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上餐风露宿三日,小林子饿得有气没力的。这一路上连个象样村庄都没有,别说是鸡鸭,便是麻雀也没让他偷着一只。害得他老人家天天吃生涩野果充饥。
这一日向晚,来到一处小镇上。见暮色之下,几百户人家点着温暖的油灯,正在忙碌做饭,炊烟袅袅散进青天里去。小童们在街边追逐嬉闹,欢笑吵嚷之声隐约传入耳来,不由得心下一阵感动。连日来在荒郊野外行走,每天除了清风野树,便只林二的一张呆板面孔与他相对,没人跟他说话,早就气闷非常。眼下看到这一幕充满生机的景象,直如隔世重生一般。
平凡安定的日子,原来也有这般动人心魄的时候。只是人们久居太平,忘了它的珍贵罢了。
看来镇上大户人家也不少,许多门前立着镇煞狮子,门首挂着灯笼。小林子心中欣喜非常。对小贼们来说,大户人家向来便是临时钱庄,急难时的救命观音。他在穷困潦倒之时见着,焉能不兴绝路逢生之感?真想跪倒在那两扇朱门面前,以表感激之情。看来以后几日的盘缠是有着落了,小林子心情大定,当晚潜入农户之中,偷了两只鸡,在野外和泥烤了,大快朵颐。
次日中午起来,便到几家大户院外探察,寻找入户和脱身之道。这小镇看来毛贼不多,几家有钱人并不如何防范,院墙低矮,墙上也不覆上蒺藜。最可喜的是,在看过的三四户人家中居然没有一家养狗的,当真难能可贵!小林子心痒难搔,只巴不得天色快点黑下来,好一展他顺手牵羊妙手空空的绝技。
有了在邠州的惨痛经验,这次他再不敢大意。每家每户都细细勘察一番,把登墙入户和逃跑路线的细节都拟得万无一失。待得看完四家地形,天色又已经晚了。小林子踌躇满志,顺道前行。看见前边一户人家造得高墙大院,分外与众不同。心中直嘀咕:把房子造的这么戒备森严,层层防范,难道家里有什么珍贵之极的物事么?疑惑之下,绕着院墙查看一圈。
这户人家果然奇怪,外墙造得比别人家要高上许多,全用巨大的青石砌成,墙顶上,插满了锋利的铁针。从墙外高处看去,院内似乎还有许多水坑陷阱和暗夹绷索。防贼手段当真不少。小林子被勾得好奇心起,绕到后院,左近找了几块石头,想垒高一些,踮脚细看院内情况。
便在这时,有个年轻女子在里面‘格’的一声轻笑。小林子一惊,抱着石块便不敢再摞上去。听她笑道:“小姐,这秋千你都玩了十几年了,还没玩够么?怎么每次都玩得这么开心!”
那小姐幽幽叹息一声,沉默片刻,答道:“除了这架秋千,你说我还能玩些什么?”小林子听她声音糯软甜美,娇媚异常,不由得一怔,心道:“这小姑娘声音当真好听。”
先前说话的丫鬟笑道:“我不说了,又钩起你的伤心事来了,我听太太说,天下良家女子从来都是足不出户的。小姐是大家闺秀,自然更要谨慎些。”那小姐道:“大家闺秀……我宁愿不是大家闺秀。生在寒门里,还可以自由自在一些,捉个蝉儿,编些花草,养些小鸡鸭……”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向往。
小林子心道:“你若生在寒门就好了,我帮你捉蝉儿,帮你编漂亮的花草,你养小鸡小鸭,我帮你烤了吃。”肚里暗暗好笑。
那丫鬟怕她又想深了去,赶紧转移话题,道:“呀!小姐,你看你看,你种的‘素装美人’打骨朵了!”小姐笑道:“进了夏日才打骨朵,这‘素装美人’也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架子倒大!”
