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敢再作逗留,小林子找到丢失的陶片后,段千岳带着他翻下山去了。
问起一路经历,小林子毫不隐瞒,将自己走到此处,如何误入道观,如何遇上刀自在并与他一同拒妖之事都告诉了捕快。只是忽略去了在邠州被人缉捕和进苏小姐家偷窥两节。
段千岳听完,吃惊而笑:“刀自在居然肯把青狼内丹给你,也算是一桩奇事了。”刀自在在江湖中声名狼藉,绰号“夺不留命”,便是说他为了夺取东西不择手段,狠辣到底。这人贪婪自私,因为争夺宝物,曾经杀过不少术界中人,惹得江湖上人人愤恨,直欲杀之而后快。从来只有他从别人身上拿东西,没想到今日被形势所逼,不得不忍痛把青狼内丹给了小林子,真算是一椿奇闻怪谈了。
小林子问道:“青狼内丹是什么东西?”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吃到肚中的是何物,又苦又辣的,腥臭非常。不过这东西倒真神妙,服下后神效立彰,此刻但觉身轻体快,眼目清明,与先前状态已大不同。当下段千岳细细跟他解释了妖怪生长内丹之事。
“不只妖有内丹,人也有内丹。但凡修炼法术之人,体内都结有气丹。只是不象妖怪那形成实质罢了。妖怪若把法师杀了,吸收丹气,也能助长它的妖力。”
小林子若有所悟,道:“怪不得老妖怪非要杀死我们,真是好险。”想起适才九死一生的险状,不由得后怕。
两人渐行渐谈,只不多时便到了山脚。段千岳见林二身上红光消退,又变得跟小林子一般模样了。问道:“你这分身来历有些奇怪,他还是先前那个么?”
小林子道:“是啊!你不是说他能消散掉的么?怎么过了三十天了他还没消掉?”
段千岳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你这个不是分身也说不定。”小林子惊道:“啊?!什么?不是分身!那他是什么?他……他……该不会是永远也不消退吧?”想起林二要一辈子要跟着自己生活,行便同行,卧便同卧,不由得头大如斗。这一月来同行,分身不知给自己带来了多少麻烦事。一应生活起居,偷盗钱物都要大费周章。倘若林二当真消除不去,日后娶亲,生孩子都要带着他,那还真不如死掉算了。
捕头叹了口气,道:“我所见的分身术,从来便没有这样的。伏虎山圆善上人的‘真影术’在江湖上享有大名,但也只能维持一个半时辰,而且还不象你这个分身这样结成实质。”
小林子想起在石室时刀自在召出的分身,果然是影象通透,没有实质。分身术是‘体’术的一种,术者通过喝唱分身咒,借得天神之力,与自身的精气结合,转化成影象。分身听从本体心念控制,兼有护法和攻击两样功效。小林子从未学过法术,自然不知其中的奥妙。
段千岳见他一脸愁容,劝慰道:“你用不必担心,这法术虽然古怪,但也未必没有解救之道。我看那陶片下面似乎还有文字的,料想是解除分身的咒语。若能找到精通佛门法术的高人,定能给你解开。”
小林子道:“啊!有了,刀自在说过让我去问问五台山的通觉和尚的……他……那和尚能知道么?”
段千岳点头道:“五台山藏经阁是天下藏书最丰的地方,对江湖上各门派渊源和大小掌故都有记录。通觉法师知闻广博,问问他去也好。”
小林子听说,心中略略宽松了些。寻思着,等到榆村之事了结之后再去五台山吧。
翻过三座山,前面又有一处小镇。捕快到客栈取了马,问明小林子的去处,笑道:“我正要上绛州,路过河中府。咱们还能同路走一程。”将小林子提到马上,甩缰策马,向河中府行进。枣红马极为神骏,放足奔来,直如风驰电掣。小林子看到两旁树木不住倒退,急风扑面。不由得大呼过瘾。回头看去,林二跟在马后大步追赶,甩手撇腿,姿势虽然难看,但居然也并不落后,脚力极健。
在路上行了半夜,捕头和小林子谈论许多江湖掌故,捡一些趣闻轶事说给他听。小林子听得津津有味,他对江湖中事似懂非懂,但对许多行侠仗义的好汉却深深钦服。他日常在茶馆中听人说书,总为荆轲、项霸王等人的豪迈壮举心潮澎湃。一心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段千岳跟他说的许多术界侠客,维护百姓奋勇杀妖,宁死不肯弃义逃生,正是深合他意。
捕头又授了他一些控火和控土的法术。小盗贼的记心极佳,央捕头说过两遍,便将几篇咒语,一些捏诀手势和修炼窍要记得丝毫不差。也略略知道了一些法术的施用奥妙。捕快说,只要勤加修炼,日后便会日益精进。把小贼喜得双目放光,颠倒不已。
到天色大亮的时候。几人已来到榆村地头。捕快辞别小林子,另寻他道,迳向绛州去了。小林子带了林二,迈进村子里去。
正是卯辰相交时刻。日头挂上树梢。村中道上许多妇人汉子挑着木桶往来不绝。中间还杂着不少老人和小孩。看人人面上焦渴,枯槁形象现诸颜色,小林子心中颇感不忍。几个老头儿想是鳏孤之人,老态龙钟,走路都不成直线了,但为了生计,不得不亲自担着木桶去挑水,面上晒得焦黑,唇上干裂出血,佝偻着腰挑桶,一步一喘,五步一歇,其状当真可悯。小林子暗感惶愧,若是几日前自己不是那般凉薄自私,光顾着和林二斗气,也早几日解除他们的苦难。
抑住了上前帮他们挑水的冲动,小林子发足向村中奔去。杯水车薪,一桶两桶水可济不得什么事。眼前最着急的,是把榆村的水源给打通了,这才能解除根本。向村民问明了村长的住处位置,向村南行得片刻,便到一处木门半掩的小石屋前。
哪知村长却不在家,问了邻居,才知道今日一早,前月派出寻找力士的村民都带人回来了。吃过早饭后,村长便领着他们上村东山上推动石块。
小林子‘阿唷’一声,大感焦急。若是让人抢了先,那一百两银子可要变成东流水了。这本赔得可大。一叠声问那村民,听他指明了方向位置,带同林二如飞而去。
才到山脚下,便听到山腰里鞭炮声声,许多人在大声叫嚷。这是一件大热闹事,好事的村民岂肯放过,早歇了农活和挑水苦事,聚来百十号人观看。小林子担心去的晚了让人拔掉头筹。更不歇气,发了狠劲爬坡。待得跑到人群中,已累得喘息如牛,腿上酸麻不堪。
喘息未匀,小林子高声叫道:“让我来!我能推……推……推动!让……我来!”众人全都转面过来看他,见他和林二形貌都一般无二,无不目瞪口呆,惊呼连连。谁也不知从哪钻出这两个奇怪的少年来。
村长是个枯瘦的老头。穿着紫绸袍子,一脸凄苦之相。在里面听到叫声,出来查看。问道:“小兄弟,你们是从哪来的?”
