：“还舒心呢？唉，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呢。”此时妍儿已身健肚饱，三人围坐草窝，妍儿便向布袋讲述了别后之情：

那日，妍儿顶替媛媛小姐，被娶进孙府，吹灭花烛。当夜，喝得醉醺醺的孙衙内，与妍儿颠鸾倒凤，好生得意。待一觉醒来，发觉新娘面貌丑陋，欲溜之大吉。岂料妍儿经布袋指点，比孙衙内凶狠十倍，将孙衙内扣在新房，吃喝拉撒寸步不离，成为挣不脱逃不出的笼中之虎，孙县丞几番搭救，次次败北，只得无可奈何作罢。闺阁深秘，亦有透风的墙，当地民众闻知此事，无不额手称庆。不久，朝廷下旨，将孙县丞革职为民，抄没家产。一时间树倒猢狲散，姬妾们对老不要脸的孙骡子，早生怨望，只是碍于权势，不敢造次。今见他失势，纷纷脚底搽油，携些细软一溜烟似逃了。家人丫鬟也一哄而散了。剩下孙县丞一家三口，也被扫地出门。只因平日倚势逞凶，横行无忌，亲友们避之犹恐不及，如今落难了，没一处可去投奔。当日眼睛生在额角头，吆五喝六，如今身无谋生之技，手无缚鸡之力，别说锦衣美食，便一日三餐也成了奢望。孙衙内对妍儿道：“你实实是扫帚星，克夫星，好端端一个家，被你扫得一干二净，如今不必克了，我想作孽也作不成了，你管自逃生去吧。”

妍儿道：“俺可不走。俺是你孙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有财有势时俺不怕你，如今落难了，俺怎忍心丢弃不管，靠讨饭也要养活你父子。”父子俩见当地难以立足，又自惭形秽，只得去到外地靠妍儿乞讨度日。当初，父子俩视她为眼中钉，恨之犹恐不切，如今靠之唯恐不紧。当初羔羊美酒，姬妾成群，作威作福，如今饱尝人间苦难，真所谓天道昭昭。享尽富贵荣华，怎耐得风餐露宿在饥寒中煎熬？悲悲切切，一路乞讨到了台州，便一病不起，妍儿四处乞讨，忍饥供食，甘言劝慰，尽孝尽义，毫无怨悔。父子俩终因病贫交煎，在破庙里相继死去，因无钱成殓，妍儿只得扒泥为穴，将父子俩埋葬于树林下，才免暴尸荒野的结局。

布袋听了妍儿讲述，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善哉妍儿，美哉妍儿，敢作敢为，尽义尽孝，阎王爷听了也一定肃然起敬，佛祖也会保佑侬享后福呢。”妍儿道：“佛爷爷抬举俺，俺担当不起。佛爷爷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来替天行道，有用得着，俺妍儿两肋插刀，不皱眉头！”布袋摇头道：“妍儿学乖了，猜得八九不离十。可惜侬一个女儿家，独木难成林。用侬勿着，用侬勿着！”妍儿道：“佛爷爷此言差矣，女娲能补天，武则天可称帝，女子能顶半爿天。佛爷爷吩咐干啥就干啥，怎会用勿着。”布袋道：“贫僧要在此地建造百间僧舍，工程浩大，时间紧迫，没个男人帮侬，如同霸王吹芦笙，有力无处用。”孔善插嘴道：“大和尚，小人出身木匠世家，建屋造房轻车熟路，由妍儿当主管，小人打下手，定不教大和尚失望。”布袋笑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贫僧巴勿能够呢。此事就交由侬两人去办。事不宜迟，这就随贫僧去购材买物。”两人听了满心欢喜，妍儿道：“镇上店铺俺全认得，妍儿替佛爷爷带路。”当即起身离开破庙，逶迤向高塘镇而来。

走不多久，已到了镇上。高塘镇地处交通要道，前有大海，后有平川，南北土产杂货，大都经过这里，再运往别处。镇上居民半为商贾，另一半忙时农耕闲时则入海捕鱼，故物产丰盛，沿街商铺林立，街道宽畅，往来车马不绝，买卖兴旺，热闹非凡。布袋走着走着，见大街拐弯处开有一家馒头店，店铺窄小，中间叠着粉袋，将店铺分隔成前后两间，蒸笼里还冒着热气，放着两个卖剩的馒头，有位老汉正坐在条凳上打盹。便停住不走了。孔善道：“大和尚瞧什么？这家是陆老伯开的馒头店，赏过俺两个馒头呢。”布袋道：“贫僧肚子又饿了，正想吃馒头抵抵饥呢。”孔善道：“这个容易，大和尚拿钱来，俺替你去买。”布袋道：“银子倒有。只是买来的馒头吃着不香。”妍儿道：“俺替佛爷爷去讨些来。”布袋道：“讨来的馒头，吃着心里不踏实。”妍儿道：“买不好讨不好，怎样才好？”布袋道：“待贫僧去化些缘来，吃起来才香甜呢。”孔善嘀咕道：“大和尚真够怪的，背着满袋银子不用，却要去化缘。”

布袋命俩人远处等候，顾自摇摇摆摆来到店铺前，念一声“阿弥陀佛”大声道：“哎哟喂！肚子咕咕叫，饿煞贫僧也！”陆老伯听到喊声，睡眼蒙眬的，见是位胖和尚，起身招呼道：“和尚，进来吃馒头。”布袋道：“阿弥陀佛，贫僧没钱，买不起馒头。”陆老道：“不要你铜钱，剩下这两个馒头，送你抵抵饥。”布袋摸了摸光头，笑道：“不要钱就好。不要钱的馒头，贫僧多多益善。”一脚跨进店铺，不由分说，抓起蒸笼里馒头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陆老笑道：“和尚慢慢吃，别噎着了。唉，饿成这副模样，可怜，可怜。”一转眼两个馒头已进了肚腹，布袋抹抹嘴，抚抚肚子，道：“哎哟，甘蔗吃到根越甜，馒头好吃还不够饱呢。老人家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西天。再取几个来给贫僧抵饥。”陆老摇头道：“和尚，没了。若是有，老朽权当敬佛，何在乎几个馒头？”布袋道：“施主好小气，贫僧知道侬还有馒头留着，贫僧走不动路，误了替佛祖办事，如何是好？”陆老被说得满面通红，他将作何回答？有分教，走着平坦路，郭科脚脱臼，木柱挡大街，跌进财神爷，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