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张仪,悉闻君命……”叩首之间,张仪悄然抬眼,看那女子一步步踏出房门,却没有半分回头之意,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失落的光。
接到王命之后,他请求面见大王——正如苏秦预料的,秦王命他攻打赵国。
跟在宦官韦从身后,张仪紧捏着手中帛书,脑中一念千转:秦国向来以军功轮赏,大王此诏,莫非示意我唯有立下军功,方能服众?可我刚入朝半日他便要我出征,如此迫不及待,是想知道我的能力,还是……
……可现今攻打赵国,对秦国并无半点好处。
他一路寻思,双眉展平了又轻锁,直到韦从唤了唤他,才回过神来。
“张先生,老奴已经向大王通报,大王在卜阅宫里等你呢!”
“有劳韦官了。”张仪颔首,推门步入大殿,却见殿上不止秦王一人。
略惊之时,他拂衣跪地,“微臣拜见大王,大良造。”心道:未想到公孙衍亦在此,看来只有兵行险招了。
“大王,张先生既然来了,不如问问他有何妙策可破赵国。”公孙衍埋首一揖,双眼微微眯起。
秦惠文君斜坐于横榻之上,将手中书简丢往案桌,眼光移向跪地之人,“平身吧,说你的看法。”
“是。”起身之后,却是一阵沉默。
见他不语,公孙衍面带微笑,“不知先生有何高见,老夫愿洗耳恭听。”
须臾,张仪缓缓开口,“微臣斗胆,以为眼下之势,不可伐赵!”入秦为官不过才两个时辰,如今便要违背王命,他明白,这是一招险棋,一步若行错,满盘皆落索!
“哦?”秦王声音沉沉。
“伐赵一事乃大王决策,莫非先生还另有异议?”公孙衍心中一惊,张仪此话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关东六国四方争战,数十年之内从不曾停歇,而今却兵止战消,敢问大良造可知有何原因?”他反问。
“莫非与苏秦合纵有关?”如此异象,他自然早已察觉。
张仪点点头,“不错。如今合纵虽未成,但各国诸侯王心中不无确定是否下一刻便会加入合纵之盟。行军作战不同游说君主,少则几月,多则一年,而盟约在片刻之间便可促成,赵国身为合纵之首,彼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攻打赵国,只会惹来众怒,徒添战祸罢了。”
“张先生此言差矣,赵国一破,合纵之计即可灭于未成之时,永绝后患。先生如此说法,莫不是自己不愿带兵的托词吧?”
“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对此,张仪不过就事论事。”他神色一滞,暗笑:子暄说你忌才,如今我倒真有几分相信,看来,你不该再留在秦国……
他屈身一拜,“大王,微臣倒是有一提议,若是攻打魏国,便不必有诸多顾虑。”
伐魏?!公孙衍压制着心中的万般惊疑,平静地上前一步,“照先生说来,便是要任苏秦合纵了?”
“自然不是。”
“如何不是?赵国不灭,若彼时六国联合伐秦,你又如何担当得起?”
“呵,试问大良造又有几分把握可在苏秦合纵之前将合纵之国悉数消灭?”
“这……”
“不必争了。”惠文君眼光淡淡一扫两人,将话题转回来。“张仪,寡人想知道为何伐魏。”
轻吸一口气后,张仪回答:“魏自一年前战败之后便与秦有战约,而今韩魏一战,韩国大败,今晨大王毁其秦魏之约,想必魏国自是不服,过些时日,也会成为合纵盟国之一。今,苏秦去齐而非魏,正为我秦国提供了良好的战机!”
“讲。”惠文君浅抬右手,锐利的眼焕发出莫测的深意。
“以如今中原的微妙局势,攻打魏国,乃是上上之策。其一,秦魏交战,是因两国盟约崩裂,各国与此不相干,无须蹚此浑水;其二,自苏秦一出,各国诸侯所虑最多的,只怕还是合纵与否,在魏国合纵之前夺其土地,各国只会静观其变。”他气定神闲,言语不容置疑,“且臣有信心,能在苏秦至魏之前,让魏国与秦连横,并俯首来降!”
“荒谬!”公孙衍轻甩宽袖,微怒,“如此攻伐,只会更坚定魏国合纵之心,又如何使其归降?!”
“魏国地势平坦,不费数日即可将蒲阳一段收归国有,届时张仪自有妙计,大良造无须担心。”他坦然一笑。
“大王,切不可听信张仪之言。伐赵才是上举……”
“容寡人一想。”秦惠文君挥袖阻断公孙衍的劝阻,细细思量:张仪所说确实有理,此魏人既是昭文君举荐,定有非凡之处,况且连横一词,普天之下,唯有两人说过,不过此人能否委以重任,还是先看看他有无能力吧……他执笔写下诏书,“张仪,寡人命你为谋将,三日后随公子华桑至潼县出秦,攻打魏国。”平和肃然的语气里,有着不多见的期许。
“是!张仪领命!”
