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晚年,走过了不少平坦和崎岖的道路,经历过人生悲欢离合的遭逢际遇,尝遍了生活酸甜苦辣的滋味,虽然诗人的处境顺逆因人而异,但他们的思想感情比起青年时代必然都起了不小的变化。在艺术造诣方面,也因不断地锤炼熔铸而逐渐成熟,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的现象是普遍的。当然老年诗作必胜于青年,因为好诗毕竟重在内容,诗的技巧仅是为内容服务的。围绕“老境”这一题材,中西诗人都写过一些优秀作品,有的是诉说个人情怀,有的是客观描写人生的桑榆暮景。分析内容,似有以下几个主要方面。
老年人回首往事,会对过去光阴发生无限依恋。哪怕生活中最潦倒失意的事情,也会因岁月和人事的间隔而产生橄榄的回味,何况总有那么一些欢喜愉快的生活片断被回忆涂抹上旖旎的色调。杜甫“老年花似雾中看”就指的年华的隔阂造成老人特异的心理状况。
英国散文家查里斯·兰姆(1775—1834)有一首情致凄婉、音韵绵长的怀念旧日亲朋的诗《相识的旧面孔》。他追怀童年一同上学的玩伴,夜间对坐痛饮的知心好友,曾对他飨以闭门羹的情人,亲如兄弟的老相识……啊!这些亲朋有的已离他而去,有的已经溘然去世,全都看不见了。他木然独坐,怀念昔日的光阴,不禁发出感喟。试摘译其诗如下:
我有过玩伴,也有过小友
童年高高兴兴上学时候,
一切,啊一切都没了,那些相识的旧面孔。我曾经笑哈哈,欢乐不解愁。
与朋友对坐,夜深同饮酒。
一切,啊一切都没了,那些相识的旧面孔。我有过情人,美好世无俦。
她飨我以闭门羹,从此两分手。
一切,啊一切都没了,那些相识的旧面孔。
如同幽灵,我沿着童年足迹行走,
我注定在荒漠的大地漫游,
为了寻觅昔日相识的旧面孔。
有一些已经去世,另一些早把我丢,
又一些把我淡忘,他们走得一个不留。
一切,啊一切都没了,那些相识的旧面孔。怀念旧人旧事,产生物是人非、无端惆怅的感情是极为普遍的。英国19世纪诗人和批评家李·亨特(1784—1859)的小诗《珍妮吻了我》,也是追念往事,但兰姆全诗写的是过去大半生的人和事,可以称为纵览吧;而李·亨特这首诗则写的是过去一刹那间的一件小事,姑称为横观吧。其隽永处则近似:
我们见面时珍妮吻了我,
她跳出了坐椅迎过来;
时间啊,你这窃贼就爱做
美事儿的记录,也记下那事来!
说我疲倦,说我沉郁,
说健康和财富漏掉了我,
说我在衰老,但要加一句:
珍妮吻了我。过去那遥远的爱情,表现在那匆匆的一吻上,经过漫长的岁月,未曾消减,仍然熨帖着这颗在贫困、沉郁和疲倦中的心。只是回忆,就觉甜蜜。英国诗人威廉·叶芝(1865—1939)为爱尔兰自治运动的主要人物毛特写了一首《当你老了》的诗,赞美毛特青年时为爱尔兰独立所做出的贡献,思想境界是比较高的。诗中诉说希望她年老发白,在炉边打盹时,请她把他的诗集取出细读,重新考察一下她所相识的友人。什么人真心爱她,什么人虚假;什么人只是爱她的青春美貌,什么人爱她为革命事业献身的精神,更爱那光阴在她脸上刻下的忧愁的皱纹。岁月才是检验爱情的公正的仲裁者: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过去的浓重的阴影;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毛特是叶芝长期追求的对象,他相信只有当岁月使她变得衰老时才能显出他的爱的真诚。人所惧怕的老年在这里起了检验真情的作用,这是别开生面的想象。
在中国诗歌中,追怀往昔更是屡见不鲜的题材。与西方诗人一样,老人回首前尘,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物,被时间、空间拉开了距离,任凭想象力飞腾驰骋,就添加上美丽的光彩。相形之下,眼下现实的生活显得刻板无奇了。再加上年老时的身体和心情都会不如少年时光,对事兴趣减弱,愁闷的成分自不免增加。这里略举两例,情调与上述诗歌相近的,以资比较。一首是南宋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用听雨这个极为平凡的动作,重叠三次,点画少年、壮年、老年这人生三个主要阶段。每个阶段的事情都与年华搭配得十分谐调而融洽。地点是典型的: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意境浓缩,象征性强。色彩则从极浓艳归于极淡泊。落笔自然,寄意遥深。三个阶段的印象都极富画意,寥寥勾勒数笔,清晰如在目前。
另外一首是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首词着墨极淡,说出来的少,含蓄未说的多,产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同是留恋青春时期,蒋捷词写得具体,所怀何人,所思何事,鲜明如画;而辛词则深沉空灵。怀人忆旧,抚今追昔,中西诗坛,佳作如林。不约而同的是调子都有些低沉,语气都带着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