丫鬟道:“这是老爷从大食国买来的名贵花儿,身份自然要比别的玫瑰要高,拿点架子也是应该的……嘻嘻,小姐,我倒觉得这花儿很象你。你叫苏玫,它叫素装美人,你们真就象一对姐妹一样。”那小姐笑斥道:“胡说!”
“小姐,你教我做诗吧,上回贾小姐过来,她的丫鬟莺儿就会写诗,你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我要是什么都不会,只怕有人要说我们哩。”
那苏玫苏小姐笑道:“也好,看你这么好学,我就收你为徒,记住,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你可不许再叫我小姐。”两人在里面玩笑,小林子在外面听得也入迷。他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略略知道些男女****。听见那女子声音娇媚,心中对她已有三分喜欢。听那丫鬟说,她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心中好感又增加得几分。
他父亲在时,日日教导他看书,从三岁到七岁,倒也读过几本《诗经》、《论语》、《精文辑要》。五岁时,他已能吟出七绝,在村里小负才名。后来父亲过世,他便疏远了文章书本。但在他心中,仍时常记着父亲的教训:“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听院中那女子居然也喜欢读书,大有才名,自然对她心生好感。
院中那丫鬟正央求苏小姐作一首咏玫瑰诗。苏玫沉吟片刻,道:“好,我便作一首《咏玫瑰》,你倒解说看看,我是怎生做的。”
红颜不饰妆自成,碧眉迭分翡翠新。芳姿正适酬情好,敢比吴溪浣纱人。
丫鬟倒有几分小聪明,当即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头两句,把玫瑰比做美人,红颜翠眉,说的是花瓣和绿叶吧,后边的……芳姿……芳姿……”
“玫瑰自古便是定情之花,后面说的便是这个意思。敢比吴溪浣纱人,便是把玫瑰比作花中西施了。”苏小姐帮她解答道,“这用的便是西施浣纱的典故,你知道了么。”
小林子站在墙外,心里替她回答:“我知道了。”
心中说着混话,一边轻轻把石头堆摞了上去。他想瞧瞧那苏小姐长的什么模样。
这时那丫鬟嘻嘻笑着,跟苏小姐说道:“西施是美人,那倒是不错的,只是我觉得她还比不上小姐。小姐人长得又美,又会作诗,西施会么?她只是长的好看罢了。”又说道:“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见着小姐,定会被迷死的。”
小林子一听,脑中一热:“原来这苏小姐长得还好看,那更是不能错过了。”忙不迭踮脚上去,把住墙头向里面张望。
院中植满了花木,正是绿肥红瘦的时候。不远处,两株高大的梧桐下面荡着一架秋千,正坐着两个女子。一个着淡黄衣衫的女子侧对着小林子,正偏过头跟身边那穿翠绿短衫的少女说话:“翠儿,西施大忠大义,为国受难,正该我们敬佩学习的,你可不要胡乱指摘她。”
翠儿吐了吐舌头,道:“好吧,我以后不说她就是了。嘻嘻,我看你就是现今的活西施……马公子当真好运,娶得你这又好看又有才的西施回去,也不知他前世……”苏玫面色一沉,轻喝道:“翠儿!”
丫鬟见她当真着恼了,赶紧换话题:“小姐……师傅,你还没教我作诗呢,刚才没学会,你再作一首吧,我用心记着。”苏玫已没了情绪,转过头来,叹了一口气。这下正面对着小林子。容光胜雪,青丝如云,果然好一个美貌女子。
小林子一见之下,脑中‘轰’的一声响,登时呆住。热血似乎都涌到脑中去了,身上燥热,心头如有千百只小鹿在蹦跳冲撞,一时口干舌燥,只不住的想:“死了!死了!小姑娘长得这般美貌!这不是要人命么!完了完了!”一时傻在当地,眼中尽是她婀娜的身姿,脑中尽是她清秀的眉眼。心中对自己说道:“小林子,这辈子你娶不到她做老婆,你也不用活了。”
见她蛾眉微蹙,似乎有极大心烦之事,不禁替她难过,心中暗念:“小美人儿,你干什么不开心?你有什么烦恼事么?”
