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天。
二十七天。
二十八天。
月亮走了一夜,又躲到山背后去了。一只雄鸡跳上草篱,拍动翅膀,喔喔而鸣。
天边露出鱼肚白,玄青色的天空,几朵绛紫的云。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二十九天……”小林子被篱笆上的鸡鸣叫醒。看到身边的林二也坐了起来,心中念道。
分身已经被召唤出来二十九天了,他仍没有消散掉!小林子心下沮丧。这该死的影子老也甩脱不了,该怎么办才好?!一时心中烦躁已极,直恨不得拿大刀把他给剁成碎块,扬到大江里去喂鱼。愤然之下,抬头看见篱笆上的雄鸡正偏头看着自己,两只金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登时恶从胆边生。
眼下肚子正饿,也不管这户人家是穷困潦倒还是贫病纠缠了。反正小林子的良心已经伤过一回,便是再伤一回,也不过是再多一个污点。一个污点是污点,两个污点仍是污点,也没什么差别。
把那只倒霉公鸡藏在怀里,跑到一处山腰上烤了。小林子心中一阵作恶后的快感。仿佛舒开了一个捆绑已久的死结。但是……似乎也失落了什么东西。
辨了辨日头,取道向东,慢悠悠走去。
从苏府出来第五天了,连日来走走停停的,也不知道离榆村还有多远。小林子也不着急,攀山登岩,信步乱走。饿了便偷鸡摸狗,挖些红薯山药烤来吃。困了就随便找个避风所在倒头而眠。榆村的数百口人等急了么?那便继续着急好了,跟小林子可没什么相干。
在苏府伤了苏玫父女,小林子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再不是一个良心无愧的人了,行事便有些破罐破摔。对分身(他现在都不愿意叫他林二了)的憎恶一日甚于一日。日日盼着他赶紧消散掉。然而上天并不遂他所愿,分身天天跟在他后面,和他一样表情麻木,一言不发。
好几次他发狠将分身绑在树上了,自己离开。哪知过得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分身仍好好的坐在身边!天知道他怎么挣脱那些束缚,跑了几十里来寻到自己的。既甩脱不得,只好任他跟着自己行走。
这些天他刻意避开人群,只捡山路行走。在苏府闹得那么凶恶,只怕苏老爷早告到官府了,料想各州城门已经贴满缉捕告示,他自不会傻乎乎再钻进套里。而且,带着这个令人厌恶的分身行走,他不愿意让人看到。
邠州城乡山岭不少。小林子磨磨蹭蹭走了一日,翻了八九座山,越走越是荒凉。看看金乌西坠,天色又暗下去了。此时山上尖石沟壑很多,夜晚行走不便,只得先休息了,等到天明才好动身。
举头寻找歇宿之所,一瞥眼间,见漫山遍野的长草丛里,高山顶上露出一角白墙来,不知道是个寺庙还是道观。晚上就到里面去睡觉吧,这山里荒凉得很,连块苞谷地和山药地都找不到,兴许那庙观里的和尚道士肯供他一餐晚饭。小林子想着,向山顶走去。
山坡生得陡峭,又有许多藤萝野树阻道。小林子爬了两刻钟,才来到那房子前面。原来是一座道观。只是已经废弃多时了,门前长草蔓生,墙头枯槁如麻。两扇木门倒了一扇,还有一扇斜斜歪歪撑着,门上的铜环已经锈蚀斑斑了。一块两臂长的黑底泥金牌匾掉落在台阶上,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三十六人观”借着所余不多的天光,小林子看清了牌匾上的字。
看着里面灯火全无,鬼气森森的。小林子心里不由得害怕。如此荒山野岭,正是妖怪出没的地方,庙里说不定藏着什么可怕东西呢。一时胆怯,说什么也不敢进那观门里面去。只是眼下天色已经全黑了,山势又险峻,已经不能再下去。
小林子心里叫苦,大骂倒霉。无法可施之下,只好瑟瑟缩缩躲在墙根处的一丛灌木后面,屏声静气,支楞起耳朵,双目不敢一霎。这地方如此恐怖,他哪还敢睡觉?今晚注定要打叠精神守夜了。
他这边怕得要死,只恨不得把身子变小了,躲在最隐秘的所在。林二偏偏与他作对,不肯安静坐下来,弓背握拳,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小林子暗觉奇怪,这该死分身的从来是自己干什么他便干什么的,怎么今天兴奋成这样,这么坐立不安的,屁股上长疔疮了么?心中不满,鼻中哼了一声,也不管他。他对分身怨恨未消,虽见他行迹奇怪,也不深思,却怪他摇来晃去的,那么张扬,是想告诉妖怪这里有食物么?!