“我从邠州过来,是邵震洲邵大叔叫我来推动石头的。”
众人一听,登时群情耸动。邵震洲是村中第一大力之人。他推荐的人,定然力气比他还大。只是面前两个少年瘦弱如猴,貌不惊人。看来也不象是身有绝技的模样。却不知有何本领,让邵震洲推荐过来。
那老村长也是一般疑惑,上下打量了小林子一遍。问道:“当真是邵震洲荐你过来的?”小林子拍拍胸脯,道:“是啊,他和我赌腕力赌输了,便求我到榆村来推动一块大石头,说是有一百两银子的赏金。”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情绪沸腾。这小少年居然在腕力上赢了邵震洲,当真不可思议,要知道邵震洲十五岁时便能单手提动百斤石锁,那已是骇人之极的巨力,这少年骨架单薄,身无余肉,怎么看都不象个猛力之人,莫不是使诈赢了他吧。正议论之间,听得夹壁里面一人“呀!呀!呀!”的三声猛喝,声如震雷,人人耳中嗡嗡作响,登时都停了说话,齐目向里面看去。
里面正有人在推动石块,也不知结果怎样。停了少停,喝声停止,一个膘肥体壮的中年汉子低头走了出来。众人围了上去,村长问道:“壮士,情形如何?”那汉子面色苍白,瞟了村长一眼,也不说话,闭上眼睛,踉跄着走到山石边坐倒休息。
小林子看他坦胸露腹,胸口黑黪黪的黑毛有如乱草,骨骼粗大,手臂粗长,果然是条铁汉。只是铁汉似乎用力过大,此刻委顿得跟小病猫一般,话都说不出来了。
众人围聚过去,待那汉子气息转畅了。听他骂道:“他奶奶的……这石头……这石头怎么的也有一万斤!老子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推动分毫。我说村长,你们不是找人寻开心的吧?这么老大石头,天下有谁能推得动啊?真是……呼……开玩笑!”
村长赔笑道:“壮士言重了。若不是情非得以,我们也不敢劳动几位的大驾。只是事关榆村几百号人的吃水生活,不得不借助大家帮忙,还请壮士多多担待。”
人群中一个高大黑汉排众出来,嗡声嗡气说道:“村长!俺来了有半天了。让俺推推看吧。这位哥哥推动不了,未必就是谁都推动不了。说好了,若是俺能推翻,俺可要一百五十两银子。”
村长面有难色,告道:“这位壮士,一百两银子是村中老少集来的钱物。你看……”那汉子辩道:“石头这么难推,前面四位哥哥都推动不了,自然要加些价钱。”村长踌躇未决,小林子跳了起来,叫道:“我只要一百两!让我来推!”那汉子瞪了他一眼,见村长沉吟不决,只好压下价钱,道:“好吧,俺再让让,若是俺能推掉石头,给俺一百二十两银子吧,俺也不多要。”迈步向里侧夹壁走去。看他脚步走得沉实,似乎当真怀有人所不及的大力。
片刻之后,听他‘喝呀!’‘喝呀!’的吐气开声,‘咯隆’一声,整面山壁大震一下,如欲倾倒。石隙间的枯草纷纷掉落下来。这汉子果然有力气,竟然将石头推得大晃一下。石块摇动过后,又回复原位,击到了山壁上,震出了先前那声大响。
那汉子在里面推了四下,每次都是一顿大震。可惜威势虽大,却总也推不开那石块。到得第五次,气力全失,再也推动不了,垂头丧气走了出来,满面羞惭,话也说不出来了。
又有三个大力士上去推石头,都是摇头而回。这几人力气远不如那黑汉子,石头纹丝不动,有如铁铸。村民们心中暗暗焦急,邀来这么多能人都无法推动石块,难道当真要绝掉水源,举村搬迁么?失望之下,许多人面上都现出了忧苦之色。
看看几人都无功而返,一个瘦高带八字胡的中年汉子站了起来。将手中旱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淡然问道:“还有人要去推么?”睥睨四周。众人见他毫不起眼,均不答话。汉子对村长道:“村长,你给我二百两银子,我就能把石块推掉,还给你们一眼好泉水。”村长叹了口气,拱拱手道:“先生请便吧,若是能将石头推动,老朽砸锅卖铁,变卖家产也要如数奉上酬劳。”面上凄苦之相更深。八个大力士都推不动石头,还有谁能解救榆村之厄?这个汉子貌不惊人,料想也是指望不上的。
小林子见这几人纷纷索要更高酬劳,心中打抱不平。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好汉子怎能趁人之危。如此落井下石,实在不是英雄所为。便向村长说道:“村长,我只要一百两银子,我给你推掉石头。”举步便欲上前去。那八字胡汉子搡了他一把,恶声道:“小骨头滚一边去,少来碍手碍脚。”转身对村长说道:“你赶紧去准备银子吧。我的九牛开山符从来没有落空的时候。”
小林子大怒,待要与他理论。那汉子却排众上前去了。他从怀中取出三纸黄符,在夹壁的两侧各贴上一张,闪身进到里面去,将第三张贴在石块上。
众人在外面听他唱咒:“吾奉威天大法,江河山川尽在吾掌中。真龙猛虎,尽束法下。神牛听宣,使东即东,使西即西,急急如律令!”