苏美人却不再说话了。沉默片刻,长长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
翠树呵香栽玉盆,瘦朵开倦向黄昏。心锁千重帘幕里,不知墙外过东风。
说着,从秋千上下来,走到那株盆栽的素装美人前,一时又痴了。小林子心中大痛,见她不欢愉,自己心里便也似乎有千百支针在刺一般。想道:“她怎么会不开心?生在这般富贵人家,吃穿不愁,有人天天伺候,还有什么烦心事么?”
“啊!是了,‘心锁千重帘幕里,不知墙外过东风’,她是自比玫瑰,在抱怨天天锁在家里,不能到外面随便走动。”细细揣摩苏玫诗中之意,似乎便是如此。
听她在院里轻轻叫一声:“翠儿,我们回去吧,我有些倦了。”小林子哪还顾到其他,只想着怎么替她把烦恼给减轻些。急乱之下,跳下石堆叫道:“苏小姐,天下不如意之事是人人都有的,你也……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只要看开些就好了。‘好花何须频争艳,一朝吐蕊自成春’!”仓促之下,他也拟了两句诗,沿用苏玫的‘盆’字韵。
院内两个女子料不到墙外居然有人,一同惊呼道:“啊!墙外有人!”苏玫连声催促丫鬟:“快走!快走!”一路小跑,脚步声渐渐远了。隐约听到翠儿说:“他还送你两句诗……”
小林子立在墙根下,只觉得面上发烫。一颗心扑扑乱跳。适才惊鸿一瞥,苏小姐的美丽姿色已深印入他心中。他呆呆想着,回味适才苏玫的说话神色,颠倒不能自已。直过了半个时辰以后,有人走近过来,才恋恋不舍走开了。
苏小姐却不再到后院里来了。从那日过后,小林子抛开他事,每天早早来到墙根下守侯,只盼苏小姐再到院子里来赏花荡秋千,可却总是失望而归。他是少年情怀,懵懂知情的时候,对‘情’字上的苦楚折磨更甚于别人,一连四五日见不着苏玫,心中空落落的,似乎丢了生命中万般珍贵的东西一般,每日里烤鸡不香,偷盗无心,只是记挂着苏玫的美丽容貌和娇媚声音。
这几日里,他无时不想着翻墙进去与苏玫相会。只是一来担心苏玫看不起他,把他看成没品的下流无赖。二来林二也实在太可厌,每天形影不离,跟左跟右,引人注意得很。万一他翻墙进去,林二在门外搞怪,那可就倒霉了。
心中想念一日甚于一日,到了第六日上,终于熬不住相思之苦,慌忙之中倒想出一个办法来,到农户中偷来一根捆绑木柴的坚韧青藤,要等到夜幕低下以后,把林二绑在门外的梧桐树上,他进去偷偷看一眼苏小姐,以慰相思。
堪堪等到夜色沉暗,月亮挂上天中了,小林子迫不及待动手,费了一番周折,将林二牢牢绑在苏府后院外粗壮的梧桐树上。抠着几日前凿就的小坑爬上墙去,轻轻落进苏府院内。
苏府十分宽大,处处点着灯笼。小林子藏身在草木假山之间,一步步挨进里面去。行得几百步,穿过两面花墙,看到不远处一座小红楼立在荷池旁,四五名婢女端着盆盏等物急忙行走。想来这便是苏小姐的妆楼了。
果然,隐隐听几个使女说道:“小姐吃过饭……拿水……花瓣来……明日……”小林子心中狂喜,想到不久后就要看到苏玫的天仙面容,抑不住一阵激动。
二层的小楼上灯火通明,也不知苏小姐在干什么。小林子等那几个丫鬟走开以后,闪到楼侧,攀着边上植的一株柳树,勾上二楼的画栏,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苏小姐窗前。
一阵馥郁的玫瑰花香隔着窗缝透入他的鼻中。小林子心中一荡,生平第一次闻到这般亲切的女儿气息,一时脑中恍惚,便似正在做梦一般。房中传来苏玫轻轻的叹息,她似乎满怀心事,很不高兴。过了片刻,听她低声吟道:“心锁千重帘幕里,不知墙外过东风……”想来她自伤困境,又念当日在花园中作的那首诗。
小林子听了她的声音,登时神魂飘荡,急切间只想再看看她的相貌。伸指沾了唾沫,将窗纸点湿,抠出一个小洞来。