玉兔很快就升到中天了。几个时辰过去,小林子再架不住倦意如山倒,上下眼皮开始捉对儿打架。听得山野里面虫声不绝,长草飒飒,也不见有什么奇怪声响靠近。迷迷糊糊的,强撑了一会,到底熬不住困乏,靠着墙壁便睡了过去。林二也安静下来了,蹲在他身前,仍是握拳弓身的姿势。
到鼓交三更的时候,夜风开始大作。刺骨的寒意将小林子吹醒了。睁眼看时,林二正在疾步绕圈,将面前的野草踏得凌乱非常。小林子抱肩动了动,摸到胳臂上全是鸡皮疙瘩,咕哝着骂一句:“******,风怎么这么冷。”还想再睡,哪知寒意越来越重,一丝丝如细针般刺进他的肌肤。到后来,竟似掉到了冰窟里一般。
小林子浑身打抖,牙间格格作响,终于被冻醒了。听见狂风厉声呼啸,不住的撞击墙壁,发出‘嗡嗡’的沉声。周围的长草被刮得不住倒伏,直如海上惊涛。他这才看清,天上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去了,此刻布满了浓密的黑云。
“糟糕!要下大雨!”
一道霹雳如雪亮的长剑劈将下来,豁落落的声响中,四野一片惨白。小林子大骂该死,跳了起来,一颗豆大的雨点已落进他的后颈中,冰得后背皮肉发紧。举头看看,四处再没有可避雨之处,这破地方!小林子又气又急,再顾不得其他,抱头就向观里跑去。哪知刚踏上台阶,林二一晃身,抢在他的面前立在观门处,刚好挡住了他。
小林子喝道:“让开!”将他拨到一边,踏上一步。哪知林二又晃上前来,仍挡住了他。小林子又惊又怒,这小畜生如此可恶,他把自己害成这样还不满意么?还要自己在大雨中淋出病来,死净死绝了才甘心么?!
忿怒如山洪喷涌,尽冲上胸口,多日来对分身的不满终于爆发开来,他一把抓住林二的衣襟,睁圆双目厉声喊道:“杀人恶魔!你滚!你滚——!不要挡住我——!”奋力将他推到一旁,冲进观里去了。
又连续几道电光,照亮了三十六人观的前殿。地上满是碎砖碎瓦,折断的檩条如黑色的骨头一般张牙舞爪。供桌上的黄布已经枯腐了,斑斑暗迹如云纹,想是长久以来被雨水侵蚀的。桌上还摆着许多灯盏器皿,只是已经倒得横七竖八的,一片凌乱。抬头上看,三清圣像都已经从中部碎开,灰白的陶块掉落得满地都是。
也不知谁把大殿给砸成这样。小林子胸中怒气起伏,也不细思,跑到一幅布幔下面。这里还有瓦片遮着,雨点打不到。林二亦步亦趋,跟到身前来,看来似乎更加着急,不住脚的走动,只在他身前五尺处绕圈。
殿里并不比门外温暖多少。小林子缩在墙根,心里直骂娘。这几天当真倒霉,心情本就不爽,偏又遇上这样的****天气,被逼到这样破败恶心的道观避雨。
正在怨天尤人之际,听得门外风声大作,带着尖锐的啸声。墙头上的枯草被吹得腰折,象僵硬的手臂一般摇摆不定。“咣!”的一声,那扇坚强的门板也终于被吹倒下来了。小林子心中一紧,恐惧蔓延开来,登时寒毛倒竖。
闪电过后,天色又暗下来了。此时看来,这间前殿暗影团团,说不出的阴森诡异。黑暗之中,似乎有许多未知的危险之物在潜藏。梁上,供桌下,甚至那三尊碎毁的神像里面,好象都有眼睛在窥视着他。
胆战心惊的当口,忽然间,听见林二‘嗬’的一声,飞身跳起,‘啪’的一掌拍在他头顶的墙壁上。黑暗之中,‘吱—吱’的声音传来,似乎有许多蛇鼠急速逃窜开了。小林子大惊,‘啊’的一声大叫,赶紧逃离墙壁。
“轰!”这个大闪地动山摇。雪白的亮光将四野映得如同白昼。
青藤!会动的青藤!小林子骇极而呼。适才闪光之下,他已看清了墙壁上被林二拍中的东西。那是一支细小的青藤,叶片和柔蔓被林二大力拍碎了,青绿的汁液溅得满墙都是,然而可怖的是,这支细弱的藤萝竟如将死的蚂蝗一般,不住扭曲转动,如同活物!