“啪啪”两响。贴在外面山壁上的黄符黄光闪动,已深嵌入石壁数分。碎石纷纷掉落下来。听那汉子喝道:“前去!”地面一顿大震,只听夹壁内‘噌噌’的声响传来,似乎极沉重的物事贴着地面滑动。一股腥臭的乌水从夹壁中涌了出来,那汉子在里面哈哈大笑,叫道:“好了,石头推开了,快给我准备钱吧。”
村民们均是大喜过望,笑逐言开,互相庆贺。先前的几个力士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万料不到那落魄汉子居然能将巨石推开。一时人人各有心思。只一个小林子心中思绪翻腾,复杂已极。一来看到村民们欣喜若狂,心中也为他们高兴。二则一路长途奔袭,到头来银子终归落入别人口袋,未免失落。三则此间事情已了,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却全无头绪,又感茫然。
便在这时,夹壁里的汉子‘咦咦’的惊叫起来。一声大震,地动山摇。外面人人立足不住,全都被震倒下来。山上的石块纷纷滚落下来,泥沙如雨。在一片狼狈倒伏的人群中,只有一个分身林二站立不倒,显眼突兀得很。那汉子从夹壁中爬了出来,呼呼喘气。震声离他最近,他已被激荡之势击得头昏眼花,面目惨白,叫道:“石头又……又……又回复原位了。”他用符法将巨石推进数尺,哪知才过片刻,洞中不知哪来一股力道,又将石块推回原处了。汉子出奇不意,被猛风扑翻,撞到了壁内的石棱上,此刻已然受伤。
众人谁都料不到这样的变故。推开的石头居然还会复位,实在太也匪夷所思了。人人哑然。村长遣人把那汉子扶起后,面色沉痛,低声道:“唉……想必是天意如此,非要榆村百姓不能平安喝水。我们回去吧。”重开水源之事受挫,事关全村气运,老头儿忧烦之下,瞬间便似突然老了十几年。
小林子见他这么说,赶紧跳起来,叫道:“村长!村长!先别着急走,让我试试看。”村长摇摇头,待要谢他好意。小林子早飞奔进夹壁中去了。
林二在身前走着。两人拐进曲折的狭窄石壁中。夹壁是天生的石缝,两侧山岩苍黑如铁。走得几步,前面便是尖梭形状的洞口。一大块石头堵在洞里,只突出洞外一个尖角。这地方果然奇怪,宽窄不过一臂,仅能容一人出入。
小林子看到洞口四面有许多白色的砍斫痕迹,想必是村民用斧子来砍的。可惜万年岩石坚硬如铁,只能斩下这么几道印记。当下不及查看,与林二调好了位置,待他走到洞口正面,弓步沉肩,两臂做势前推。林二学他的动作,弓步过后,将一双手掌都按在了石块上面。
‘呀!’小林子吐了一口气,双臂劲力急分,向前大迈一步。前面的林二神力涌出,压到巨石之上,但听‘轰隆隆隆隆’的声响从四处传来,有如巨雷炸响。地皮震颤,浮土碎裂开来,细小的土粒和石块在地面上抖动跳跃。洞中的巨大石块已被林二推进一步。
洞口开得一缝,里面的泉水登时翻涌出来,小林子只觉得水流污浊得很,腥臭不堪忍受,难为榆村人天天吃这样的水。更不深思,保持原来姿势,慢慢向前迈步,林二身上红光大涨,将一块即高且厚的万斤巨岩一直深推到洞里丈余,水流再无阻碍,涌出洞去,登时引得外面众村民大声欢呼。
这下事出意料之外。门外几个大汉都是停步愕然,心中又惊又佩。两个少年瘦如小鸡,哪知却有如此大力,真应了‘人不可貌相’之说。老村长喜得双唇颤抖,扑进洞去,大声嚷道:“小兄弟!你真是万家生佛啊,榆村有救了!哈哈哈哈!”另一个粗壮村民也走进洞来,笑道:“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领,真是令人佩服。日后定是大英雄,大豪杰!”