房中浮光跳跃,苏玫正坐在桌前扶颐沉思。头饰都已摘去了,发髻解开,满头青丝堆拥,垂落在圆润的肩膀上。天啊!她只穿着薄薄的纱衣!雪白的颈脖下面,束胸的白绫清晰可见。小林子唇干舌燥,万料不到竟会看到这番旖旎景色,一时面红耳赤,心如鹿撞。看到房中一只巨大浴盆热气袅袅,才知道苏玫正要沐浴。
苏玫出了一会儿神,摇摇头,站了起来,轻轻褪去衣衫。小林子脑中轰然大响,登时呼吸急促,一颗心直欲蹦出胸膛来。心中惭愧、慌乱、自责等诸多念头涌了上来,待想强令自己闭上眼睛不看,却哪里能够,此时身体已不由他控制了。眼睛睁得巨大,呆呆看着房中苏玫一圈圈解去胸前绫带。
苏玫全身再没衣物遮蔽,雪白的肌肤尽展在他面前。两只皓腕,如玉竹月夜润晚露;一痕雪脯,若小圃雪地点梅花。房中的少女如同一只纯洁的白鹿,裸裎跨入水中。水中花瓣受到搅动,一时香气大盛。
便在小林子血脉赍张不能自已的时候,看见苏玫将头靠在盆边,轻轻念:“好花何须频争艳,一朝吐蕊自成春。”面上似乎若有所思。
她在念小林子的诗句!
小林子心头震荡,看见苏玫似乎面含微笑。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难道……她真会因为这句诗看重自己?心中如乱麻缠绕,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好花……何须……频争艳,一朝……吐蕊……自成春!”苏玫拉长了声音低低的念,似乎在回味赏玩。这下小林子看得清楚,她真的是在笑了。眉眼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她是在想自己么?是在想是谁作这两句诗劝慰她么?小林子心中砰砰直跳,一时欢喜,一时迷惘。浑不知身在何处。
正情绪激荡之际,听得右边‘咣当’一声响。回过头,一个丫鬟正惊恐望向自己,地上一盆水打翻在地。
糟糕!被发现了!小林子一腔柔情登时变作冰冷一片。
“有贼啊!抓贼啊!抓淫贼!”那丫鬟放声大叫,声音既尖且利,穿破了苏府的平和安静远远送了出去。小林子心头大恨,这臭丫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要紧关头赶到,当真气死人!慌乱之下,翻过画栏,抓着柳枝荡下地面,急步向来路奔去。
苏府上下都被震动了。院里锣鼓连响,人声鼎沸。许多脚步声从四面纷纷追近。小林子暗暗叫苦,原打算藏在院里等人散了再设法出去,眼下看来,如不能逃出墙外,迟早要被众人抓到的,那就完蛋大吉了。
家丁们拿着灯笼火把追近后院,小林子急乱攻心,几步飞跨,抢到墙边。这墙内却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倒霉小贼登时傻了眼,心中大慌,正做没理会处,忽见秋千旁竖着一根晾晒衣物的竹竿,急智顿生,忙不迭将竹竿抽出,搭上墙头,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这时家丁们已涌进院来,看见爬上墙头的小林子,登时大声叫嚷,分出一拨人从前门出去,要堵截他。小林子着急之下,已被铁刺扎到。这时顾不上护痛,忙不迭翻身下墙,向野外冲去。片刻间,家丁们开门出来,如一条火龙般追出前院。
小林子伏在玉米地里,见苏府众人乱声嘈杂,不住的询问村民路人,只在四周查看。料想不会追上自己了,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当真险急,再晚得一点,只怕便要被家丁们抽下竹竿,打成肉泥了,思来后怕不已。
蓦的,听见那群家丁叫道:“啊!在这里了!抓到小贼了!他被人绑住了!”