小林子胆子再大,看到这样诡异的东西又怎能不惧?当下只尖叫一声,拔足便往门口逃去。哪知‘砰’的一声大响,左侧青石砌就的墙壁已经碎裂开来。两团庞大如牛的黑影冲到大殿,挡在他面前。
妖……妖怪!有妖怪!遇上妖怪了!
小林子做梦也想不到,小时侯村中长辈常说来吓唬他的妖怪,当真就在面前!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但四只碧油油大如桃子的眼睛,凶残贪婪之色尽现。这妖怪长的如此庞大,还有两只!完蛋了!死定了!小林子脑中一吓,小腿当时便已抽筋,仰面翻倒下来,只不住的抖战。
林二却拦在面前,他身上微微冒着红光。便在小林子抖如风中树叶的时候,他已飞身跳起,拳头划个满弧,迅疾无伦的向左边那头妖怪砸去。
好林二!万岁林二!小林子喜得差点就要哭出来。此时性命受到威胁,魂飞魄散之下,他哪还有闲情去考虑什么怪责之意和良心争斗。林二挺身救主,眼下看来他实在是有说不出的亲切可爱,说不出的可尊可敬。别说是做兄弟,只要他把妖怪杀了,日后小林子情愿把他当成神仙来供养。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林子,保佑林二能打赢。
他这边不住的求菩萨。那边林二与两个妖怪斗得正激烈。三个影子扑打来去,从殿左咬到殿右。妖怪极忌惮林二拳上的大力,不敢靠近他。但林二行动没有妖怪敏捷,急切间也杀不死他们。三只非人类纠缠不休,恶声频频。一个闪电过后,小林子看清了妖怪的模样,那是两只庞大的巨狼,长吻突睛,青毛拂拂,獠牙倒生。四足长着乌黑锋利的长爪,抓到林二身上就撕下一大块皮肉。
林二好惨。身上多处挂彩,衣裳和肌肤给抓成条条缕缕的,地上都是他的鲜血。
看到林二在两只巨狼的夹击下吃亏,不多时身上皮肉已被抓得块块掉落。小林子急得直要哭出声来。看到脚边落着许多碎瓦,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捡起来就向两头妖狼奋力投去。只是惊慌之下准头未免太差,没有一片中的。两头狼颇知攻守配合之道,斗了片刻,慢慢形成夹击之势,一头与林二正面对峙,牵制住他。另一头狼偷偷绕到后面,一扑而上,一口咬中了林二的左臂,不住摆头拉扯,林二手臂上红光大盛,一时僵持住了。林二不知疼痛,回身一拳砸它,那狼却很敏捷,一个剧烈摇颈,‘格’的一声,终于将他的小臂齐肘咬掉。闪了开去,疾步倒退到墙壁处,仰头吞咽骨肉。
“死妖怪!”看到分身这么凄惨,小林子悲从心起,抓起碎瓦,发疯般的掷向那头青狼。‘扑’的一声,一块瓦片正击中青狼额头。
那狼大怒,咆哮一声,飞扑过来,大嘴咬向他的脑袋。林二哪容它伤害主人,身形忽然快了许多,化成一道红影飞射过来,一拳正击中它的肚子。‘砰’的一声,那狼凄声长嚎,腰椎登时折断!血肉从身体另一侧激喷出来。它的身子从中部折开了,巨大的狼头贴到尾尻上,撞到供桌上的神像,和神像一起砸到后殿的墙壁上,‘咣啷’的碎声不绝。
余下那头巨狼‘呜呜’叫着,却不逃开,立在门前四足踞地,低首做势。林二再不停留,原地一个旋身,又向那头活狼扑去。青狼见势猛恶,‘托’的直身后退,呲起利齿。
便在此时,道观门口一道金光如电,极快的穿刺而来。青狼来不及反应,粪门已被金光贯入,只‘嗷’的长呜一声,大跳一下,仆倒在地死去了。一截亮晃晃的枪头击断它的獠牙,从口鼻处伸了出来。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门口大踏步走了进来,骂道:“畜生!我叫你躲藏!”走到尸身旁收了长枪。转过头来,看到林二满身血迹立着,那人大是惊讶,‘咦’了一声,问道:“你……你怎的还没死?”再看到林二身上红光闪动,又‘咦’的一声。
这下绝处逢生,小林子心中的欣喜当真难以形容,一跃而起,扑上前抱住林二,一时又哭又笑。那人不意想黑暗之中居然还藏得有人,大惊之下,一个空翻出墙去,枪头对准了小林子,喝道:“什么人?!”
