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诗人,由于多种原因:或主观意愿,出于兴致;或客观需要,甚至为环境所迫,离家出外,或去他乡,或到异国。他们把亲身经历,所见所闻,用文学体裁,把观感中认为最值得追怀记述的东西录写下来,从而形成游历文学。因此这里就有山川景物、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神话传说等等引人入胜的文学,更不乏赞美自然、猎奇访胜、伤别故旧、邂逅新知的悲喜情怀。体裁则散文、韵文都有,是个尚待开发的文学宫殿中的一隅。我拟就诗的这个体裁来谈谈为一般人所熟悉的这方面的作品。由于地理气候、经济政治、文化教养、传统习俗、生活条件种种不同,在这个诗歌王国里,在思想意识和写作技巧上,中西不乏共同之点,但也有殊异的地方。现在世界科学发达,已进入电脑时代,人类遨游太空,已不是稀罕事。旅游逐渐成为现代人的生活必需。为此在这一个角落进行一点摸索,或许会饶富雅趣的。
西方古代因种族征战、宗教斗争等等原因,人口经过几次大迁移,加之海上交通便利,欧亚之间商贾往来十分频繁,所以文学所反映的游历内容屡见不鲜。若说西方诗歌中的游历主题几乎是与诗的兴起俱来的,也不为过。远溯希腊,公元前9—前8世纪,盲诗人荷马的《奥德赛》史诗实际上是一篇游历诗。长诗有一万二千一百零五行,描写俄底修斯战后离开特洛伊,返回希腊,途中在海上漂泊了十年,遭遇了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赖天神相助,最后才回家与妻儿团聚的故事。那一路上不平凡的经历使人们读来惊心动魄。那带有紫罗兰色泽的美丽的火海,时而平静柔媚,又时而汹涌澎湃,随时可使小船遭受灭顶之灾;那巉岩峥嵘的小岛,俄底修斯和十二个水手到岛上觅食,误入独眼巨人的幽深洞穴,使用计谋烧瞎了巨人的眼睛,才得逃出;那食莲国人给他们食用迷莲,使他们忘记故乡,俄底修斯只得把水手们绑在船的板凳上,强行开船前进;那风神好意送他们风袋,助他们顺风返航,不料又被水手打开风袋,船又随着逆风返回;那海岛上可爱的仙女卡吕普斯的厚意挽留,又使俄底修斯滞留了八年,直到宙斯命令仙女放他回乡……总之神奇怪诞,出人意表,某些手法,类似我国小说《西游记》。自然风光、地理环境、人神故事、各地习俗都被作者用想象的威力,把天地风云的变化莫测,把人类征服那不为人所理解的自然,以至能够支配自然的本领和过程,涂上了神奇谲秘的色彩。我们若掩卷细思,又觉得这些现象与现实世界十分吻合,只是诗人的生花妙笔使人与自然的斗争呈现出色彩斑斓的艺术魅力。
西欧各国,国小地蹙,征讨战争频仍,各民族间接触自多。在和平时期,交往也很密切。加之欧洲种族的血缘关系相近,宗教、文化、风俗、习惯互相通气。当然交通发达更富有优越性。教士传教,商人经商,人才流动,婚姻嫁娶,出国旅居,都是稀淡平常的事情。所以文学反映游历题材就很普遍了。西方这类作品的内容自有其特色,如好奇、冒险、吊古、揽胜、离奇的遭逢,其中尤不乏邂逅的艳遇,有时还能碰见能够解释主人公身世的奇遇等等。更因游历者富于开拓进取的目的,勇往直前的精神,故其感情基调往往是乐观高昂、欢欣喜悦的。纵有离怀别绪,也常为眼前变化的新鲜景物所涤荡。
游历题材在小说、札记、戏剧中出现居多。以英国来说,古代散文中就有许多关于民族迁徙、英雄冒险、各地风俗等传说,呈现出游历文学的色彩,如有关亚瑟王传奇中骑士们寻找圣杯——这是神的恩赐的象征——的故事。当诗歌创作在5世纪的英格兰成为一种谋生职业的时候,在盎格鲁撒克逊人中产生两类唱诗者:一类是自己演唱自己所创作的诗歌的人,叫做斯考普斯(scops);另一类是演唱别人制作的诗歌的艺人,叫格里曼(gleeman)。据史载,古代盎格鲁撒克逊诗歌《浪游者》(Widsith)就是叙述一个吟游诗人周游许多国家,受到一些国王和部族酋长的隆重接待的奇闻轶事的。可惜这类资料不易见到。由此可见,在远古的英国,诗歌与游历题材似乎是同时出生的孪生子了。
