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女人,一生中有过两次生育:一个是我,一个是小我两岁的弟弟。母亲怀着弟弟时,曾因身体不适——严重的程度是母亲怀我的时候不曾有过的——险些将弟弟打掉。只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梦中,托盘上坐着一个黑黑的小男孩,母亲便不忍。
于是我有了生命中惟一的兄弟,一个大名世麟的弟弟。
产后的母亲因大流血不能再生育,否则会危及生命。
大概在我六岁时,母亲在听了医生的劝告后被迫做了节育手术。术后的母亲身体虚弱只好住了几天医院。我和弟弟随父亲去医院探望母亲,同去的有父亲的好友杨叔叔。一进病房,弟弟大喊口渴,端起母亲床头的玻璃茶杯,一口将水灌进肚子。忽听一声脆响,茶杯被弟弟咬下月牙似的一块,母亲吓得脸都变了色。那以后弟弟的调皮出了名。人们叫他“嘎子”,他毫不在意,依然嘎气十足。久了,连我们家人也习惯叫他“嘎子”了。
转眼间,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一日,我被戴着“红胳膊箍”的叫去,严肃的场面令我胆寒。“听没听过,你弟弟说过反动话?”我无言以对。三个小时的审问,教会我一生都不做违法的事。以至于,我在此后的择业方向上,受了深刻影响。母亲和父亲也被叫去受审,直到半夜。那一番惊心动魄,是母亲用眼泪告诉我们的。
全家人静默在夜晚的“红海洋”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嘎子惹祸了。”这样的念头,在那晚焦急的静默中,始终缠绕着我们,但谁也不敢说出口。二十年后,每每听到《都是月亮惹的祸》这首流行歌曲时,那晚的情景也被不自觉地勾起。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怎么会被联系在一起的,我也常常纳闷。
凌晨,弟弟回家了。已被吓傻了的弟弟,在母亲的盘问下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实情。
原来,他在和小伙伴玩耍时,将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顺嘴念成了“三字歌”:下决心,不牺牲,排万难,去胜利。因为弟弟太小,“红胳膊箍”们怀疑有大人教唆,非要审出个“现行”的人不可,首号的怀疑对象,当然是这孩子的父母。此时,父母感到庆幸,因为被放回家,就意味着被解除了怀疑。他们推测,可能是父亲的工人出身和母亲的贫农出身,帮了我们的大忙。
可是,还没等推测站住脚,弟弟接下来的话,就把父母给吓蒙了。
为了回家,熬不住了的弟弟,终于“交代”出一个叫“蛤蟆”的人。谁知,还真有“蛤蟆”其人。弟弟是被逼又“顺”了一次嘴,而那个外号叫“蛤蟆”的人,差一点当了“反革命教唆犯”。这一“吓”不得了,父母天天为那个叫“蛤蟆”的人担心。
“二嘎子真是‘嘎’得没边!”知道这事底细的杨叔叔事后拍着弟弟的头说。杨叔叔习惯在嘎子前面加个“二”字,“二”字在我们那里常被认为不更事的愣头。
好歹,“蛤蟆”被放了出来。
三天后,我终于见到了“蛤蟆”。他很矮的个头儿,肥胖的身躯,让人见了,保管会联想到“蛤蟆”,特别是那双眼睛,如同两颗绿豆镶嵌在一张圆圆的脸上,再加上那个大大的红鼻子,怎么看都像“蛤蟆”。经过三天的煎熬,他的脸色发青,整个人憔悴不堪,任谁见了,都会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怜悯。直到今天,他当时的样子,始终令我忘不掉。
“蛤蟆”不认识弟弟,但弟弟认识他——一次,父亲手拉着弟弟在街上走,和他打了个照面。仅仅这一次照面,他就成了弟弟的救命稻草。对他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幸,有些人就是被这样的不幸毁了一生。但他还算是那些无辜者中的幸运儿,也因为“蛤蟆”的绰号。前段时间,有一项“根红苗正”的人不愿干的活儿,就派他去了。“红胳膊箍”总算查实,他一直外出,没有教唆的依据。好险,捡回了一个“清白”。
我们家那块悬着的石头,虽然落了地,但父亲多次向那位受牵连的无辜的人道歉,对方都无奈地摇摇头。从此,让我们深感欠下了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这笔债务如泰山般沉重地压在母亲的心头,并随着那场运动的不断深入,日益地变本加厉,逼迫着人走向疯狂。
从那场历经十年的浩劫中走出后,我常想,其实,“红胳膊箍”和“蛤蟆”对我们都是很宽宏的。否则,恐怕就很难用“有惊无险”来概括这一幕了。