“我……是……是……路过的,在这借宿。”小林子答道。
那人沉默片刻,‘哦’的一声,戒备不减。过了好一会,见小林子并无异动,在门外喃喃念动咒语,凭空点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火球,这才慢慢走进门来。火球照耀下,看到殿中两个少年都很年轻,又是一般模样,不由得一怔。
“分身术?”
那人四十岁年纪左右,一张脸极长极白,皱着眉问话,看来便跟不高兴的一般。
小林子道:“是……是吧。”他心里不确定这法术是不是分身术。那六把刀的汉子说是分身术,可又说分身术只能支持不过一个半时辰。林二已经被召出来一个月了,天知道他是不是分身。
那汉子眼珠乱转,沉默了片刻,问道:“内丹怎么办?”小林子一愕,道:“什么内丹?”汉子面上讶色一现而隐,在两人面上扫过一阵,忽然笑道:“没什么。”蹲下身来,手掌在青狼的前胸划出一道口子,从里面取出一物,放进了怀里。
小林子自然不知道他已经把青狼的内丹取走了。其实天下兽怪,但凡修炼有日,体内便会长出内丹来。这是妖怪们吸收日月精华和体内精血交融之物,是他们修习之果。对修道的术士来说,妖怪内丹正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可以助长法力。一头三百年妖兽长出的内丹,服下后抵得术士修炼一年的法力。
正是有了这一桩好处,每一个术师都想杀害妖怪夺取他们的内丹。许多年来,死在人们手上的妖怪不计其数。后来佛道两门商议,觉得若是为了维护百姓杀妖,并无可指摘处。但如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杀害生灵夺其内丹,未免有伤天和,因此勒令门人不能再行这样不义之事。时日久了,江湖上也约定俗成,不许修术者再杀妖吃丹。一旦有人犯了这条禁令,人人都会不齿他的行径,名声顿毁。若是犯得特别恶劣,天下修道者便会视之为公敌,尽人可诛。但也有人抵不住内丹诱惑,甘冒杀身之险去触犯禁令。
那汉子看到小林子身上一点灵气也没有,不是术界中人。便无所顾忌,径自取了青狼的内丹收了。
“你这分身术是怎么来的?”那汉子将两头狼的内丹都放入怀中,问小林子。看到林二身上血迹尽褪,皮肉胳膊又重新生长出来,那人甚是惊讶:“这不象分身术。”
小林子把林二的来历源源本本告诉了他。
那人目光闪动,问道:“你的石片还在么?让我看看。”小林子见他法力高强,哪里还有防备之心,将石片取出交给了他,问道:“大叔,你知道这是法术么?怎么解开?”把林二多日不消散,又不知怜悯杀伤人命的事情又跟他说了。
“三十天!”那人失声叫道,“……他不会自己消散掉么?那可有点麻烦。”一时面上阴晴不定,拿着石片看了好久,把它还给了小林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看起来似乎是佛门的古怪咒语,你去五台山问问通觉老贼秃……老和尚吧,五台山典藏丰富,或许会有答案。”
小林子正要说话,那汉子忽然摆手道:“等等!不要说话!”凝神谛听片刻,道:“还有妖怪!我感觉到微弱的妖气!”小林子‘阿唷’一声,跳了起来,指着墙壁说道:“那里!那里还有妖怪!”那细小青藤会象蛇虫一样动作,可不是妖怪是什么。
那汉子将火球移近墙壁,壁上的青藤却早没了,只遗下一滩青色的污渍。料想是逃到后殿去了。
“这破观乌烟瘴气的,难怪有这么多不干净的东西。”那汉子啧啧叹道,拿金枪拨开积满尘灰的枯腐布幔,慢慢向后殿走去。“真不知这观里的道士们都死那里去了,嗯,灰尘这么厚,看来荒了有八九年的光景了。”
