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世思想的社会根源和特性既如上述,中西诗人中有这种思想且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数虽不多,但也可成一派。为此,就不能说没有研究价值。前面提到的英国女诗人葵丝蒂娜·罗赛蒂就是一例。中国女诗人中这种类型的极少,也许是难以流传下来的原因。近代女词人吕碧城约略似之。因资料太少,这里仅简略提及。在中西诗人平行比较中,聊备一格而已。
葵丝蒂娜·罗赛蒂恰巧与艾米莉同年生。她虔信基督教,终身独处,专心致力于抒情诗的写作,其身世和诗风与艾米莉的颇有近似之处。她为人襟怀冲淡,多出世遐想,诗题写宗教,写爱情,写生死哲理,主观神秘思想浓厚。体裁多变,有诗剧、长诗、短诗等。所作十四行诗,温馨甘醇,玲珑剔透,被称誉为抒情诗之珍品。她的诗过去很少介绍,下面试译数首,俾作比较。其一题为《生辰》,写出获得爱情有如新得生命的欢乐。她例举了一些美丽的自然界的动植物的情态来描写,手法新奇,从纷繁万象铺叙开来,末了又归于主题,即“我的爱人已经来临”。横空出世,匪夷所思。
我的心如歌唱着的小鸟,
筑巢在湿润的嫩枝顶,
我的心像一株苹果树,
饱满果实把枝头弯倾。
我的心如彩色的蛤贝,
在宁静海里蹒跚而行。
我的心比这些要欢欣,
因为我的爱人已降临。
请用丝绸羽绒架坛造厅,
挂上松鼠皮,紫绛至尊。
雕刻鸽子、石榴和孔雀,
刻上它的一百只眼睛。
葡萄串串,有金有银。
配搭绿草,百合晶莹。
因为这天我获得新生,
我的爱人已经来临。另一首十四行诗《请记着我》把死前与爱人分手的对话,写得缠绵委婉,细腻动人。
请记着我,当我动身走远,
远走了,去到那静寂的国土,
那时你再也不能握紧我的手,
我再也不能快走了,又回头停住。
请记着我,不再能天复一天的,
你把计划中的未来向我细谈。
请记着我,你就会懂得
到那时商量祈祷都嫌太晚。
但是即使你有时忘记了我,
以后重又记起,请别忧烦。
因为如果那黑暗或那腐烂
还能把我的思想遗留人间,
那么你忘了我却露出笑颜,
要胜过记得我引起哀怨。再读十四行诗《死亡》:
帷幕半垂,地上已打扫光
更铺好了灯心草和迷迭香。
厚厚地垫在我躺着的床上。
藤蔓的阴影爬进了格子窗。
他俯身望我,以为我睡得香,
就听不见他说什么,可我听见他的声腔。
“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他转过脸膛。
接着是深深的沉默,他哭得悲伤。
他没有摸过尸衣,也没掀开
我脸上的盖布,或拿着我手端详。
也没有把我的枕头拍拍响。
他没有爱过生前的我,但我一旦死亡,
他却怜惜我,这教我黯然神伤,
得知他如此温暖,可我已遍体冰凉。此诗带有苦涩意味,活着时候没有得到爱情,死后却得到爱,写来真切自然。这位与白朗宁夫人齐名的女诗人,尽管身世与风格迥异,但两者在英国当时受欢迎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葵丝蒂娜的诗更多哲理的睿思和艺术的静美,更多主观诗人极少阅世的特色。
中国封建社会长达两千多年,作为妇女,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统治之下,求得知识已属不易。纵有才华学识,也难发展。比起西方妇女的社会地位来,悬殊尤甚。这情况在五四运动以后才见好转,女作家名人辈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情况自然大大改观。然而在女诗人中,若要寻求像以上两位那样遁世女诗人颇有困难。料想这类作家既然遗世脱俗,与世无争,她们的作品就不愿留存而自行消灭了。倒是近代女词人吕碧城可勉强归入此类。