小林子听他们夸奖,心中大乐。一时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做了两三年盗贼,何曾得人如此重视,在庆村时,虽一心要当侠客,但当时上有地头蛇作恶欺压,下有病人牵连。他自己又没有什么钱财力量,哪能做出什么让人钦服之事。差幸天缘巧合,捡得一个分身林二来,借助他的大力,到今日方偿了一番行侠仗义之志。
听两人话出由衷,小盗贼乐不可支。面上笑成花朵,胸中慷慨豪迈之意顿生。自觉替人解除危难,行了一件侠义之事,自己再也不是一个普通小盗贼了,就是做不成盖世大侠,好歹也算是个一心向善,让人称颂的侠盗。底气大涨之下,腰板也硬了许多。
心花怒放之际,脑子一热,差点就要跟村长说不要那一百两银子的酬劳了。但他素来喜欢金银票钞,短时间哪能改得过来,念头还没转完,就把它掐死在脑海中了。此时虽然心潮澎湃,大方之至。但要让他舍掉一百两雪花大银,那是比割了他心头肉都要难过的。
小林子挠着头,嘻嘻笑着,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便在这时,一股浊水汹涌拍来,登时将三人冲散。村长首当其冲,被水流正面击到,在浪头上打了几个翻滚,推出洞外去了,那粗壮村民和小林子闪躲一步,却隔在水流两侧。
一阵‘辄辄’声响,那块巨大石头晃动了一下,竟似有人在前面牵引一般,排浪冲前,飞速堵向洞口。小林子目瞪口呆,哪来得及指挥林二去抵挡?听得‘轰隆隆’暴雷也似的震响,洞中波涛翻卷,凭空腾巨浪,腥臭的泉水将来不及逃出洞去的两人扑翻下来。
小林子张皇之下吞了几口水,大惊失色。看着石块又回复原位,洞中变得漆黑一片。心中得意之情登时变成惊惧。耳中听那村民惊惶大叫:“啊!啊!完了!被关在洞里了,再也出不去了!”两人扑到洞口去,觅不得一丝隙缝。石块不偏不倚,将一个尖突之处顶到洞外,正好将一条狭窄出口堵得点光不漏。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叫嚷,但是隔了极厚的一重石壁,却听不分明。
小林子心中悲凉,料不到第一次做侠客,却得来这么倒霉的结果。黑暗之中只听见泉水汩汩涌动,再无他响。这个山洞四处封闭,连个活物都没有,只怕挨不上十天八天,两人就要活活饿死了。一时害怕难以遏抑,俯在石头上不住大叫大捶。只是这石块坚硬如铁,沉逾万斤,他又没有林二那样的大力,哪能撼动分毫?小林子不肯死心,和林二调动位置,等他走到侧面,按上石块一侧,作势力推。林二神力疾吐之下,将石头推得喀喀直响,顶壁上两柱钟乳石被蹭断,碎石纷纷,掉落到水中。然而这番推石可不比先前,两侧都有极厚的石壁卡住,林二气力虽大,却也不能将整面山壁都推倒了。
试过几回,徒劳无功,小林子只得颓然住手。烦躁之下,不住挥动手掌,爆出火云来照亮,就着火浪的光芒,沿着石壁查看这个溶洞,顷刻间便走了个遍。
这洞倒颇宽敞,顶上千百石笋倒立,有如石林。地上积着及膝深的浑浊污水,色做黑黄,腥臭难以忍闻。水流是从洞里侧一股地泉中涌出的,常年侵蚀之下,泉眼处已经变成一处深潭,也不知究竟有多深。整间溶洞已被泉水浸漫,只洞口左侧有一方大石,还可以暂做歇脚之所。
小林子心中恨骂。这个地方鸟不拉屎,寸草不生,当真是荒得不能再荒的绝地。若是短时之内没有人能推开石块救他们出去,两人就是必死无疑。想到活活饿死的苦楚,心中悚然。肚中登起反应,咕咕一声响。小林子才忆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这下醒悟过来,饥火更甚。小盗贼又气又慌,深悔昨夜里没跟段千岳讨一点干粮来吃。
那壮年村民初时还巴巴等着小林子重奋神威,救他出去。哪知小英雄折腾一番后,黔驴技穷,坐在石块上自生闷气,这才知道倒了大霉。抢天呼地大叫,趴在洞口大喊救命。
洞中不知晨昏,漆黑一片。两人就这么一坐一哭,各伤境遇。外面声息却慢慢止歇了,想是洞外诸人无计可施,已经下山去了。小林子经过一夜剧斗,早就疲乏,此时心烦意乱坐倒在石头上,竟尔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被摧心焚肠的饥饿惊醒过来。小林子回到了当前恶境,忍不住唉声叹气。他生性惫懒,激发脾气后往往便悍不畏死,当此绝境,若是面对的敌人是十个巨大妖怪,只怕他早就毫不犹豫上前去邀斗了。可偏偏遇上的是饥饿,那是天大的本领都没有用了。林二虽然大力,可也不能对消除饥饿稍有助益。听五脏庙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有如奏乐。内中滋味可不妙之极。肠胃中如火灼,如蚁噬,如刀剐,难当非常。小林子饿得狠了,跳入水中想找些鱼虾螃蟹,或是水草什么的充饥。可这泉水是地底深处而出,哪有半点活物?白费了许多热情,找不到一点可入口的东西,只得怏怏回到石头上,静养精神,等待救援。
