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之外,被韩愈所称道的大儒还有荀子和扬雄。从为文这方面说,韩愈常常把孟、荀、扬相提并论,又把他们和屈原、司马迁等相提并论。从为道这方面说,韩愈则认为荀与扬都不如孟子:
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读荀》)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原道》)
他曾设想像孔子删《诗》、《书》,削《春秋》一样,“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读荀》)。
在韩愈看来,振兴儒教的重要前提,是辟佛老,即排斥佛教和道教。他赞颂孟子,首先也是赞颂孟子辟杨、墨:
孟子云: 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 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
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召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
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再禹下者,为此也。(《与孟尚书书》)
孟子辟杨、墨的问题也被韩愈带入了国家考试。他所制的“进士策问”中有:
问: 夫子既没,圣人之道不明,盖有杨墨者,始侵而乱之。其时天下咸化而从焉。孟子辞而辟之,则既廓如也,今其书尚有存者,其道可推而知不可乎?其所守者何事?其不合于道者几何?孟子之所以辞而辟之者何说?(《昌黎先生集》卷一四)
在韩愈看来,当时儒学遭挑战的情况,比起孟子时代则更加严重:“释老之害,过于杨墨”(《与孟尚书书》)。他推崇孟轲,希望能够完成辟佛老的任务,使儒教得以振兴。
在对待孟子的态度上,柳宗元和韩愈基本相同。柳宗元不但称赞孟子的为文,同时也把《孟子》和《论语》并列,尊之为“经言”(《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在柳宗元眼里,《孟子》的地位不仅高于其他儒学诸子书,而且高于已被尊为经的《左传》和《谷梁传》。
韩愈和柳宗元的态度对当时的儒者起了一种导向的作用,那些追随他们为文的儒者,大多也都认同他们对孟子的推崇。到唐朝末年,皮日休上书朝廷,请求将《孟子》立为国家考试的科目之一。其理由是:
臣闻圣人之道,不过乎经;经之降者,不过乎史;史之降者,不过乎子。子不异乎道者,孟子也。舍是子者,必戾乎经史。又率于子者,则圣人之盗也。夫孟子之文,灿若经传。天惜其道,不烬于秦。自汉氏得其书,常置博士以专其学。故其文继乎六艺,光乎百氏,真圣人之微旨也。(《请〈孟子〉为学科书》)
他认为,从汉代以后,《孟子》遭到冷落,这是一种浅薄和害怕正道的表现。他指出,从古以来人们争论的许多重大问题,《孟子》一书都作了很好的回答:
古之士以汤武为逆取者,其不读《孟子》乎?以杨、墨为达智者,其不读《孟子》乎?由是观之,《孟子》之功利于人,亦不轻矣。(同上)
唐朝时,《庄子》、《列子》等都是国家考试科目,通晓这些著作的士人,都可以通过考试取得做官的资格。皮日休认为,读了这些书,可以做个方外之士,可以做个洪荒时代的百姓,但都不可能对教化有所补益,也不可能挽救国家的危难。他建议撤掉《庄子》、《列子》等书,把《孟子》列为科目。并且表示,假如这么做没有实效,自己甘愿承担责任:“既遂之,如儒道不行,圣化无补,则可刑其言者。”(同上)
唐代后期儒者对《大学》、《中庸》和《孟子》的尊崇,为儒教的振兴做了经典上的准备。尊崇孟轲,建立道统说,也为儒教的振兴准备了新的圣人。
三新的理论准备
从整体看来,唐朝后期主张振兴儒教的人们,心目中的儒教仍然是汉代的儒教: 法天而治,礼乐教化,等等。但是,天人感应思想较之以前,有所减弱。其证据,一是韩愈否定董仲舒,认为孟轲之后道统失传;二是柳、刘论天,认为天不预乎人。天既然不预乎人,人事就只能依赖自己的努力。
建中年间,唐德宗因自己的失误,引起兵变,逃到奉天。在检讨事变原因的时候,他认为这是天命,不是人的失误。陆贽为此上了一道《论叙迁幸之由状》,其中说道:
天所视听,皆因于人;天降灾祥,皆考其德。非于人事之外别有天命也。(《资治通鉴》卷二二八)
陆贽举例说,当年祖伊斥责殷纣,就是因为殷纣说什么“我生不有命在天”。陆引经据典,反复说明福祸由人:
人事理而天命降乱者,未之有也;人事乱而天命降康者,亦未之有也。(同上)
而要能搞好人事,最重要的又是以至诚之心对待臣下。陆贽援引《中庸》道: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物之性。”若不尽于己而望尽于人,众必绐而不从矣。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物者,事也。言不诚则无复有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陆贽《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从陆贽开始,人心、本性问题日益成为儒者的热门话题。柳宗元的《永州龙兴寺西轩记》道,他在居室临江一面的墙上开了一窗,原本昏暗的室内顿觉明亮,由此他悟及人生:
夫室,向者之室也;席与几,向者之处也。向也昧,而今也显,岂异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夫性,岂异物耶?孰能为余凿大昏之墉、辟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者,吾将与为徒。
由于儒教不能为他“凿大昏之墉”,他转向了佛教。他赞扬佛教“与《易》、《论语》合”,就是说佛教在论心性方面与儒教是一致的:
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送僧浩初序》)
孔子无大位,没以余言持世。更杨、墨、黄老益杂,其术分裂。而吾浮图说后出,推离还源,合所谓“生而静”者。(《大鉴禅师碑》)
“生而静者”,即《礼记·乐记》所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柳宗元认为,这就是儒教的人性论。而佛教关于心性的学说,在他看来,不仅不与儒教相反,而且还是儒教的功臣。
按柳宗元的理解,人生而静,就是人性本善。在这一点上,儒佛二教又是一致的:
其道以无为为有,以空洞为实,以广大不荡为归。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本其清静。(《大鉴禅师碑》)
柳宗元认为,性情问题是个根本问题。只有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为性情问题,才算是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而在这个问题上,儒教与佛教是一致的:
道本为(按: 一作“于”)一,离为异门;以性为姓,乃归其根。(《无姓和尚碑》)
佛教对性情问题讨论的深入,使柳宗元觉得在那里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
刘禹锡在《赠别君素上人》一文中,讲述了他怎样为解决心性问题从儒教转向了佛教:
曩余习《礼》之《中庸》,至“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悚然知圣人之德,学以至于无学。然而斯言也,犹示学者以室庐之奥耳。求其经述而布武,未易得也。
晚读佛书,见大雄念物之普,级宝山而梯之。高揭慧火,巧融恶见,广疏便门,旁束邪径。其所证入,如舟溯川,未始念于前而日远矣。夫何勉而思之邪?是余知穾奥于《中庸》,启关键于内典。会而归之,犹初心也。(《赠别君素上人引》)
于是他得出结论: 《中庸》提供了深奥的、最高的“不思”、“不勉”的境界,佛教为达到这个境界提供了门径。
和他们相反,另一部分儒者,则要为建立儒教自己的独立的心性理论而努力。首先是韩愈,在《原性》中,正式提出了“性三品”说: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
韩愈的性三品说是对董仲舒以来儒教人性理论的总结,他的后继者则努力把儒教的人性理论向前推进。
韩愈之后,他的学生皇甫湜也著《孟荀言性论》,杜牧有《三子言性辩》。《三子言性辩》力求超出性三品的框架,建立新的人性理论。此外,还有郑俞,著《性习相近远赋》。而对儒教心性论做出了实质性贡献的,是李翱的《复性书》和陆希声的《道德真经传》。
《复性书》以《中庸》、《乐记》为基础,认为人人都有一个清静的本性。《中庸》说:“天命之谓性。”李翱据此认为,所谓本性,就是“天之命”:“性者,天之命也。”(《复性书上》,《复性书中》)这个天命的本性,就是清静:
敢问: 何谓天命之谓性?曰: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
李翱认为,《乐记》中这句话,和《中庸》、《大学》、《周易》等书一起,构成了儒教完整的人性理论,只可惜长期以来,人们未能发现这一点,遂认为儒者们不能弄清人性问题,而那些企图弄清这个问题的人才纷纷求助于佛教、道教。
这个清静的本性,由于情欲的迷惑,才产生了恶: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复性书上》)
这种情况,好比水,也好比火。水的性是清的,泥沙使它变得浑浊,但并非水本来不清。火的性是明的,烟雾使火不明,但并不是火性本来不明。假若情不发作,性就会光明:
情不作,性斯充矣。性与情不相无也。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
情不是自己产生的,而是由性产生的。性不能自己表现出来,只有借助情,才能表现出来。但是,情虽然不可避免,却可以节制。圣人制定礼乐,就是为了节制人们的情欲,使人们归复本来的善性:
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礼以节之,作乐以和之……视听言行,循礼法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复性书上》)
人性本静就是人性本善,李翱把《乐记》和孟子的性善说统一起来了。礼乐的作用就是要人归复本来的善性,礼乐的作用得到了新的解释。
所谓圣人,就是能保持本性的人:“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如果能够归复本性,也可以成为圣人:
圣人知人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复性书上》)
也就是说,只要复性,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这是李翱《复性书》对儒教理论的重大贡献。虽然孟子等先秦的儒者已经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但从汉代开始,儒者们就无人再敢讲这样的话了。李翱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提此事,自然是受了禅宗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满足了儒者们的宗教需求。
李翱对《中庸》的理解,和前人多不相同。他自己也有所觉察。于是他自设问答道:
昔之注解《中庸》者,与生之言皆不同,何也?
曰: 彼以事解者也;我以心通者也。
所谓“事解”,就是原原本本地按经书的本义去理解经书;“心通”,就是按自己的理解去解说经书。这也就是后来所说的“六经注我”和“我注六经”两种方法的雏形。如果说啖助、赵匡等人注解《春秋》,就是依赖于心通,那么,李翱则更加明确而自觉地把这样一种方法形成了概念。这种方法,也为宋代理学奠定了基础。
陆希声和李翱一样,认为人的本性都是一致的、善的,情欲使人的趋向不能统一。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复性:
夫人之性大同,而其情则异。以殊异之情,外感于物,是以好恶相缪,美恶无主。将何以正之哉?在乎复性而已。(《道德真经传》第一章)
向则情之所生,必由于性。故圣人化情复性而至乎大同。(同上)
陆希声还认为,老子主张归根复静,《周易》说的“复,见天地之心”,说的都是复性:
“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以圣人之心为心也。故凡物芸芸,复,则归其根;庶事靡靡,复,则归于理。理者,事之源也;静者,动之君也;性者,情之根也。“人生相静,天之性”;感物而动,人之情。情复于性,动复于静,则天理得矣。(《道德真经传》)
性,也就是理。在事在物为理,在人为性。复性,也就是复归天理。这样的命题,已经是理学的命题。
由于唐末的战乱,唐代后期儒者的理论探讨没有能够持续下去。他们把自己的思想作为遗产留给了后世的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