“带回去!这小贼胆子也太大了!”
“对!对!揍死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偷盗!”
天啊!林二!慌乱之下,竟然忘了绑住林二的事了,众家丁们见过他的身形衣着,自然把林二看成是他,这可如何是好!?小林子惊如雷光击顶。偷看大家闺秀洗澡,坏人名节,这份罪名可太大了。林二只怕要有性命之忧!
他在地里不住跺脚,唉声叹气,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心中只盼着林二能发力挣脱那群家丁。看苏府这般高门大院,奴仆众多,料想也是个权倾一方的人家。苏小姐的名节被人损毁了,那苏老爷怎会轻轻放脱?抓到了事主,只怕不是偷偷杀掉,便是押进死牢里,一辈子再看不到天日了。又是一桩性命交关的恶事!却该怎么办才好?
看着众家丁揪着林二拥进门去了,两扇厚重木门紧紧关上。登时急得要哭出声来。今日可不比以前和赵老大斗殴。那时到底是在自己地盘,众人看着,赵家两兄弟也不会当真敢取自己性命,所以他敢拼着出去救林二。这时可就不同了,惹了这样的大户,又是人生地不熟,人家真会杀了自己的。
救还是不救?又一个两难局面摆在眼前,小林子唉声叹气,抱头蹲地不住拉扯头发。
林二只是分身,他死了也没什么大事吧?自己冲进去救他,一点胜算也没有的。只怕白白饶上性命,那又何苦?再说了,分身死掉,自己大可再召出一个来,说不定召来的仍是林二呢。只是……脑中似乎看到林二满眼期盼表情,幻想他被人一刀刀割在身上的惨状,又极伤心难过。林二和自己共了这许多天的患难,危难时从不自己逃走,这般生死与共的兄弟,他又怎肯任他自处死地而安然不顾?
小林子思量来去,在玉米地中不住来回踱步。心中有两个声音在反复辩驳,一个说:“要救!一定要救!连骨肉兄弟都不救,以后怎还有脸做人?!”一个声音说:“分身算是人吗?又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死掉再召来一个就好了,想来不打紧。”
一时难以委决,小林子烦躁不已,不住的踢土块出气。一时蹲下,一时又站起乱走。口干舌燥,心脏跳得极快。拳头紧紧捏着,满身大汗淋漓。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怎不叫他慌乱难决?他还没活够呢,还没娶媳妇,还没挣钱造房子,还没光宗耀祖让村里人家都羡慕。这般平白死了,实在太也不值。可是……唉!林二在里面快要死了!那又怎么让人放心得下!他这般死了,以后自己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天天骂自己,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省事!