便在这永夜般的黑暗中,时辰一点点过去了。村长找来几人撬石,却也只能弄出些声响。石块纹丝不动。几个月来他无法可施,到今天仍然无法可施。小盗贼饥饿愈来愈烈,到最后却变得麻木,胸中空荡荡的,再没有一点感觉。眼前金光乱冒,四肢酸软无力,脑中清晰异常的浮出许多珍馐美味来。红烧蹄膀,回锅肉,九味狐狸,香酥鸡。曾经吃过的佳肴仿佛当真就在面前,隐约已经闻到香味。他饿得久了,五识已经开始错乱,幻象渐生。
那个村民也早奄奄一息,伏在小林子身边,只时不时呼出一口气。他不象小林子一般从小便常捱饥饿,生有抗力。这一番劫难对他来说更是不易抵挡。
又过了许多时候,两人已是奄奄待毙。
这时,洞里忽起波澜。
小林子昏乱之中听到泉眼处哗然水响,有物从深潭下飞卷而出。听‘咻咻’的破风之声甚是尖锐,那物似乎是长条形状。
它在空中‘啾啾’而鸣,翻出劲风来,竟将七八丈开外的两人衣衫都卷动了。林二察觉危险,从小林子身边腾然站起,身上红光大盛。分身不饮不食,这几日里精神倒仍健旺。
便在这时,洞中嗡嗡震响,波涛翻涌开来,以泉眼处为中心,水纹一圈圈的扩散开。只不多时,水流涨落,拍在石壁之上,轰隆之声震耳欲聋,竟似海边涨潮时巨浪卷岸一般,击得碎沫如雪。又有一个庞然大物从深潭中浮了起来。
小林子虽知惊变就在俄顷,但此刻手足如绵,哪动弹得分毫,两耳鸣如铙钹击响。空有闪躲之念,却移动不得。但听先前出来的长物‘吱哇’叫了一声,有如儿啼,接着劲风激荡,后起者似乎发起攻击。也不知它用了何法,但听铁棍挥中败革之声一过,长形之物立时声消,激撞到溶洞顶壁,弹落下来,落到水中去了。离小林子身侧却只有三五步距离。
潭中巨物一击奏功,又缓缓沉下潭去。片刻后水面又复平静。
小林子却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肉之气。血腥气扑入鼻端,但觉有说不出的好闻,纵是天上美食,只怕也不如此刻这血腥气味这般动人心魄。精神大振之下,四肢顿生劲力。忙不迭的爬了起来,循着味道扑去。
是那条被击死的长物散出了血腥味。
小林子从水中捞起这只不知是蛇是虫的怪物,觉得它身上滑腻已极,表皮又薄又韧,抓在手中还不住滑动。皮下筋肉倒很结实。此刻哪还顾上其他,俯口而就,生啖血肉。生死存亡关头,他也不顾怪物血肉有没有毒了,反正左右逃不过一死,毒死了总比饿死强上千万倍。
微咸的新鲜血肉滚入腹中,胸臆中但有说不出的畅快。肚中雷鸣,一股暖适之气从小肠生起,转过五脏六腑,散到四肢百骸中去。一时间,周身有如泡在温水中,褒贴极了。只觉得平生所尝美味,都远不及这几口生肉这样令人心满意足。
那物有碗口粗细,八九尺长短,小林子在它身上吃出一个大洞来。腹中滚圆,才恋恋不舍的把嘴移开。把食物抱上石台,灌了那汉子几口生血,让他回过了气。汉子自坐起来辟肉而食。
两人大难不死,要紧时刻得到这只怪物救命。心中有说不出的庆幸。小林子久饿之下吃得猛了,不多久后肚中疼痛,直欲涨裂,他还以为要毒发身亡,吓得面色青白。但提心吊胆过一阵,疼痛却又渐渐消退了。
等到身上有了劲力以后,小林子发出火浪术,看清了怪物模样:小头粗身,体无鳞片。背上是莹白颜色,肚腹却作橙黄。它身后还长了一条鱼尾,看起来两分象龙,八分象蛇,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怪物味道鲜美得很。小林子后来用火术来烧烤,两人大快朵颐。差些便要把舌头也一起吞了。
安静了几日。又有第二个怪物来袭。两人熟睡之时,被怒声惊醒了,待小林子回过神来,燃起火浪术照明,洞中战况已定。一头遍生黑毛的菱形怪物,大如石磨,被击得皮开肉绽,浮在水中。小林子捞了过来,放在那蛇怪旁边,只等蛇怪吃完以后再吃它。
洞中乾坤飞替。长时浸泡泉水,小林子手上的行火咒符渐渐无效了。为了不吃生肉,小林子便开始习练段千岳所授的培养灵气和控火和控土法术。反正整日里百无聊赖,除了吃就是睡,太过气闷。
捕头教得甚是简明,只叫他一念存想,想象一条气线从膻中穴下三寸处的内丹祖窍生起,在肝部环绕九个周天培木气,再转到心房绛宫,运三个周天,木生心火。心火大盛之后,体阳自壮,阳极而阴生,心火转入胆、胃、肾,按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又生木的五行循环相生之法,绕动七周,灵气自生,归入黄庭收气。同时诵念烈火咒:“金焰融融,紫炎熊熊,广致煊赫,烈烈朝宗,景宵所部,壮我威神,五行属火,神思谒用。”
用法也不难,但存想灵气扶摇涌上心间,在绛宫心火大盛,口中吸气,灵气转到手臂指掌中,就可以随意运用了。其他的控土之法,召雷之法,也都类似。不同的是存神的脏器和出气的位置。
小盗贼孜孜不倦。练了一段时间,已得其中窍要。他体内已有了青狼内丹做根基,学这样的习练和运用之法自是水到渠成。也没过多久,便已能自由挥发火球和火浪,虽然威力不大,临敌不行,但用来烧烤食物最是适合不过了。
那个村民见到小林子安静练功,挥放火术,心中惊佩无已。不住口的夸赞奉承。他口舌便给,又是真心逢迎,一顿‘小英雄,好汉子’的高帽子送将上去,把小盗贼哄得眉开眼笑,满怀壮志,分肉时心甘情愿多给他一些。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小林子日日勤练,火术颇有精进。本来挥出的火球不过鸡蛋大小,此刻却比拳头略大了。火浪术持续的时间已长了数息。小林子乐此不疲,沉浸其中。却不察觉林二身上已有了变化。
