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封建时期的知识分子,文武不分家,士大夫习文又习武,书与剑是一身兼而有之的,做诗更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倒真有点儿能诗善战的味道。这也形成中国古代的文武合流的传统。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投笔从戎,请缨报国,体现了匹夫有责、义不容辞的精神。若非平日习武,哪能仓猝上阵。所谓的出则为将、入则为相的文武全才更是士大夫的理想人物。中国诗歌中的战争题材,有比较复杂的内容,除与西方诗歌同样有客观描述和主观参与的两种写法之外,在思想内容上,它们与国家政治的清浊,政策是否符合民心关系较大,而对个人荣誉和爱情则较少涉及,这是它们具备自己特色的地方。姑且从以下几个方面作一粗浅的探讨。
(一)慷慨捐躯,义无反顾。
《楚辞》中的《国殇》是一篇祭祀者凭吊为国捐躯的战士的乐歌,充满了对保家卫国的战死者的歌颂: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战场上战斗的剧烈也写得有声有色。战士们的勇敢顽强,视死如归,更可以动天地,泣鬼神,精神不死,神灵显赫,表现了中华烈士的民族忠魂,是最早的歌颂慷慨战死者的雄伟诗篇。东汉末年的建安时代,国家分裂动乱,人民遭受重大苦难。建安诗坛反映出一些诗人急于拯救世乱、建立功业的抱负和理想。从才思敏捷的曹植的诗歌中,可见一斑。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白马篇》,现引数行: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里写的是一普通边塞少年英雄为国守边,剽勇杀敌,扬声沙漠,其慷慨激昂的气势与《国殇》同出一辙。但曹植此诗重在写少年的捐躯赴难、国而忘家的主观心理状况,则与《国殇》之纯出客观赞颂略有不同。
唐朝诗歌写战争题材的相当多,最富阳刚之美的莫过于高適(700—765)和岑参(715—770)的边塞诗了,世称高岑。高適的《燕歌行》就有: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对广大兵士抗敌的骁勇和牺牲精神以及边塞的艰苦生活有逼真的描写。岑参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内云: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以豪迈乐观的精神描写军中将士的英雄气概,笔调粗犷,对战争的宏伟作了热情的赞颂。他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言:“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充满了必胜强虏的信心。浩荡的民族正气和强烈的爱国激情在这里回旋激荡,富有穿透纸背的力量。著名的边塞诗人王昌龄写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诗歌为人们所熟悉。其《从军行》:大漠风尘日色昏,旌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以及《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些都是气势磅礴、意味雄放、脍炙人口的写战事佳篇。从这些作品中,战士们的情怀或战胜,或败死,表现出对战争的正义性认识得深刻,因而义无反顾,一往不返,极富激励人心的作用。
(二)奋志行伍,战场思乡。
这类诗写战士征戍行旅,报国有志,但思念亲人和故乡,不免愁思缕缕。诗中写这种复杂矛盾心情的,比较普遍。最早见于《诗经》,多为无名士兵所作。如《邶风·击鼓》写征夫久戍不归,思念家室的苦楚。诗中夸耀军容威武,气势雄壮:“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又说:“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把平定陈宋纠纷以后仍不能回家的苦恼委婉曲折地倾吐出来了。《小雅·采薇》写为国戍边战士的爱国热情,虽频繁作战,备极艰苦,但始终保持着抵御北方强敌狁(即匈奴)的坚强斗志。诗中一再强调在军旅之中仆仆风尘,受饥忍渴,不能归家都是因为有狁骚扰之故:靡室靡家,狁之故。
不遑启居,狁之故。说明他对战争的必要性认识得很清楚。但另一方面,当他从紧张的战斗生活中得幸生还回乡,行走在漫长归途中,面临着纷纷扬扬的雨雪,想到离家时春光骀荡、杨柳依依的景色,突然感到流光飞逝,今昔对比,别有一番凄怆情怀:“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在一首短诗中交织着报国思乡的双重心情。
唐朝的李颀,生卒年不详,但知他在735年中进士,擅长七言古诗。他的写战争题材的诗,塑造了刚勇犷悍的男儿形象,写了“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古从军行》)的边陲环境,是很成功的。李益(748—827)的边塞诗,因为他曾做过幽州节度使,居蒙古五原十余年,对那时军事行动和战场生活了如指掌。他自己也参加过御敌的战斗行动,立功边塞,是他平生的夙愿和理想。他是位名实相副的战士兼诗人。他的《塞下曲》云:“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豪情壮志,溢于言表。他那写征人思乡的短诗更是悲壮婉转,堪称千古绝唱: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从军北征》)又云: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夜上受降城闻笛》)在万籁俱寂的边塞夜晚,芦笛的幽怨乐音,牵动征人的绵绵乡愁,尽在不言之中。这样的描写方法似为中国诗歌所独有,西方诗中实为罕见。
(三)战争残酷,反战厌战。
统治者穷兵黩武,士兵被逼走上战场,军无斗志,百姓劳怨。这类内容反映在以非正义战争为题材的诗中居多。西汉铙歌十八曲之一的《战城南》是比较早的典型作品。它写战士转战南北,“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死在荒郊野外,无人安葬,腐尸给乌鸦啄食,何等凄凉!而家里庄稼又无人种植。因而质问统治者:“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壮丁死在野外,无人收割庄稼,皇帝也没得吃了,人民想效忠也办不到。这是非常质朴的反战诗。《汉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中的古诗《十五从军征》述说一个十五岁入伍,八十岁还家的老兵的悲惨故事。他好不容易盼到生还故乡,渴望与家人团聚,不料道途中遇见同乡人,问起家人情况,那人指点他说:“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田园荒芜,家人死绝了,回家做好饭,也没人同吃。一生葬送在军旅之中,到末了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杜甫的《无家别》中的“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也是写归家老兵家破人亡的景状。这些诗情调相承,都是揭露统治者频繁战争以及不合理的兵役制度,把老百姓投入万劫不复的苦难之中。