小林子跟在他身后,睁大眼睛看着这座破烂的道观。到处是碎砖碎石,断掉的木条,撕毁的布块。后殿的墙上破了几个大洞,灌木的枝叶都张牙舞爪伸到屋子中来了。后殿并没有什么碍眼的东西,两人在里面扫了一圈,尽见些腐旧的香火器物,几只破碗上满是尘埃蛛丝。
有一扇通向后院的门。
那门腐烂得不成模样了,只轻轻一碰便轰然倒塌。扬起一阵细小飞灰。庭院相当宽敞,只是已经荒败了。长草没膝,长得比观外的还要茂盛。一个桌子大小的铜炉置在院子中央,那是让香客们烧纸钱香火的。
天上郁雷不断,可却还没有下雨。电光一道一道的闪将下来,映得四周鬼影幢幢。小林子吓得战战兢兢,紧紧贴在那汉子的后面,一双眼睛不住张望。林二跟在他身后,仍是先前弓背握拳的戒备姿态,几人踏着几已无法辨认的小径行走。
后院有六间小屋。那是道人们作饭休憩的场所。那汉子一脚一脚踢开房门,所见都一样。多年没有修葺,房顶都漏了,每间屋子的床上,桌子上,棉被上长满了青草。
开到第六间的时候,墙壁上挂着的一个葫芦引起了汉子的注意。经了八九年的风雨侵蚀,那葫芦居然还完好如新,实在太不合常理。拿枪尖点了一下,见葫芦并不晃动,却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原来是铁铸的。
“嘿嘿!果然有机关。”汉子说道,上前双手扳动。铁葫芦机括已经生锈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扳到一边。只听一阵‘辄辄’的锈铁摩擦声响,院中的火炉忽然旋转开来,铁板之下,几道石级延伸向黑暗中,这是一处地道的入口。
三人站在入口处,见一阵阵秽恶气息涌将上来,登时皱眉。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恶心东西,如此臭气熏人。
便在此时,狂风突起!
一阵猛烈大风横摧道观,登时将后院屋子上残存的瓦片都卷上天空!在林二身上红光暴涨的同时,那汉子面色大变,大喝道:“不好!”南面方向一股浓烈的妖气迅疾无伦的逼压过来,如一座巨大的高山,压得他喘息不畅。这是个老妖怪!汉子惊慌之下跳起身来,将长枪对准南面。
风声愈刮愈烈,竟无止息之象。‘嗡嗡’的狂风厉啸声中,有许多细小的声息夹杂在其中,象是蚊蚋震动翅膀的细响,又象是甲虫爬过铁片时发出的声音。小林子吓得面色白成银纸,双手一会捏拳,一会张开,掌心满是汗水。
便在两人严阵以待的时候,那些声音越来越密集,只片刻间,‘咻咻’的锐响零碎传进耳中。空中极快的划过许多青色光点。
那是叶片!无数的叶片如狂蜂般急速飞来,直如长河星落。那汉子大叫道:“该死!该死!这老妖怪当真狡猾!”将手中金枪扔到空中,念动咒语。小林子听不出他念的什么,只见到空中的金枪猛然转动开来,转成一面巨大的金黄圆盾。那汉子面上惶急不减,又急忙施了一个蚁甲护身咒:“蚁甲蚁甲,覆身护法!”他身前半尺处忽然凭空涌出许多灰黑色之物来,覆在他的身体上,顷刻间结成一层乌黑透亮的薄甲。见他这么戒备森严,料想这次袭击定非寻常,小林子不由得害怕起来。
一连串急密的脆响如爆豆般响之不绝。万万千千的青翠叶片从天外急坠下来,砸在金枪舞成的盾上,发出铿锵的金属相交之声。
金枪舞得泼风般,挡在三人头顶,将正面击来的青叶尽数挡住了,火花四溅。却一片也没漏脱进来。三人之外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无数的青色光点刷刷坠落,如同下了一场绿色暴雨,将地面上一切突起之物都击得粉碎。透过密实的雨帘看去,天也青,地也青。叶片的反光将三人面色映得碧幽幽的。三人如同急雨中躲在荷叶下的小鱼,哪敢动弹分毫?只听‘啪’‘啪’‘喀嚓’的声音不断传来,那是瓦片、石墙和房屋檩条被叶片击穿击断发出的声响。一时瓦片碎成齑粉,檩条根根折断。坚固的青石墙头上,碎石末如花雨溅射。