分身本来是听从本体之意攻击敌人,兼负守御之责的。林二生得奇怪,更是在有危险时自行攻击近前威胁之物。他也不会消散掉,平日里便学小林子的动作,说话坐卧,一般无异。
但被封入溶洞中半个月以来,林二的行动开始变得迟缓。再不象以前那般和小林子同时行动了。总是在小林子行动过片刻之后,他才会重复动作。随着时日渐长,这间隔的时间越来越大。只是小林子性格粗疏,又醉心于法术,不觉其异。
这一日练功过后,小林子和那村汉将剩下的怪蛇肉都烧烤吃完了,催动法力,凝出一个火球悬在面前。见球体流焰融融,明光大盛,已有小碗大小。只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法术成长极速,一时得意非常,大笑了几声。瞥眼间,看到林二却不跟着大笑,只静静坐在一旁,偏头面对石壁,不觉一怔。
把他召出来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古怪的行动。难道他竟有什么古怪变化么?联想到上回道观御妖之时,林二面上露出的痛苦神色,不由得大是疑惑。这个分身兄弟来历古怪,与世间所知的分身法术颇不相同,以段千岳见闻之博,都无法猜测他的出身。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小林子迷惘之下,目不转睛的看着林二。见他一动也不动,双臂垂在腿间,竟似坐着睡着了一般。可是分身从来便是不会睡觉的呀。
自此,小林子便留上了心。每日里除了练功,便是密切注视林二的一举一动。但林二除了不再学他动作之外,再无其他异动。整日里静坐面壁,小林子试着跟他说话,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小林子心中暗自担忧,看这守护神魂不守舍的模样,好象头壳已经坏掉了。万一妖怪再来突袭,那可如何是好?
哪知他越害怕妖怪,妖怪就偏偏当真来了。
一日间,收功完毕,小林子凝出一个碗大的火球来照明。看到林二犹如老僧坐定,动也不动,正寻思该不该上前踹他一脚,踢落水中,看他会做何反应。忽然间,‘嗡’的一声响,空气中似乎有人敲起了羯鼓。林二闻声跳起,一步飞跨奔到他的面前,在他身侧不住折返走动。身上红光时明时灭,面上大有焦躁之意。
小林子心中一震,也不知他这般紧张所为何事。心头砰砰直跳。正惊疑间,一阵古怪的吟哦之声从洞外悠悠透来,似乎是夤夜里毒妇诅咒,又似巫觋在向鬼神祷告,听来怨毒之极。那声音含混不清,哝哝喏喏,听来完全不明其意。小林子吃了一惊,这声音也不算大,竟能穿透厚厚的石壁穿进洞来,当真古怪。要知道,村长率人来搭救他们时,曾令一群汉子在外齐声高喊,洞里也只能略摸听到一些声息。
小林子侧耳听了片刻,心头顿感烦躁。这怨咒一般的声音似乎有很强大魔力,能震慑人的心神。听身边那汉子鼻息粗重,时缓时急。显然他也被这怨声勾得心绪不宁。
声音响了半刻钟,终于止息下去。小林子长吁一口气,只觉得心口突突直跳,面颊发烫,四肢绵软。似乎刚刚跑过一段极远的路程一般。
哪知他心跳未平,泉眼处突变又生。一阵‘哧哧’的声响,水花轻溅处,一条乌黑细长的软索从潭中突兀飞起,卷上了顶壁钟乳石,接着,潭中浪花哗然破开,一个有如水桶的圆柱状怪物急跃而出,飞上半空。另三条触须飞去如电,极快的绕上两根钟乳石,身体在空中荡来荡去,便似一个巨大的陀螺被绳索悬在顶壁下一般。
小林子掌中火球未熄,被这突兀之事惊得心头大震,灵气一窒之下,火球登时熄灭。小盗贼忙不迭又凝出一个来,缓缓推力,把火球推到前方六尺处空中。这下看得更清楚了。
那怪通身漆黑,也不知眼口鼻都藏在何处,身下长了四条长长的触须,模样古怪之极。它似乎极为兴奋,不住的发出‘咯吱’‘咯吱’磨牙一般的声响,张弛触须,在空中起落摇摆。小林子惊骇未已,听得泉眼中郁雷声响,白沫涌动,洞中水流又摆荡起来。
那庞然大怪又要出来杀敌了。
大怪似乎把这个溶洞当成了自己地盘。每有别的怪物从泉中跳出,它必要追杀过来,弄死了才肯干休。前两次事出不巧,小林子没能看到大怪长的什么模样,这时打点精神,定要把它的全貌都看清了。
那汉子却没有他这样的胆色,从黑怪跃出泉水的那一刻起,便吓得面如土色,缩在一处凹壁中,两眼不霎看着在空中不住摇摆的怪物。
‘伏’的一声急响,林二从身上逼出一道红影,疾向空中黑怪拍去。那怪长须伸缩自如,见红光堪堪劈到面前,把力一收,躯干急坠下来,让了开去。红光从触须间飞冲上洞顶,击断了六七根巨大的钟乳石。
那黑怪晃在空中,细细叫了一声。毫无征兆的,突然从身子底部喷出一股白色浆液,向石台上三人劈头盖脸撒去。小林子大惊,见头上万万千千的白点洒落如雨,也不知有没有毒,赶紧侧身避让,却忘了身坐处正是石台边缘,一脚踩空,只‘扑通’一声,跌到臭水中去了。
林二身上陡然明亮,红光暴涨三尺。便如一个巨大护罩一般,将喷来的液汁烤化了十之八九。有几滴白液打到身后石壁上去,但听‘哧哧’的声响不绝,石壁已被蚀穿出焦黑的圆洞。它这毒液当真猛烈!