唐朝关于战争题材的诗歌非常丰富。这是由于唐朝边疆战事不断,一方面是吐蕃等民族势力扩张,另一方面唐玄宗具有开拓边疆的野心。所以人民负担着征役的极大痛苦。再加上安史之乱,民不聊生。反战厌战的情绪自然浓厚。李白的《战城南》中言:“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可见他是继承了汉乐府《战城南》的非攻思想,但较之又有发展。他的《胡关饶风沙》古风,更直言不讳地指责说:“借问谁陵虐?天骄毒威武。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鼙鼓。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李白的诗句流露出他对统治阶级不断发动战争的怨恨和对广大人民苦难的同情。杜甫对于征伐南诏的战争深为不满,诅咒说:“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对不义战争作了尽情的控诉。他的《三吏》、《三别》以一个历史见证人的身份叙述了不义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有时候,杜甫也体恤国家御敌的必要性,说些勉励和安慰士卒的话,有时又对残暴的统治者的野心提出严正的控诉。他渴望和平时期的来到,人民好过上欢乐的日子:“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李白也说:“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
反战厌战的内容从征人家属这个侧面反映出来也是屡见不鲜的。《诗经》中的《王风·君子于役》写一个妇女怀念在外打仗的丈夫的心情,细腻入微:“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刻画出一个女子每当黄昏来到,鸡栖,牛羊下冈时,就不得不思念征人的凄苦愁绪,真切如画。唐朝沈如筠的《闺怨》写丈夫远戍南疆,妻子独处空闺,欲传书信,无人可托的哀怨,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写出: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
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此外在《唐诗三百首》中,这类诗歌很多,为人们所熟悉,这里就不多列举了。征夫思乡,闺人念远,是这些诗歌的基本情调。
(四)民族危亡,求战不得。
统治者面对强敌,屈膝投降,诗人报国无门,壮志难伸。于是借诗言志,倾诉忧国爱民的苦闷,这又构成涉及战争题材的另一种特殊内容,与反战厌战适得其反。这类诗歌多半产生于民族危亡,而统治者以妥协退让为基本国策,诗人站在人民立场,坚决主张反抗侵略的非常时期。中国宋朝的爱国诗词最富代表性。这也说明中国诗歌内容与执政者的政策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唐代诗人对于开边战事十分反感,而南宋以还,中原沦陷,诗人从征歌逐醉的太平盛世中觉醒过来,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唱出慷慨请战的诗篇。他们诗中那激昂的爱国主义精神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岳飞的《满江红》就是战士兼诗人的典型诗作。许多诗人都能亲自跃马扬鞭,身先士卒,万死不辞,去收复失陷的国土,无奈执政者屈膝议和,摧残迫害抗战将领,使诗人报国无门,徒呼负负。他们用粗豪的笔调抒慷慨悲歌之情,写抑郁不得志之感,于是在诗歌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流派。如岳飞、张元幹、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文天祥等都可归入此派。其中以陆游和辛弃疾的作品中涉及这类题材的最多,因其在战争题材中别具一格,姑略作评述。
陆游和辛弃疾真正集中地反映了人民抵御异族侵略的愿望和要求,并且都是始终积极投身于正义斗争的诗人。他们把征伐恢复的战事,写得豪迈壮丽,意气高昂,振聋发聩,有启迪和鼓舞的万钧之力。试读: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
(陆游:《夜读兵书》)佩刀一刺山为开,壮士大呼城为摧。
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动地银山来。
长戈逐虎祁连北,马前曳来血丹臆。
却回射雁鸭绿江,箭飞雁起连云黑。
清泉茂草下程时,野帐牛酒争淋漓。
不学京都贵公子,唾壶麈尾事儿嬉。
(陆游:《出塞曲》)把战士的英雄气概,战场上的叱咤风云写得淋漓酣畅,甚至在陆游八十二岁时,还有这样意气风发的诗句: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
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
(陆游:《老马行》)再看: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辛弃疾:《水调歌头》)最为人所熟读传诵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同样心情反映在其他爱国诗人的诗句中: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张孝祥:《六州歌头》)……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腰下光铓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
(刘过:《贺新郎》)可恨的是,统治者投降议和的政策,不容许这些心怀壮志的诗人许身报国,所以诗人抒发义愤,只好诉诸笔墨。陆游写到:“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辛弃疾的:“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唤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这些诗词都把请战不得、岁月蹉跎的苦闷心情吐露了出来。中国人民原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但值此中原沦陷、国家危亡的时刻,诗人呼吁抗战御敌,奋勇争先,在诗歌中表现了崇高的爱国精神,发扬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是战争题材的出色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