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期,游学四方,游说诸侯,都属平常。士大夫为知己者死,朝秦暮楚是允许的。苏秦六国拜相,传为美谈。中国的游历文学源远流长。孔夫子为求世用,周游列国,但《论语》总是论政之书。我以为屈原《楚辞》中的《远游》章可以称得上游历诗歌的老祖宗了。屈原受谗抑志,憭栗远行,往观四方,幻想飞腾。他托附仙人,在天地间游戏,那四时八节的气候和花树,那东西南北的神灵湖山,都有一番华丽的铺叙。但是他怀念楚国,无时或已。“山川信美非吾土”、“何须臾而忘返”仍是这篇佳作的中心思想。“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也就是俗语所说的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成为中国“游子”的难以改变的本性。
中国文人的游历文学与其政治上的浮沉升迁关系十分密切。像徐霞客那样专事游历、考察地理的人是极为稀罕的。屈原就说:“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他的远游就是因受了谗毁,被楚王疏远之故。自秦统一六国,人们安土重迁,如要背井离乡,实在是出于无奈。加之儒教素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况且中国疆土广袤,交通素不发达,出门更非易事。年轻士子,文则赴京赶考,武则请缨报国,少壮时或辞亲宦游,或仗剑出征,中老年以后则看升腾起落,定个人的进退。古人有所谓“三谏不从,则去之他国”,甚至隐居山林。这其间,游历诗文的名篇佳作就比较多了。这里只就人所共知的游历诗,略谈自己看法。
以盛唐而论,名播海内的李白,本来受到唐玄宗的眷宠。玄宗“曾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悍而止”。李白从此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的足迹遍天下,“五岳寻山不辞远”,所以他的诗集中游历诗特别多。他那歌颂大自然美的诗句气魄雄伟,胸襟开阔,如:“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登太白峰》)又如:“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则他在漫游中真正享受到自然的美趣了。当然,他那“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的报国拯民思想仍是与屈原一脉相承的。同时代诗人王维因政治上的挫折走向隐逸生涯。他也写过一些笔调雄健的游历诗。如其“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泛》)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
稍后的杜甫,弱冠时便漫游了吴越,以后赴长安赶考落第。此后在山东、河南、陕西等地漂流,安史之乱后到四川。在他笔下,陕西的路程,成都的花树,由于都是他亲自走见过的,所以各有地方的风采。他青年时期的《望岳》,写出了泰山高耸入云、青郁不尽的造化神秀、绝顶风光,可与李白的《游泰山》前后辉映。所不同的是他那忧国爱民的思想始终压倒遨游山川的乐趣。他的游历诗往往吊古思今,心系故园。如他写长江秋景的《秋兴八首》,处处离不开“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情怀。只有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中才写出欣喜若狂的旅途的快乐。在他的游历诗中,山川之美只是陪衬,乡国之思才是思想核心。把祖国的山河之美与对社稷庶民之爱融为一体是杜甫游历诗中现实主义的表现。
宋朝的苏轼,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屡遭贬逐,曾出任杭州通判,又徙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永州等地,万里投荒,漂泊无定。他的游踪与政治上的升沉的关系真是太大了。他的性格洒脱不羁,对这种居无定所的厄运每常处之泰然。我们读到他贬谪杭州时所写的一首《虞美人》中有:“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他被放官黄州时写有“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那些地方鱼美笋香荔枝甜,他似乎甘老是乡了。其实他的内心是愤懑不平的。他在杭州写了一首《行香子》,记述他行经浙江七里濑严子陵的钓鱼台时,凭吊严子陵,还是不免有“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的悲叹。他仍然眷恋朝廷,当他获赦北还时,他还是高兴的。譬如他的《澄迈驿通潮阁》中就有“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细如发丝也——作者)是中原”的诗句,表示他念念不忘京华的思想。从他的风尘仆仆的生活描写中看出,他把人生也哲理化地拟做旅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又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都是寓意甚深,耐人寻味的。总之,苏轼的游历诗词虽由政治失意远谪而作,但是其内容丰富,已超出个人恩怨的范围。这一点也可用“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缚不住”这人所熟知的评语来形容。