怪物见攻击无功,似乎极为不满。磨牙一般的声响更显急噪,躯体膨鼓起来,要蓄势再发一击。便在这时,潭水中的巨怪浮出水面,一支长足当空劈下,疾若风雷,登时将黑怪劈得躯干与足须脱离,白浆飞溅之下,‘嗵’的砸落到水中。
小林子狼狈的从水中爬起,抹去面上污水,正听到石台上那汉子高声惊叫:“天啊!是寿山灵神!”借着林二身上的光芒,将那巨怪看得清清楚楚。登时勃然色变。
这怪物长得何其狰狞可怖!正如一只放大了千百倍的巨大甲虫,浑身披着五彩斑斓的硬盔,身周横生十二条既粗且长的毛足,足上倒刺竖立。一对弯刀也似的乌黑獠牙探出三尺来长,尖锐锋利。三只眼睛攒在额间,有饭碗大小,鲜红如丹砂。
这怪物击杀了黑怪过后,再不下沉。划动毛足,一步一步向三人处爬了过来。小林子大骇,慌忙后退,哪知水里不如平地,一蹬之下重心不稳,又仰天翻落入水中。他这边吓得要死,林二却全不以为害,面对着妖怪,缓缓收势,直起身来,身上红光渐渐熄灭了,四周又陷入黑暗中。
小林子‘啊’的叫了一声,生怕妖怪趁黑偷袭,慌忙凝出一个火球,悬在头顶,急步回到台边,问那汉子:“大叔!这……这……是什么妖怪啊!”那汉子一把捂住他的口,急道:“小英雄不要乱说话,他不是妖怪,是寿山灵神,保护榆村的。”跪倒下来,不住磕头,只叫道:“灵神勿怪!灵神勿怪!”
“灵神?!”小林子看着那妖怪生得那么凶恶,哪里肯信它竟是善良之辈。所谓貌由心生,这怪长的这么骇人,只怕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物。见他慢慢划动长足过来,心中只是乱跳,五指一时握拳,一时放开,掌心满是汗水。
那怪爬前几步,却又停住了。缓缓转身,面向泉眼。它行动笨拙得很,每摆动一下,都搅得洞里水波激荡。过得片刻,终于站好位置,将头埋入水中,六只前足上下起落,不住的原地叩击,刺入水中,发出‘嚓嚓嚓嚓’的声响。
如此叩击了约莫一柱香工夫,几人正不解间,听见泉眼处咕咕咕的一阵乱响,突然涌出了大股水泡。白花翻卷,直鼓出水面四五尺。未己,大震一声,山洞摇晃,四壁如欲倾倒。小林子大惊失色,背靠住墙壁,死死的盯住泉眼。看这山雨欲来的架势,潭中又有大怪物要出来了。
小盗贼欲哭无泪。想不到今年倒霉成这样。数日前刚从妖怪窝里出来,此刻却又进到妖怪洞里去了。心中骂娘,眼睛却不敢稍懈,紧张万分盯着那头巨大甲虫。
那甲虫怪灵神似乎在邀击对手。六支长足直起直落,叩击更频,到后来,嚓嚓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密响,听来直似一声。
潭中水泡越涌越多。‘哗’一柱怒水激冲直上,有如平地拔起巨粗的大树。潭中的老怪终于现身了。数丈高的浪涛中,一只土黄色的三头蛇怪破水而出,身子粗逾木桶。三个如同簸箕的三角脑袋张牙吐舌,扭曲起伏。
石台上二人大惊,齐发出一声叫喊。林二身上却红光一涨。
这怪体臭惊人,出来只不过片刻,便将整间溶洞熏得跟积年腐坑一般。有如大批鱼虾蛤蟆臭烂散出的恶气。小林子闻得片刻,便觉头昏眼花,肠胃抽搐。
‘哧’的一声响,寿山灵神当先发难,疾进一步,两只长足象黑色的镰刀般向蛇怪拦腰绞去。三头蛇料不到它会如此急迫进攻,见势凶猛,扁腹倒跃,危急间缩后四五尺,两只利足掠过它肚皮挥过去了,差着几分,没伤到它。蛇怪勃然大怒,弓身下视,当中的脑袋疾探出来,黑信伸缩间,喷出一股灿烂的金色沙粒。这下短兵交接,灵神行动又不敏捷,哪里躲闪得开,金砂一粒都没浪费,全撒到了它的背甲上。
这是蛇怪炼了多年的巨毒金砂,灵神虽然盔甲坚硬,却也抵挡不住。猛的昂首悲鸣,声音沙哑而短促。想是毒砂融化他的骨盔渗到皮肉上去了。大痛之下,一个庞大的身躯忽然行动迅猛了许多,毛足疾点,飞快向前猛撞。蛇怪躲闪不及,被这一股猛力冲得翻倒下来,背部贴水滑行四五丈,尾巴也从深潭中甩出来了。灵神得势急冲,尖足插落,刺向蛇怪的身躯。又在他身上插出几个血洞来。
两怪在里头不住厮咬,三头蛇仗着力大身长,找个空子,从灵神腹下翻转过去,头尾转动,登时将它牢牢捆住。大力收缩之下,‘喀嚓’几响,崩碎了灵神几块即坚且厚的骨盔。这片刻争斗,灵神已落下风,痛得惨声大作。拼命挣出几只后足,急速挥动,带着蛇怪一齐撞向山壁。
三头蛇哪知它竟干这搏命两伤的蠢事,让一角突石刺中后背,捱不住疼痛,将身子略略松了些。寿山灵神得此喘息之机,大挣一下,将头部挣脱出来,扭头反向,刀牙大张钳闭之下,一口正咬中蛇怪左边脑袋。