‘咻’的一声锐响,一片青叶从金枪盾牌边缘射下,钉入身边的铜炉。几点火星爆开过后,叶片已深深嵌进炉壁里去。‘铛——’震声幽幽不绝。
小林子惊叫一声,挨上前去,差点便贴到了那汉子后背。
林二守在他身边,仰面向天,双手握拳交错挡住面目。身上的红光越来越亮。小林子正惊疑间,听见‘伏’的一声,一个红色的人形光影从林二身上脱离出去,击向天空。一阵金铁交鸣,红光里面耀出许多闪亮之物来。那是叶片被红光燃烧白炽了。
林二也会法术!小林子万分不可置信。见一道一道的人形光影从林二身上飞腾上去,熔掉那些叶片。一时心中又惊又喜,对这个奇怪的护身兄弟顿生敬畏。
两人的法术将头顶遮得严严实实的,守了足足半刻钟,叶雨才消退了。一轮袭击下来,两面青石墙被磨去一尺有余,六间小屋已经坍塌了。三人身周长草尽碎,那座铜炉有半面曝在外边,早让叶片击成了铜花。
那汉子面色铁青,骂道:“真******!倒大霉了!来了个千年老树妖!”话音未绝,土地一阵摇晃,四周的碎草和石末浮动起来,如水波堆涌一般层层荡漾开去。拍到墙壁上,掀起两尺高的浮浪。
又来了!一根巨粗的乌黑长物从三人后面院墙激撞过来。轰然大响中,石墙首当其冲,登时分崩离析,大如磨盘的石块横飞。那是一棵六人合抱粗的巨木,翻滚过来,威势何等惊人!小林子目瞪口呆,看那黑色圆木越逼越近。
汉子大声喝咒:“金枪神龙,与天相逐,晴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
金枪发出一声龙吟,飞上天空,扭曲转动几下,眨眼间便幻化成一头粗壮的金色长龙,清啸一声,一头扎向那乌黑之物。树干已经舞近过来,风声伏伏,压在面上难当之极。堪堪砸到三人半丈开外,金龙从天顶贯入,只‘夺’的一声,正击在树干中段,登时将它钉入地面。土地一顿猛震过后,这一次危机又被化解了。
那汉子吁一口长气,骂道:“******!死老妖精搞这么些花招,就是不现身。”两场惊心动魄的剧斗,妖怪的本体都没出现,怎不让他生气。
‘嘶’的一声轻响,他身上的蚁甲护身咒法力消散了。汉子又是一顿怒骂,重新念咒,又一层乌亮的薄甲护在身上。小林子艳羡未已,听得四面八方‘喀嚓’‘喀嚓’的响动一声连着一声,竟似有许多东西层层包围过来一般。
天罗地网!他脑中只现出这个词来,登时魂不附体。
数不清的枝桠越过房屋和院墙,如死人干枯乌黑的手臂一般伸来,互相交错,顷刻间把三人头顶的天空遮得严实。汉子又喝出金龙,飞卷出去,将头顶的十几根树枝绞断。哪知树枝极多,一根才断,又极快的补上两根。树枝越积越多,层层叠加,只片刻间,整座庭院被封盖得天光不见。
眼见金龙无功,汉子急怒攻心,将金枪招回了,擎在手中向天怒指,喝咒道:“兵行烈日,聚火完神,祝融借力,法器得行!”法力催动之下,一杆金枪登时变得象刚从锻炉里面取出来一般,发出炽烈的白光,烈焰爆燃开来,围在枪身四周翻滚吞吐,如巨蟒频繁吐信。几十根树枝疾刺下来,被火焰烧灼,又缩了回去。小林子见白光耀眼,一时眼睛刺痛,张开双手遮在眼前。
老妖怪何等狡诈,这时突起奇兵,‘刷刷’的声响中,无以记数的细小的青藤从各个角落贴地飞蹿而来,缠向三人。只是林二身上有红芒护体,青藤才一靠近便给烧成了灰烬。那汉子身负蚁甲咒,也捆绑不得。便只有一个倒霉小林子防无可防,避无可避,只惊叫着跳动几下,便让藤蔓卷住双足倒拖了去。
林二腾空而起,飞跃丈寻,腾身下落时,两脚正踩中捆绑小林子的几根青藤。红光炙烤之下,几支青藤登时扭曲,发出‘嘶嘶’声响,一阵青烟过后,都变成了焦炭。这下死里逃生,小林子惊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不住蹬腿后退。一转眼却瞥见适才被拖倒之处金光闪耀。糟糕!那是召唤出林二的陶片!