处于乱离时代的南宋词人辛弃疾,与处于太平时代的苏轼又不同。辛弃疾本来是个慷慨报国的志士,他戎马倥偬,神州驰骋,但金兵未破,国土未复。所以他的早期游历诗词充满了“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英雄气概,后来因为南宋的统治集团不敢抗金,辛弃疾就被南宋政府弃置不用,只在江西、湖北、湖南等地作了几任地方官,虚废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他的平生志愿百无一酬。所以他晚年的词里就有“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的感慨。他的游历诗又是别具一格的。祖国山河是与爱国之心息息相关的。
与辛弃疾风格相近的南宋诗人陆游也是一位报国无门、忧愤写诗的人。在东奔西走、迁徙频繁的仕宦生活中,有两句关于自己壮志未酬的心情写照,即:“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他的旅游经历是饶有趣味的,也善于抒写迷人的景物和旅途中的感触。如他的《山南行》:“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道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写汉中终南山一带沃野千里、生气勃勃的景象,如在目前。又如其名作《剑门道中遇微雨》中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写自汉中赴四川剑阁,骑在驴背上观景的心情,多么富有诗意啊!令人悠然神往。他在战斗生涯中不少这类游历风光的摹写,如其《关山月》、《出塞曲》《战城南》等篇,使游历诗别开生面。
从上面的一些中国写游历内容的诗歌看来,除与西方游历诗有相同的地方如歌颂大自然、吊古探胜、思念乡国亲人等等之外,尚有一些富于个性的东西。
第一,中国的游历诗篇中政治因素极为突出。因为在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的统治中,知识分子除去官宦,就没什么出路。而宦海浮沉,他们或受恩宠,或遭贬谪,或政见不合,弃官归田,造成“行遍天涯等断蓬”的漂泊生涯。这却意外地给士子造成旅游环境,许多游历诗因而产生。当然,中国士、农、工、商,各行各业不乏旅行的机会,但留下的诗篇不多。至于僧侣云游四方也有不少佳作,但是传世者少,不易读到。
第二,与西方的好奇冒险而去旅游的情况不同,中国诗人出门大多是环境所迫,所以羁旅情怀愁苦悲伤者多,欢欣愉悦者少。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所以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只有与亲人团聚才是有福气。若是佳节在外就难免黯然神伤。以杜甫诗为例:“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成都府》)连李白都说:“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秋浦歌》之二)游子思家是中国游历诗的基调,所以打开中国古典诗词,离怀别苦,壮志未酬,表达落寞伤感的句子几乎处处有,极为普遍。
第三,中国游历诗中主观抒情成分占比重特大。在这类诗中,我们很难读到像《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或《奥德赛》等那样不见诗人自己身影的诗作。西方游历诗在叙写异国他方的景物时,时常不免跳出自我,作纯属客观的描述。我们只有仔细去研究作家生平思想,才能挖掘出作家的当时背景、身世和环境来;而中国作家的游历诗,一开头便赤裸裸地作自我介绍了。中国古诗语言简练,又有题跋,读者读了几句便不难想象到诗人当时出游原因,路过何处,眼观何景,心思何事了。这种主观抒情的游历诗与客观言事的游历诗虽然中外都有,但以数量而论,中国偏重前者,西方偏重后者。
第四,中国诗人游历的理由既然属于政治性的多,则单纯为旅游观景的少,因而中国游历诗中关怀邦国兴亡和人民疾苦的现实主义的成分多。前面所谈的诗人都没有跳出这个范畴的。那种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浪漫主义的幻想,似乎不及西方游历诗中表现的普遍。至于像雪莱早年的幻游诗《麦布女王》那样在幻游中看到科学昌盛、人类光明的前途,加上有具体细节的描写,那样的写法则是很少的了。
关于游历,因为题材过大,只就平日读过的中西游历诗的思想内容略作比较分析。至于艺术技巧方面,中西诗更是异彩纷呈,各显神奇,是挖掘不尽的宝藏,有待开采与发现,留待今后作进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