眼睛睁得大大的,鼻喘粗气。小林子豪气大生,捏紧拳头便欲冲上前去敲打苏府大门,把林二给换出来。可念头才转了不过片刻,想起被人用尖刀切割的疼痛,又是勇气大泻。浑身抖震起来。
苏府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了。料来正把林二抓到僻静牢房拷问。小林子痛苦难当,又急又恨又愧,蹲在地里,不住捶自己的脑袋,泪流满面。
心中一番殊死较量,到底良心占了上风,父亲的教导和听书时耳濡目染的侠客故事,激起了他的勇气。林二虽然没有思想,但他数度危难救护自己,这番恩情怎能不报?好汉子有恩报恩,死便死了,便当是还他的性命好了。
心中悲壮已极,幻想自己是前去行刺秦王的荆轲,千千万万双眼睛正在身后看着自己如何慨然赴死,舍命报恩。胸中豪气顿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呸!呸!呸!乌鸦嘴!自己是一定要还的!小林子心地良善,没害过什么人,想来老天爷有眼,必不会让自己这么小小年纪就死掉。
偷偷跑到苏府后墙,抠着浅坑爬上墙去。院里一片寂静。想来家丁们抓住盗贼了,便疏了防范。小林子轻轻翻了下去,借着草木掩藏行迹。可是苏府这么大,谁知道他们把林二藏到哪里拷打去了?小林子心中叫苦,凝神谛听,片刻之后,听到院子北侧似乎有喧嚣之声。
越过苏小姐的妆楼,穿过几处曲径,远远看见墙后一片火光照耀,似乎还有人在斥骂。小林子步步为营,躲着路过的丫鬟家丁们,藏在一大众牡丹花后面。看见六步外院墙上透着一处雕花石窗,便凑近去看。
林二果然在里面。
四五个肥大的豪奴****上身,拿着皮鞭站在场中,却还没动手。数十名家丁手提灯笼围在四周,将整座院子映得通明一片。院子里面并列着十余支巨大木桩,间隔不过一臂。林二被绑在靠中位置,正低垂着头,不住的扭动身体。可是他四肢被铁链牢牢绑缚住了,一点动弹不得。
这么多人守着,该怎么把他救出来呢?小林子大为苦恼。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一条好计谋。正自犹豫,听得几个家丁叫道:“老爷来了!”一阵脚步声响,一群丫鬟拥着苏老爷走进院子里。
那苏老爷四五十岁年纪,长得矮胖富态。想来丫鬟已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他了,一踏进院门,便气冲冲跨到林二面前,咬牙切齿骂道:“狗贼!我设了这么些机关防范都没拦住你!你……你……你!”他伸一根手指指着林二,气得浑身颤抖。宝爱非常的女儿被人偷看洗澡,坏了名节,这等事情怎不让他气急败坏,偏偏当着许多人的面还不能把丑事给抖漏出来骂个痛快。一时面色铁青,瞋目大喝:“给我打!望死里打!”
几个壮汉齐声吆喝,将鞭子抖得‘啪啪’响,抽在林二身上。登时将他身上衣衫都卷成碎片。林二瘦弱的身体上片刻间布满暗红血痕,皮肉绽开,鲜血淋漓。小林子心中大急,再想不出好策,片刻后林二就要命丧黄泉了。惊慌之下,忽然想起一条古老计谋来:把苏家的柴房烧了,引起混乱,或许便可趁机把林二给抢出来。
当此时刻,哪还能细细推敲,忙不迭的向外走去,要去寻找苏府柴房。
苏府占地宽广,楼舍接连,他寻了半日,哪找得到堆积柴薪的所在?又惊又急,又是担心林二,慌乱之中下了狠心,蹿进前面一座精致小楼里,寻了纱帘要点燃它。哪知才擦得几下火石,门口一声断喝:“谁?!谁在里面?出来!”