那时,母亲苦笑着,机械地抚摸着自己孩子的头,一声不吭。看着熟睡中安详的弟弟,我的心也发紧。我知道弟弟不懂事,没法责怪他。可看到母亲长时间地处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让我也产生了一种身在黑暗的胡同中的感觉。我清楚,母亲惧怕的是什么,因为她常常在睡梦中自言自语“千万不要啊!千万不要啊”。醒时的沉默与梦时的呓语,都在泄露母亲内心的秘密,她在承受一种母性的煎熬,这种煎熬来自于对已经发生在邻家孩子身上的事实的恐惧:今后,万一自己的孩子也像邻家的阿鱼和黑娃那样,天天陪着大人挨批,该如何是好。
阿鱼只比我大两岁,因为有人告发,他把语录中一句“即不但……”读成了“鸡巴蛋”,被定性为“小反动”。只要有人受批判,他就逃不掉“陪斗”。那滋味让人说不出来。黑娃更冤,他在教室里正睡觉,听见了别人的吵闹声,懵懂中见是抢什么东西,就嘟囔了一句:“瞎他妈的抢什么!”哪知,人家是在抢伟大领袖的像章。结果不用说,自然是同阿鱼做伴去了。
此前,母亲曾是一名会计。在一次核对账目时,她对面一名男性同事,仅仅差错了七分钱,就被隔离审查。
“用二百度的大灯泡啊,烤着眼睛!”母亲说起来,声音都还颤抖着,“几天几夜不让合眼……后来,熬不住了,就说,在自家的广播匣子里。咳,匣子拆了,炕也扒了,上哪找那七分钱呐?”
目睹了这样的惨景,母亲惧怕自己出差错。每天,反复核对自己经手的账目,才敢交上去。真是,对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就窝着脖子等着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一天,母亲的账目里少了一分钱。仅仅是一分钱啊。母亲被吓得懵懵懂懂的,半天没敢出声。无所措手足的母亲,无意间将手插进了自己的衣兜。
“是的,我用自己的一分钱补上了,”那时的惊悸还历历在目,母亲说起那时的情境,连语调都凝聚了一种幸运,“多亏了没人发现。”
黑狗偷食,白狗当灾。在一次精简的机会中,母亲主动借口辞去了公职。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那次毅然辞去的不仅仅是那种担惊受怕的隐忧,还因为她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了一位有七个孩子的同事的饭碗。
此时,“蛤蟆”事件在母亲心中引起的恐惧,是难以形容的。为了躲避这段担惊受怕的日子,母亲只好利用她已是家属工的方便条件,带我和弟弟到长春避难。
投亲的日子,对我和弟弟来说是最快乐的。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挖掘不出,我父母两姓家族中过问政治的迹象;只有中国老百姓那种安分守己,和像我祖母那样居家过日子的太平,或像我舅父那样老实巴交埋头工作的宁静。因此,那段日子,我们母子三人,从压抑的氛围中解放出来,被亲情包裹着,于饭后睡前,拾掇一些我与母亲的故事。我被“过继”给二伯父的那段往事,像“武松打虎”一样,易于被亲人们说道。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在意母亲的感受,也许母亲真的是一位大度的女性,并因了这份大度,助长了人们将她痛苦的经历视作无关痛痒的谈资。于我而言,我更不能责怪我的亲人们,没有他们,我的这段人生真相也许会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因为,真相于我是重要的,它没有因此让我误解母亲。也许,亲人们原本是知晓母亲的忌讳的,否则就不会演绎出我在十三岁那年独自回长春时,被大伯母带引去私见养母的故事。
弟弟看上去挺魁梧,只是身高比我矮了两厘米。他肤色黝黑,反而衬出了我的白净。他那一双微笑时能眯成一条缝的单眼皮眼睛,精爽而有威严,和善而又迷人;不知是遗传因素的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我父母双眼皮大眼睛的特征,只被我继承了。也许就因这副模样,他身边常常包围着一群少男少女;或许更因了那份嘎气,也常招惹得一些女孩子找上门来要与他拍拖。他单单沿袭了父亲舞枪弄棒的嗜好,我偏偏爱写写画画。
弟弟自小跟父亲习武,翻得一串好跟斗,意在健身和防人欺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弟弟是父亲的影子。我根本就吃不消那苦,乐得一个人在房里看书。
悲剧也就酝酿在这如影随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