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为参加1985年9月在香港中文大学召开的国际比较文学会会议上宣读的英文论文的中文节译。
卢梭和沈复同生在18世纪。卢梭的《忏悔录》写出他本人53年的生活,始记于出生的1712年,止于1765年;而沈复的《浮生六记》恰始于1763年,包括了他自己45年的生活。这两位作家的自传或由于作者的健康情况不佳,或由于情绪低落,都没有写完。通过他们的叙述,一些琐细的情节,日常生活小事,强烈的、激动人心的情感和闪光的、深刻的思想,吸引着我们,给予我们鲜明难忘的印象。如果我们细读两位作家的书,会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少的共同之处。当然,中国和法国的文化传统有显著的不同,但若细细研究,却不难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发现类似的特征。姑以卢梭和沈复这两人为例:他们都是平民知识分子,时常谋生乏术,居无定所,甚至养不活家口,不能尽为夫为父的职责。此其一。他们与社会陈规和传统习俗格格不入,却都信守自己的道德原则。此其二。他们对大自然的景慕纯然发自内心,而且全都沉溺于艺术的美感之中:卢梭之于音乐,沈复之于绘画。此其三。更主要的是:他们各自自传性的故事都写于中年之后,处在宁静与孤寂中回忆它们,况且又采取了几乎同样的抒情笔调。此其四。两人的坦白率直和诚挚真实的写作态度使我们惊叹不止。
卢梭在《忏悔录》的第一部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说: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
又说: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善和恶,我都同样坦率地写了出来。我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我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为是真的东西当真的说了,但绝没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说成真的。以同样坦率的态度,沈复写道……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又说: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这里卢梭所谓的“一个人的真实面目”,沈复所谓的“记其实情实事”,意思是一样的,总之,两位作家都认为真实性是文学写作最为本质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