被恩格斯称为“中世纪最后一个诗人,同时又是近代最初的一个诗人”的但丁,由于政治上的挫折,三十七岁从故乡佛罗伦萨被放逐,死于拉韦纳(位于意大利北部),漂泊了十九年,没有能返回故乡。他的《神曲》是写他在诗人维吉尔的引导下,到过地狱、炼狱和天堂的诗体幻游记。这诗虽写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见闻,但内容多宗教象征和道德教诲,政治倾向鲜明,与游历题材的作品不同。比但丁略后,号称英国文学之父的乔叟,也以诗体写了《坎特伯雷故事集》,记述二十九个朝圣者从伦敦泰晤士河南岸的泰巴酒店出发,往坎特伯雷城去朝拜圣祠的来回路上的经历。这诗有游记色彩,把14世纪的英国城堡、寺院、城市、乡村描绘得使人如同身历其境。然而它的重点还是在于描写那些朝圣人物,沿途景象只做陪衬。这两部巨作,虽以游历为经线,但算不上游历文学,没有《奥德赛》那样富有典型性。
游历主题反映在小说、日记、札记、戏剧等文学体裁中的很多。姑以英国而论,如17世纪的班扬的《天路历程》。写作者梦见主人公基督教徒如何历尽辛苦,克服磨难孽障,走到天国的旅程。18世纪这类题材增多,如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写一个平民水手,船遇风暴,只身落难荒岛,孤身建立家园,最后被救回英国的故事。斯威夫特的《格利佛游记》,叙述了格利佛船长周游大人国、小人国、飞岛国和慧马国的幻游记,多为针对时政而发,表达了自己的理想。菲尔丁的《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也具有一定的游历的性质。通过汤姆的经历,把英国的乡村城市、旅店、戏院、集市、法院、牢狱……都呈现在读者面前。从反映现实的角度来看,称得上是五光十色、包罗万象的记叙。其他如《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则幻想奇特,涉笔成趣,虽是童话,也吸引着成年人。斯泰恩的《感伤的旅行》则是以刻画细腻的恋爱心理为主,旅途见闻则无关紧要。19世纪末的斯蒂文森更是写游历文学的能手。他的《宝岛》写青年吉姆如何协助一个探险队寻找一处在大海中的某个小岛上所埋藏的珍宝的新奇冒险的事迹。这些作品或写征服自然,或揭露社会,或宣传宗教,或寄托理想,多种多样,各擅其胜。
此外,在西方文学宝库中,游历文学中赫赫有名的如意大科的《马可·波罗游记》,西班牙的《堂吉诃德》,美国华盛顿·欧文的《见闻札记》、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挪威易卜生的诗剧《比尔·金特》等等,都是利用旅行者的眼睛,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幅新鲜景物的画卷,开阔人们的视野,启迪人们去深思,去遐想,或多或少地激发人们改造世界的抱负。
但以上所述的游历文学,都是属于散文体裁。若加以评论,非一篇简短论文所能容纳。还是局限于诗歌这个体裁吧!仍以英国为例。英国诗歌在中世纪时就很发达,经盎格鲁撒克逊时期,以至文艺复兴,诗人辈出,脉脉相传。只是到了启蒙时期,现实主义小说兴起,诗歌才靠边让位,处于低潮,这也是与历史条件、哲学思想密切相关的。及至19世纪浪漫主义勃起,诗歌王国繁荣昌盛,群星灿烂。题材广泛,比往昔大有突破。游历似乎也是诗家常事,游历诗自然也屡屡见了。这类诗中推陈出新、登峰造极的,我认为要算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和《唐璜》了。在这里,欧亚旅途风光的描绘与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作者情感的高低起落浑然一体,拓宽了游历文学的疆域。华兹华斯在德国所写的诗《露西》(写于1799年,发表于1807年)第三首“在陌生人中间我独自旅行,越过大海他乡飘零”,轻柔婉转,乡思跃然纸上,则呈现出另一种情调。再看那位满怀悲愤,携家出走,永别英国的雪莱,走向他所向往的自由土地意大利、希腊,途中写出《给威廉·雪莱》的诗行:
这一刻将成为久远的梦寐
在你的记忆里存留,
我们就要伴着蔚蓝的海水
住在恬静的、金色的意大利
或是希腊,自由的出生地。以及诸如《亚平宁山道》、《在那不勒斯附近沮丧而作》这一类沉郁顿挫的句子,酝酿了《西风颂》那高昂豪放、气象万千的巨制。旅途心情因人而异,所以呈现出不同风貌的游历诗歌。
然而,尽管如此,若与中国游历文学比较,不论散文、韵文,西方与中国的不同处还是显而易见的。初步吟味,不妨提出以下几点:
第一,西方民族性格比较强悍,富于冒险精神。亘古以来,部落迁徙,历史不乏记载。直到现在,弃贫就富,移民他国,或出门追求自由,挣脱羁绊,都很普通。所以一般来说,他们对于离乡去国视若平常之事。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山川景物往往成为他们欣赏赞叹的对象,或者作为在本国处境不满的补偿,所以在旅行中享受到寄居的快乐。我们读《奥德赛》时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荒诞不经的奇遇,而不是航行中的艰苦危难。拜伦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的前面就引用《世界旅行者》的话说:“宇宙像一本书,一个人只见过自己的国家,等于只读了这本书的第一页。”可见他是把游历当做人生天地间之所必需的事了。好新奇,喜变化,能适应不同的生活就给予游历诗歌以欣喜愉悦的情调。
第二,初则不容于世,悲愤去国,继而随游踪之所至,见闻日广,思想擢升,反而抛弃个人恩怨,却以天下为己任。典型事例是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主人公哈洛尔德出游时“孤寂地怀着忧郁的思想,终于下决心离开他的祖国”(第一章第六节)。在他漫游了葡萄牙、西班牙、阿尔巴尼亚、希腊、比利时、瑞士等国之后,他感到精神飞扬,愿投身做自由之神的卫士和儿女了。在第四章第九十八节里表示出对自由最后取胜的信心:
但自由啊,你的旗帜虽破而仍飘扬天空,
招展着,就像雷雨似地迎接狂风;
你的号角虽已中断,余音渐渐低沉,
依然是暴风雨后最嘹亮的声音。再如《唐璜》,诗人以唐璜的游历路线为引线,广泛地抨击并讽刺了欧洲各国的社会制度,表达了他对政治、哲学、美学、爱情各方面的观点。时代的折光鲜明地聚焦于主人公的形象上。其中《哀希腊》诗段更把诗人与被压迫民族声气相投、休戚与共的思想感情刻画得淋漓尽致。旅途所见与别的国家的政治事件密切相关,构成西方游历诗的另一特色,显露出客观的现实主义的印记。
第三,对大自然的歌颂赞美,更是西方游历诗的看家本领,瑰丽精湛的诗句几乎俯拾即是,难以枚举。因为大自然,正如歌德所说:“她是至上无二的艺术家,把极单纯的原料化为种种极宏伟的对照,毫不着力便达到极端的美满和极准确的精密,永远用一种柔和的轻纱描画出来。她每件作品都各具心裁,每个现象的构思都一空倚傍,可是这万象只是一体。”这话集中地概括了诗人对大自然的虔诚的崇敬。西方诗对自然美景的描写时或夹杂着对当地风俗人情的记叙;时或触发了思古之幽情,使大自然频添生机盎然的韵致,使一山一水呈现出各自不同的风格来。前者如《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对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观察(第一章),后者如哈洛尔德到日内瓦,缅怀卢梭(又译作卢骚——作者)而写出:“狂放的卢梭,作茧自缚的哲人,从此地开始他不幸的一生。”(第三章)时或因迹怀人,同样的湖光山色,诗人笔端又呈现另一景象。如歌德去瑞士泛舟苏黎世湖畔,面对覆盖白雪的阿尔卑斯山,怀念女友,心中泛起梦一般的哀愁(《湖上》)。因景生情,使大自然富有人情味。
第四,羁旅乡思,人所共有,凄怨缠绵地表现在西欧游历诗歌中的也不少见。流浪漂泊,追求他乡乐土,或在旅途中踌躇犹豫,宛转彷徨的抒情诗也不乏写得动人肺腑的。如歌德就写过《流浪者之夜歌》这样低沉的诗。俄国的莱蒙托夫的《帆》、《云》、《祖国》等诗,写出漂泊放逐的苦楚和对乡国的“奇异的爱情”。尤其是《祖国》一诗,把家乡的堆满谷物的打谷场、农家草房、节日夜晚、农人笑谈和伴着口哨的舞蹈的细节都放在被放逐的囚徒生活中加以回忆,则乡愁更为浓厚难解了。这种心情极易使读者产生共鸣。
以上所述,只是从一般常见的西方游历诗中,分析出比较突出的一些特点。其实中国诗中多多少少也有与之类似的特征,有时两者是不能截然划分的。然而由于天时地利,文化传统之差异,中国的游历文学自有其殊异的表现方式。在这里且谈谈我的读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