两个青衣家奴闪进门来,看到小林子,都是一愕。
“这小贼怎么跑出来了?!”两人均是大惑不解,对望一眼。小盗贼刚才明明还在后院被绑着的,怎的一忽儿就逃到这里来了?实在太也奇怪。
小林子心中大骂自己:“死笨贼!看你选的好地方!让人活捉了吧?!******,你死定了!”此时只有门口一条道路,却被两个家丁守住,正是让人瓮中捉鳖了。只是他生性悍恶,虽当绝地,却也不肯束手就缚,好歹也要拼一拼的,二话不说,抄起一张小凳便向两人投去。两个家丁侧身躲过了,一左一右,从两边过来拿他。
二对一,又没有林二助阵,小林子哪敌得过两个腰粗膀圆的家丁?只不过片刻,便被两人制服,凿了好几个爆栗,叉着脖子提到后院里去了。
满院子人看到又捉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小贼,心中惊骇当真难以形容。连那四名挥鞭抽打林二的打手都睁大眼睛,放下手中皮鞭。众人目光不住在两个小贼面上看来看去,咦咦连声。
那苏老爷正在急怒攻心的时候,哪管这些古怪,只惊呆了片刻,怒喝道:“给我绑上!一起抽死了!”几人应了,找来绳索,把小林子绑在一株林二身边的木桩上。小林子心中苦涩,想道:“完了完了,英雄没当成,要被人当狗熊抽死了。”看到面前四个壮汉手上漆黑油亮的皮鞭,止不住一阵惊惧,满腔豪情登时吓得烟消云散。
他年纪幼小,经历还浅,哪里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先前冲进苏府来解救林二,只不过是被良心所逼,逞一时之勇罢了,当真死到临头了,当然忍不住害怕。浑身打抖,想起不久之后就要去枉死城报到,再也不能逍遥快活吃肉喝酒了,抑不住大悲,眼泪落了下来。
一时心中后悔已极。自己何苦当这冤大头,明明知道人家布了天罗地网,还不顾死活往里面闯。只为了一个分身,实在太也不值。自怨自艾之下,自然连带着怪上林二。若不是这杀千刀的分身拖累,自己又怎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说到底,都是林二害的,没有他,小林子也不会这么冤枉就死。
恨意难以遏止,便狠狠瞪向林二。后者正不住挣扎扭动,弓背顶肩。要挣扎出来。一个壮汉骂道:“死狗贼!只老实了这一会,又欠揍了!”抖一个鞭花,死力抽将下去,林二身上登时又裂开一个口子。小林子心惊肉跳,看到林二这般凄惨模样,对他又恨又怜。想到自己片刻后也要被整治成这样,又是心底发凉。
一瞥眼间,看到南面粉墙处几个女子立着,正在议论。苏玫!苏玫也在里面!被小翠和几名丫鬟簇拥着,正低低抽泣,肩头微颤。小林子一见之下,登时胸口如中巨椎,脑中空白一片。
是自己害得她这般难过伤心的。唉,她的贞洁名声毁了,日后还怎么做人?好好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却被耽误一生,小林子啊小林子,你造了好大的孽!
心底涌起深深愧疚,小林子登时安静下来。自己害得苏玫这么伤心,原是罪该万死,便让他们抽死了,也不算太屈。想到这节,心意登平,对目前处境便不再心生不满。心底深处隐隐有个声音说道:若是自己被打死了,她或许能高兴一些吧。唉,她若知道我情愿为她而死,会不会也肯替我流一滴泪?
苏玫瞧都不瞧他一眼,只不住拭泪。小翠在旁柔声劝慰。小林子心灰意冷,知道心存的那点幻想终归成了泡影。就算没有今日之事,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小盗贼,又怎能高攀得上人家才名四播的大家闺秀?说到底也只是井中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希望即灭,更觉得生无可恋,倒不如让人打死了,一了百了。
苏老爷看到这杀千刀的小贼一双眼睛呆呆盯着自己女儿,死到临头还色心不灭,如何不怒?哇哇叫着,冲上前去,一把夺过豪奴手上的皮鞭,‘啪’的一声,狠狠抽在小林子身上。
小林子正在情肠百结之际,陡然受痛,登时大声叫喊。苏老爷恨声骂道:“狗杀才,这么多人家你不去偷,偏偏偷到我家里来!我……我算是让你害死了!死狗贼!臭狗贼!”手下不容情,一鞭快似一鞭,暴风雨般抽在小林子头面上。小林子痛彻心扉,伤口如被烈火烧灼,脑子一阵昏晕。但他自觉罪孽深重,看到苏老爷如此怒发如狂,心底只觉歉疚,全没有愤怒害怕之感。
林二却极为护主,看到小林子被人鞭打,长声嚎叫起来,不住的剧烈挣扎,登时将巨大的木桩摇得松动。四个家奴大惊,正欲上前按住他。哪知‘呛啷’‘铮’‘绷’的一连串响,缚在林二手臂上的巨大铁链已被他全部崩断!