眼看着更多的细藤从四面八方铺地卷来,正如蛇海。哪还能再去捡回来?小林子心中又急又痛,却又无法可施。和林二回到了那汉子身边,听他喝道:“走!进地道里面!快挡不住了!”上有千枝当头压,下有万藤如席卷,这般处境,实在险恶已极。
三人依次跃入地道,那汉子在尾断后。火枪扫荡开来,将伸进地道的藤萝都烧断了。看到墙壁上也有一个葫芦,伸臂扳动,一阵刺耳的机括绞动之声,火炉缓缓转动,铁板又合拢了,将三人封在地底。看到铁板围拢时,一个鲜红的朱砂‘井’字亮光闪耀,那汉子登感安心。‘井’字狱是道家镇邪牢守的法咒,外面的妖怪如不能找到机括所在,是不能靠妖法破坏入口进来的。
松懈之下,撤掉了金枪上的法力。火光熄灭,黑暗登时吞没了三人。
“啊!啊!好黑!”小林子惊叫起来。那汉子又点了一个火球来照明。
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深入地下七尺,上面的土层有一人多高。两侧墙壁都由粗凿的巨大石头砌成。数十丈长的甬道,也不只用掉多少块石头。三十六人观的道士们费了这么多心力构建这座密道,也不知拿来何用。
此刻再听不到外面的声息了,料想妖怪急切间还破不得入口,三人安心前行。哪知急变骤生!‘蓬’的一声响,一根粗如牛腿的尖利木锥从甬道上方穿入,又深深扎进地底数尺,碎泥轰然塌下。
这树妖竟然用木锥刺破七尺厚的土地!
汉子惊怒未已,树妖已查到了地道所在,登时又刺入一排木锥。十余支尖锥如巨兽的利齿般,咬合之下,登时将甬道咬穿十余个大洞。细藤穿进破口,又向三人卷来。
三人惊慌失措,没命价奔跑,堪堪看到七步外一扇落下一半的石门,似乎是一间密室。正大喜间,第二排木锥已经刺进来了,泥石碎落如雨。落在最后的汉子长声惨叫,一根木锥正从他的肩膀上方刺入,大力冲击之下,将他压得翻倒在地。亏得身上玄龟咒发威,将木刺震得粉碎。但他已被冲力伤害了,脏器受损不轻。
汉子呕了一口血,咬牙翻滚几圈,离密室门口只有三四步距离了。此时许多细藤如小蛇般又追踪而来,汉子破口大骂,坐在地上蹬脚后退,一边怒喝,一边挥动金枪,奋力横扫。金光过处,那些带着嫩叶的柔蔓寸寸碎裂。掉在地上不住扭曲。只是藤箩既多,又绝不畏死,一波才断,一波又涌来。密密麻麻的碧绿之物万头攒动,堵满整条甬道,看来也极碜人。
小林子和林二已经钻进石室里面去了,只是黑暗中也看不清里面什么东西,守在门口处不敢稍动。过了片刻,汉子后背终于贴到了石门,与藤精们斗了这一会,他累得呼呼喘气。见实在无法将它们都杀灭了,施了个火墙术封在身前,烈焰燃起直冲顶壁,才暂时阻住了攻势。趁这当口,沉肩后挪,也进到石室里面去了。
点燃一个火球,室中登时大亮。小林子忽然惊叫起来:“啊!骨……骨头!好多骨头!”
这似乎是一间宽大的墓室。四壁书着鲜红巨大的朱砂咒文。室内摆放着数十具骸骨。那汉子略扫一眼,登时大感讶异,这些白骨身上衣衫褴褛,盘膝坐倒,十指交扣结印垂在腿上。似乎都是坐化升天的。四个角落处,各有两具结印相对。石室中央,几十具骸骨分成东西南北四列,背面相向,每列数来都是整七之数,共是二十五人。另有三具端坐方阵中央,互成犄角。
正满三十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