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开始人生的阶段。这时的人知识未开,天真未凿,方寸无瑕,生机活泼,对世界万物莫不存有一种新鲜好奇的、向茫茫未知的领域探寻真理的态度。眼前平凡的事物和景色,经过他们稚嫩头脑的思索,会变为充满美妙幻想的神奇世界,是成年人难以想象的。所谓童话的魅力永远吸引着成年人,原因即在此。童心之可贵即在于它那纯真的不掺假的气质。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中西诗人在这一点上同出一辙。我们读诗时若稍加留意,会发现他们在有意无意之间涉及这个题材的,实不在少数。谁没有经历过童年呢,尽管人们的童年可以在各自不同的环境中度过。西方诗歌写儿童的很多,有一首著名的短诗《孩子的祈祷》,写纯洁无瑕、水晶般透明的童心,寥寥数行,烘托出孩子对上帝的无限忠诚。在西方,基督教的影响极深,所以诗中的童心是以孩子与上帝灵犀相通的方式体现出来的。我,一名稚小的幼童站在这儿把手高举。
虽然两手冰冷如蟾蜍,
我还把它们向您举起。
祈求您的神恩赐饭,
请降福给我们全体。阿门。这个站立着的、凝望天空、高举双手的孩童,用他全部纯真的心与他崇仰的上帝对话,祭神如神在,他就胜任了天神与人世间的一个灵敏度极高的传导体。诗人的赤子之心也就毫无遮掩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既然诗人的心与童心是如此相通,我想就诗中儿童对大自然,对日常事物与人生变异的反应,以及对自身疾苦的感受,兼及诗中儿童形象的描写作一简单探讨,以略见中西诗人在这几方面的同异。
儿童与成人同样置身在大自然中,但内心世界的反应与感受会有很大不同。成人忙于纷繁的尘务,面对瑰丽的美景,常无暇顾及,竟至熟视无睹。华兹华斯就曾慨叹于人们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并为之深深惋惜。他的《在威士敏寺特桥上》就说:大地从未呈现过更迷人的景色:
面对这庄严瑰丽的一瞬
如果有人漠然地走过
他的灵魂必定是麻木不仁。诗人致力于唤起成人对大自然的童心。儿童如何呢?他们看到天际的彩霞,碧空的明月,青草地的山羊,树上的梨枣,都情不自禁地产生浓厚的兴趣。华兹华斯在回忆童年时见到彩霞的心情,庆幸自己成年以后仍保持这种欢乐,并劝告世人永远不要丧失这上天赐予我们的幸福:彩虹明天际,一见心跃起。
此我幼时情,成年心犹稚。
待我老年时,寸心复如此。
倘如无感受,何必老年死。
儿童成人父,天真为终始。
愿我有生日,日日当如此。诗人甚至提出,如果对着这彩虹的美而无一点感受,那生活实在没有意义了,何必活到老年呢?当然这言词是有点过激了。
碧空的明月,在成人眼里是司空见惯,尤其在工业化的大城市,似乎它很少引起什么新鲜好奇感了。可是在李白诗里,写儿童初见月时,不认识它是什么,却用他熟悉的东西来比喻,说它像盘,像镜,显现出惊喜欢忭的神态: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古朗月行》)儿童见到自然界景物产生一些奇妙的联想,诗人对这评价颇高,认为在与大自然契合即所谓“天人感应”这一点上,儿童远远超过成人。
孩子们喜欢户外生活。他们在山野中玩耍,常要享受到成年人所没有的快乐,从不想到有什么东西会伤害他们。布莱克的一首《保姆之歌》写了保姆和孩子的对话,表现出成年人与幼童对户外生活的不同看法。
“孩子们,回家吧,太阳已经西下,
夜晚的露水也已出现;
来,来,别玩啦,我们走吧,
且等明天曙光照亮天边。”(保姆)
“不,不,让我们玩吧,天还明亮,
我们还不想上床;
而且天上小鸟还在飞翔,
满山满谷绵羊游荡。”(孩子)
“好,好,玩到阳光消逝,
然后回家上床。”(保姆)孩子们得到保姆同意继续玩耍,诗人形容他们高兴极了,于是:
小东西们笑着又叫又跳,
满山回声激荡。孩子们对于动物特别有感情。布莱克在《春》中写春天来到,山谷的黄莺、天空的云雀欢喜跳跃,而同时:
小男孩心里
充满了欢喜,
小女孩呢,
又小又甜蜜;
公鸡啼叫,
你们也欢叫;
快活的嗓音,
小孩的闹声,
欢欢喜喜迎接新年来临。孩童与禽鸟处于同等地位,感到春天来临的快乐。布莱克写放羊的劳动,也使孩子们得到嬉游的欢乐:
他终日跟随着羊群
嘴里充满了赞赏。他听见羔羊天真的呼唤,
听见母羊回答得温柔;
他很小心,它们也安分,
它们知道牧童就在背后。牧童和羊群互相依偎,似亲人一般,一同在青草地上嬉戏。他们在野外的活动显得与背景那么融洽,那么协调,劳动和玩耍是不可分的一件事了。中国诗中写儿童的劳动,极富有情趣,可与布莱克的牧童放羊媲美的也有,如写江南采莲子的女孩子的情态: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西洲曲》)多么美好清新的一幅江南水乡的画卷!采莲女儿的劳动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构成一个和谐的统一整体了。色彩浓艳,生活实感多么强烈!
再读一首唐代王昌龄的歌颂采莲女孩的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采莲曲二首》之二)少女身穿着与荷叶一色的绿裙子,脸上泛着与荷花一样娇红的颜色。她一边唱着歌,一边采着莲蓬。人们只听见她的歌声,却几乎看不见她这人。因为她已与池中的红莲与绿叶浑然一体。人们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少女,什么是池中的荷花了。多么旖旎的夏日荷塘的景象啊!辛弃疾的诗作范围极广,他写农家生活的《清平乐》更是脍炙人口的农家乐图景: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卧剥莲蓬”,是一副小儿生动活泼的憨态,作者抓住一瞬间的村居情景,信笔写来,流转自然,煞是喜人。辛弃疾在《粉蝶儿》中写春光,把枝头丰腴肥艳的花朵比喻为女孩子学针线时绣的花,也贴切富有风趣。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虽然描写对象是初春花朵,但从侧面也摹写出女孩子绣花手法尚未熟练时的形态,两个比喻都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具有精巧的构思。
诗人词人回忆童年生活时,常带着迷恋心情,追忆那一去不复返的历历往事,写出兴味盎然的活动片断来。如杜甫就写过: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百忧集行》)可是诗人感叹如今过了五十岁,坐卧时多,行走时少,别说上树去采梨枣了。况且生计匮乏,家徒四壁,孩子不懂礼貌,怒叫着要饭吃。今昔对比,苦乐判然,怎不叫诗人追怀儿时呢。
词人李清照写儿时打秋千的游戏,动作细致: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点绛唇》)词纯用素描,平白如口语,轻盈身姿,跃然纸上。背景是“露浓花瘦”,一派清丽景色。她从秋千架上下来,汗水湿透了衣衫,人和景配合得十分谐调,可称上传神之作。这小词提供了童年时活泼好动的女词人的形象。这情景与她那《如梦令》中所描绘的醉后划船、误入荷花丛中的她自己的性格是前后一致,浑然天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