单凭血肉之躯,竟能将粗如人指的铁索崩开!这怎么可能?!四人瞠目结舌,傻在当地。
骇怕未已,林二已举足挥拳向苏老爷袭去。哪知他足上铁链未断,不能走动,才一抬足,重心已失,登时面朝地面扑跌下去,拳头击在苏老爷脚板上。将他一对穿着绣金玄绸低跟靴的尊贵脚板钉进地面数寸。
这下事起突然,小林子哪反应得过来,刚想着要拦阻,苏老爷已经中招。只惨叫得一声,伏倒下来,哀叫不绝。苏员外的一个小妾情急之下,娇呼一声,扑上前来要救他,哪知林二全无理智,管她是男是女,象根木头一样直直站起,挥一拳正击中她小腹。将那美妾打得狂喷鲜血倒飞出墙外去!
小林子‘啊!’的一声,心中惊怒交集,万料不到林二出手这般毒辣!自己本就理亏,再伤害人家,可不就成了恃恶凌弱的恶霸了么?如何对得起良心?!打人本已不对,打的再是个柔弱的女子……唉!许多年来苦心维系的一点傲骨,聊以自尉的‘正气’两字,今天可要完结了!
他这边怨愤未了,苏府众人早慌乱了,一齐抢上前来要救护苏老爷,又分一拨人去看那受伤小妾。苏玫哭叫道:“爹!爹!你怎么样了?找大夫来,快找大夫来!”也奔上前来。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凄惨模样,惶急害怕之态,小林子心中凄苦已极,钟情一个人,却偏偏与她结上了生死仇怨,天下不幸之事,何如此甚?
林二伏在地上不住挣扎,不多时已将腿上铁链踢脱。见几十个家丁上来围攻,跳将起来,拳出如风,中人立飞。只片刻间,将四五十个壮汉打得七零八落。墙上,树枝上,屋檐上,处处是被他打飞的家丁。
小林子不住口的叫喊:“林二!住手!不要打!住手!”泪水流了满面。
心中委屈、无奈、愤恨、绝望、伤心,许多情绪如乱云滚涌,尽喷薄出来。小林子,他再不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少年了。再不能抚着自己的良心说:“我没有对不起你。”
他万分珍视的良心,今天死在林二手上。
林二对他的哭叫充耳不闻,势若疯虎,看到有人近身便是一拳击出,不容有人走近小林子身前五尺。
苏玫哪里知道危险,见她爹爹跪倒在地,哀叫不绝,惊慌之下,便要扑上前来搀扶。
林二全不理会她是小林子的心中情人,见又有人冲来,‘嗬嗬’叫着,拦在她面前,拳带风声,向她横挥过去。小林子心脏涨满,目眦欲裂,使尽力气喊道:“不要——!”苏小姐这么弱不禁风,如何当得林二拳上之力?!
话音未绝。林二拳头已打在苏玫肩上。苏玫长声惨呼,臂膀早碎了,跌飞出丈外,倒在地上死活不知。小林子惊骇如狂,林二这杀人恶魔!该死的分身!伤害人命如同儿戏,他一点人性也没有!
苏府众人再不敢走近他了,搀走了苏玫,也不敢上来救苏老爷。只远远立着,看向两人的眼神,只有惊恐骇怕。如同看见妖魔。
小林子心里便跟这院子周围一般死寂。一日之间,林二便毁断了他初萌的****,把他多年来珍视的正义和良心也全给杀伤干净。从今日后,小林子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贼了,与那些无赖再没什么不同。
天下无数失意人当中,又多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