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中国古典诗歌集子,我们不难读到个人感伤身世、寄情吟咏之作。自《诗经》、《楚辞》以来,忧愁就像一根丝线贯穿于诗作之中,代代不绝。李白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么人生的“不称意”包括哪些内容呢?我们读古典诗词,分析其原因,或可试述如下:
一曰亡国之痛,臣虏之悲;二曰遭逢战乱,颠沛流离;三曰温馆难求,衣食不继;四曰仕途蹭蹬,忧谗畏讥;五曰士子落职,女子遗弃;六曰远戍边塞,吉凶难计;七曰半生羁旅,客舍思家;八曰生离死别,刻骨相思;九曰孤独寂寞,世莫我知;十曰老病缠绵,生趣索然;如此等等。如果戏编一则索引,可以找到不少可以归属各个类目的名篇佳句,这里不例举了。
中国诗人处在这样的境地,难以排遣或解脱,往往愁肠百结,郁闷难舒。襟怀冲淡如陶渊明,也有“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咏贫士》)的虑及子孙的后顾之忧;飘逸绝俗如李白,还有“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不为世用的愤懑之句。豪迈疏放如苏轼,也难免“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归数论此,今斯言乃验》)这样的怨刺之章;豪情满怀的辛弃疾写出“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之句,直把仇恨比作春江和云山这样永存的物事了。由此可见,忧思占中国古典诗词多大的篇幅,在某些诗人的作品中,竟成了他们作品的主调。
由于时代背景、政治制度、国家环境、民族性格等方面的差异,西方诗人的个人忧患意识表现得和中国诗人的不同,在此不妨略作探讨。西方诗人谋生的手段多,从政,经商,务工务农,没有中国士子那种穷通贵贱的偏见。中国士子的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在他们非常淡泊,因而不存在君恩厚薄、仕途蹭蹬的畏惧心理,个人的忧患意识不若中国诗人的那么复杂多样。个人是他们生活的核心,个人奋斗可以掌握个人命运,对前途有较多的选择权。个人是独立的单位,他与家庭、社会的位置是对等的。如果家庭和社会不如他意,他不必像中国士子那样委曲求全,而尽可以反抗家庭,改造社会。这种反叛革新的精神又是为社会所认可,有时还是赞许的。这样一来,许多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个人幸福得到保障,诗歌中欢乐谐和的气氛就占有一定比重。因此他们的忧患意识原本与中国诗人的相同,但他们能排除障碍,走出困境,这种意识在吟咏中就淡化了不少了。如上所述的类目,第一、三、四、五、六和十这几项就比较少见。当然除了西方人比较富有奋斗精神之外,诗人的身份地位、伦理观念也有很大关系,譬如亡国之君、落职士子、失宠妇女、征戍将士等很少是西方诗歌的作者。
但是西方诗歌中的忧患意识也有一些为中国诗歌所阙如,或虽有但不强烈的。试举下列数端略述之:
(一)特立独行,不容于世。西方诗歌中塑造出这样一些人物:他们愤世嫉俗,桀骜不驯,信仰个人奋斗力量,遇有挫折坚强不屈。他们的主观世界和客观社会格格不入。他们怀有崇高理想,在达不到目的时,易于悲观失望,彷徨苦闷,忧郁意识浓厚。一些浪漫主义诗人多属于这种类型。雪莱的《伊斯兰的反叛》、《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长诗中的英雄可以归属此类。拜伦的《东方叙事诗》中的主人公更是孤独傲世的个人反抗者,世称拜伦式英雄,是典型的代表人物。
(二)情场失意,创深痛剧。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在西方诗歌中所占比重较大。自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始,它不断为西方诗人所采用。几乎没有一个能够绕它而行。写爱情欢娱的佳作固然不少,但写失恋痛苦的篇章尤称擅胜。拜伦的《忆昔两分手》一诗直抒胸臆,追怀眷恋,忧思绵长,读来如听诗人怨泣之声;济慈的十四行诗,尤其是他最后那首名诗《我忧愁我的笔写完了》,其中谈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无法见到他的情人,再也享受不到“爱的威力”,那么在茫茫宇宙边上,诗人独自站在那里沉思冥想,“直到爱情与荣名都化烟散去”。哀婉沉痛,令人黯然神伤。拜伦《忆昔两分手》流露出“怨而怒”的谴责情绪,济慈的《我忧愁我的笔写完了》则表现出“哀而伤的色彩”,这与中国的温柔敦厚的诗教是不合的。西方情诗叙事清晰,思路开阔,心中块垒吐露无遗,为其特色。
(三)感慨人生,无所皈依。吾人于红尘喧嚣奔波忙碌之际,突然停步凝思,竟有一种茫茫宇宙我何所求,生命短暂何以皈依的感慨。这种忧思悲凉深邃,富哲理意味,却找不到任何世间理由来解释。也许此时既非落魄潦倒,也非失路彷徨,反之还是处于志得意满的顺境,原可享受那“月到中天花满枝”的圆满人生的。西方诗作之中,抒发此类忧患的较多,著名的有雪莱的《哀歌》(“Lament:O World!O Life!O Time!”),柯勒律治的《在无望中工作》(“Work Without Hope”),罗伯特·佛罗斯特的《雪夜暂驻》(“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汤姆斯·格雷的《墓畔哀歌》(“Elegy Written in Country Churchyard”)等。这些诗人所处的顺逆境不同,诗中多少流露出这样无名的忧思。中国诗人如贾岛、孟郊偶有孤峭荒冷格调的诗,其中仿佛似之。
古诗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虑是心灵隐秘处的思想活动,忧从中来,不可抑止,更不可捉摸,勉强把它划为类目,界定难以精确,类目之间又是相互交叉渗透的。拙文初步探索,论述粗疏,聊备一格,权当片石,以利铺路而已。(原载《国外文学》,19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