这下形势立时逆转,三头蛇三寸被制,疼得不住翻滚。吱吱哇哇的鸣叫声如群婴乱啼。松开了身躯不住拍打,但任他如何大力挣扎,都挣不脱灵神的巨口,纠缠得片刻,灵神将头奋力一扬,利齿深切入韧皮之内,生生将蛇怪一颗脑袋咬掉下来。
蛇怪悲嘶一声,巨大的尾巴倒卷,横拍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拍中灵神左侧毛足。这拼命一击何等惊人,灵神三支长足登时折断,淡黄的液汁洒落如雨。星星点点落到水中去了。蛇怪一举奏功,嘶鸣不绝,却不敢再恋战,直身翻腾退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石壁。但听‘嘶’的一声细响,有如抽丝。蛇怪长大的身躯突然变得通透,便在撞上石壁的刹那间,变成一团扭曲的浮物,如同一幅活着的壁画一般。
小林子三人何时见过这样奇怪的景象,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它的影子扭曲淡化,彩烟浮移,片刻便散净了。只不过一息之间,蛇妖已用法术逃脱去了。
灵神足肢折断,损伤甚巨。伏在水中也不动了。寂静的溶洞之中,便只有惊骇无已的二人发出短促的呼吸声音。
小林子目睹了这一场千年难遇的奇战,心头鹿撞。看到灵神小山也似的身躯平卧在水面上,对这个大怪又是佩服又是害怕。敬者,是它逼退强敌,勇不可当。惧者,也不知它大战后饿了,会不会把几人当窖藏的点心补品,吃来恢复元气。
战战兢兢之下,呼吸都不敢太大声。静静坐着,全神提防。
好在灵神似乎没有什么好胃口。几个时辰过去了,仍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不时的耸动背甲,发出喘息一般的声音。
再守得六七个时辰,小林子困倦涌上身来。但他不敢合眼,生怕大甲虫趁自己睡梦的时候偷袭,只得强撑着。时辰一点点的过去了,甲虫不来理他,他却觉得肚子越来越饿。这几日下来,先前藏着的那只菱形毛怪也已吃完。眼下还能入口的就只有水中漂着的那只水桶一样的怪物了。但此刻甲虫灵神就在左近卧着,小林子哪敢稍动?只怕自己动作之下,引起它的食欲,那就真的完蛋大吉了。那村汉惟他马首是瞻,也不敢私自动作,缩在一旁,默默挨饿。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林子肚中有如刀割。食物就在面前,但要去把它取来,又颇有性命之忧。一时间心中踌躇难决。思量了许久,到底捱不过五脏庙摧焚,又存了一丝侥幸,妖怪这么些天并不动弹,只怕已是重伤难愈,不一定会发觉自己。
几番权衡,终于慢慢爬下石台,轻轻提脚,一步一移向黑色桶怪走去。慢慢探身,一手伸出去拉食物,哪知手指刚要碰上怪物的肉身,听得头顶一阵豁拉声响。甲虫一条长足当空劈落下来,‘啪’的一声,正击在怪物尸身上面,水花四溅。
小林子惊得魂飞魄散,大跳而起,‘哇!’的大叫一声,飞也似的逃离回来。心头如同骇浪惊涛翻卷,哪能平静下来。只不住的暗叫:“死了死了!老妖怪惊醒了,要吃我们了。”见寿山灵神缓缓转身,将三只猩红大眼对准过来。心中的惊骇当真难以形容。
果然,甲虫似乎意识到这里还有食物了。慢慢划动僵硬的足肢,向三人走了过来。小林子吓得眼前一黑,不住的伸腿后退。此刻死亡近在咫尺,只惊得他呼吸欲止。余光瞥处,看见林二目光闪动,似乎颇有迷茫之态,登时找到救星。大声喊道:“林二!杀呀!杀了它……妖怪啊!妖怪要吃人了!”
这一番念头强烈之极。林二被主人催逼,身上红光猛然大涨,转身迈步,双手握拳,便要迎上大甲虫。哪知他才走得几步,却又停住了,双手抱头蹲了下来。红光变化不定,一时炽烈,一时弱减。小林子没见过林二这样的古怪行动,惊惧之下,更是大声叫嚷:“干什么!林二!快上前杀了它!杀了它!”
林二蹲在地上,喘息之声极重,不住的摇摆脑袋。似乎小林子的命令让他极为难受。挣扎了片刻,猛然站起,却是倒折而回。小林子愕然看到,他面上满是痛苦之色,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头深皱。
“不……能……杀……”林二从喉头挤出这三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