吕碧城(1883—1943),字圣因,安徽旌德人。姐妹三人都很有文采,她与长姐惠如更擅长词作。碧城排行老三。她幼年丧父,与母困居乡间。母亲命她去天津塘沽依附舅父,希望她得到较好教育。她到了舅家,因要去天津探访女子学校,被舅父责骂阻挡。她愤而出走,在火车中幸遇《大公报》主事的夫人,被带住家里。碧城投书《大公报》馆,倾诉己志。得该报社经理赏识,竟得在馆任编辑,自此谋求独立。她热心公益事业,争取男女平权,兴办女子学校,为水灾义赈做过积极努力。青年时只身远渡重洋,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过书。平生游迹所至,遍及欧美名城。信奉佛教,创立“中国保护动物会”,出席过维也纳的万国保护动物大会,并在会上演说,会后捐赠佛学戒杀之书,声名卓著。但她并无心利禄。著有《欧美漫游录》(又名《鸿雪因缘》)、《信芳词》和《晓珠词》,融合中西文化于一炉,格韵高雅,性情真切。早年赏识她的樊增祥(樊樊山)赞许她说:“十余年来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散万金而不措(疑为‘惜’字之误——作者),笔扫千人而不自矜……余事为诗,亦壮心自耗耳。”虽然如此说,她留给我们的诗作却独枝挺秀,卓然成家。
她终身索居无家,自云:“予虽孤踪踽踽,每自成欣赏笑口常开。”似乎她浪迹天涯,怡然自得。晚年吃斋礼佛,诠释佛法以为己任。在泰国曼谷等地还讲解过佛法。太平洋战争爆发,她从美洲回香港定居,卒年六十。
作为一位女诗人,她的情感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与上述两位女诗人相似的是,关于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字里行间,时隐时现,迷离恍惚,无下手处。可猜测的是,她有过爱情,但过眼云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如:旧欢如梦休重说,秋华忏尽今非昨,今非昨,白莲香里,缟衣参佛。
(《忆秦娥》)说果谈因来复去,苦向泥犁,铺垫蔷薇路。
(《蝶恋花》)她自己在《予之宗教观》中提到她游庐山仙人洞时,曾以婚事占卜道士,得谶语云:“日月如梭人易老,许多劳碌不如闲。”她以为神灵感应,而“年光荏苒,所遇迄无惬意者,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可见爱情理想至高,追求之不得,不免惆怅。所谓:“春痕如梦梦如烟,往返人天何所住,如此华年。”(《浪淘沙》)所谓:“万红旖旎春如海,自绝轻裾首不回。”(《访撄宁道人,叩以玄理,多与辨难,归后却寄》)所谓:“一生常枕水精眠。”(《浣溪沙》)这类诗句都流露出不甘岑寂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后来,她皈依佛教,但在华严界里,还是时有尘缘未断的矛盾,尽管这种矛盾只不过是间歇性的,而且能够自我克制的。在一首《浣溪沙》中,有这样的佳句:“碎碾青琼成蓓蕾,乱抛红豆寄缠绵。初禅怕住有情天。”又咏桂花的《谒金门》,以姮娥自况:“谁见靓妆初倚,常伴玉钗金蕊。良夜羿娥寒不寐,一枝和影对。”居沪时甚至她以小犬为伴,小犬病死,她怅惘累日,还写了一首七绝诗哀悼它。可见她为人是如何深于情的了。
“尘缘”与“仙界”的矛盾随着岁月的推移渐渐淡化,终至情感升华。“年来万念都灰烬,待与乾坤大涅檠。”(《游意大利那不勒斯,观维苏威火山》)“说与山灵无愧,有心期同洁。”(《好事近》)“未忍游踪远去,怕诗魂孤绝。”(《好事近》)在九重仙阙里,寻找到安身立命之地。
吕碧城在当时海内外负有盛名,交游很广,如秋瑾女侠、康同璧等人都是她的好友。她遍访欧美,游踪初到,访客闻名而来。这些都是与上述两位女诗人不同的地方。但是从她的作品中,可以窥见她的灵魂深处正如她自述的:“如达摩面壁,沉观返省,获证天人之契。”“有特异之境。”所以去其外表,究其实质,车马喧处,心远地自偏。我认为把她归入遁世女诗人一派还是合适的。至于她的为人和诗作都具备着个人独异的特色,则是毋庸多说的。她一生除了沉浸吟咏,心依宗教外,于人世几无所希求,在中国女性诗人之中,是不多见的。
以上三位女诗人虽然地域不同,身世背景各异,但她们都向往潇洒疏淡生活,耽溺于自然界的美感,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解悟哲理的泛宇宙意识,于艺术创造活动中完成自我的人格,则几乎同出一辙。所以我试图在此文中,把她们作为类比,归入遁世诗人一派,略论其共性和个性如上。野人献芹,聊备一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