“大王三思!伐魏只能促使六国结盟,别无他益啊!”公孙衍双膝着地,深深一拜。
“此事不必再议,公孙衍,你退下吧。”眉角一扬,秦王的眼里有些不悦。
“若大王执意攻打魏国,臣愿长跪不起。”他再拜,玄色锦冠埋进了双袖间。
“若你想跪,那便跪着吧。”惠文君整衣而起,便要离去。
淡漠的语调,让他心下一惊,叫住了正欲离去的秦国大王,“公孙衍为秦尽忠十年有余,如今已至天命之年,又有顽疾在身,臣想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还请大王恩准。”
公孙衍,你的忌才之心还是如此严重,寡人就对你略施小惩,回去休息一阵再来吧……惠文君若有似无地轻笑,回头道:“大良造日夜为国事操劳,寡人也多次想劝大良造保重身体,如今既然你主动有此要求,自是再好不过。不过寡人若真遇上了难题,到时来请教先生,先生可不能避而不见。”
……先生……呵呵呵呵……公孙衍此刻竟才发现,那个十多年前的少年秦王早已有了自己的思想与判断,又岂是他人能随意左右的。“谢大王。公孙衍告退。”自嘲一笑,他转身离开大殿,临走,侧目一瞥身边得志的少年,怒火无由升起。
张仪,老夫和你还没完!
“总算找到了,堂堂一个咸阳城,都舍不得多开几家客栈,差一点就流落街头。”周子暄平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一点点暗下去的光,抿嘴笑了笑。希望苍离之璧真的在里面……
即使只一线希望,她都不会放弃!
“咚、咚。”门外传来一男子之声,“周姑娘在吗?”
“这声音是——”她惊喜地从床上坐起,打开房门,“她回信了?!”
送信男子把东西带到便离开了。这一次,沈芸曦寄给她的,除了帛书,还有一支锦囊。
“……这东西可是上等货哦,不过你们拿着比我管用,就做个顺水人情送你们啦!”
“噗!”看完回信,她不禁一笑,拿出了锦囊中的青铜古牌。
“嗯……雕工细腻,成色均匀,打磨平滑,是上等的青铜工艺品。”周子暄一手托着腮,大致看了看青铜牌的质地,开始琢磨上刻的文字:“左……庶……长……公……子……华……公子华桑!!”
是他!惊讶之后,她狡黠一笑,手中的令牌随意地抛起抛落。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今天,就借你大名一用吧!
深夜,一名黑衣女子悄悄潜入了秦王宫。
“砰。”闷响后,一名守卫应声倒地,被无声地拖至王宫隐秘处。
“对不住啦,谁叫你走在最后面。”她口中喃喃,扒下了王宫守卫的衣服换上,俨然一名俊秀的新兵。伪装,是她二人的拿手好戏。
“站住!来者何人!”翠华宫前,两名守卫见有人而至。
火光映照之下,周子暄上前亮出手中令牌,“近日城中盗贼频繁,我乃奉公子华桑与廷尉大人之令,检查宝库中有无遗失之物。”
临淄城北,赫然屹立着青瓦高墙的宫殿,而在这王宫左面的街道旁,放眼一望,尽是权臣府邸。整条街道只有车马偶尔进出,如冬一般的肃然寂静。
一个粉红的身影,悠然地到了这条街的一座大门之前。
“苏小姐,”门前的一个守卫认出了她,恭敬低身道:“不知苏小姐到此有何贵干?可是来找苏相国的?”
“苏相国已与我家主公前去宫中,不如苏姑娘先在敝府休息片刻,待苏相国与我家主公回来。”另一个侍卫还没等沈芸曦说话便已回答。
“苏姑娘请,府内自会有人招呼姑娘。”
“谢了,这位大哥。”沈芸曦一手甩着粉红的衣带,跨进了田文府邸的大门。
或许是田文好客的原因,看着沈芸曦在花园之中穿进穿出,众门客竟也充耳不闻。有的行色匆匆,似有重要公事;有的则悠闲自若,聚集在一起品茗谈天。
“不好意思,”沈芸曦拦下了一个端茶的小厮,“你知道鲁仲连在哪吗?”
“鲁少侠今日一早有事离府了。”
“那他有一个好朋友,叫韩真,你知道吗?”
“这个,小人便不知了。”小厮看着沈芸曦,确定她不会再问,才行了半礼走开。
“高点,再高点!”花园内传来一阵玲珑般的笑声。
天空中一只“大鸟”渐渐飞向高处,而在下面,有个男子正不停地拉扯着一根丝线。一个身着绫罗的少女在一旁开心地鼓掌叫喊着。
“啪!”那只“大鸟”随着丝线一断,从天上直冲而下。
“啊,掉下来了!”少女显得十分焦急。
空中疾风一过,“大鸟”也顺着改变方向,轻飘飘地落在房顶之上。
“快去给我拿下来啊!”少女朝拿线的男子大叫。
“是,是,十小姐,小的这就去找竹梯。”
片刻之后,那被称作“十小姐”的少女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坐在花台旁时不时地看着躺在屋顶上的“大鸟”,突然起身。不知何时,屋顶上出现了一个粉红的身影。
一双白皙的手拿起了“大鸟”,将它来回翻了一转,之后便随那粉红的身影缓缓落下。
声音清脆地响起:“这风筝,是子暄送给你的吧?”
“这位姑娘是何人?”少女惊异地问道:“你怎么认识子暄姐?”
“我叫沈芸曦,是她的好朋友。”那只粉红的衣袖朝前一伸,将风筝递给了她。
少女抬起了手,接过风筝,又要发问,刚才那搬竹梯的男子已经跑来,气喘吁吁:“十……十小姐,小的……小的已经……”
“呵呵……”沈芸曦见状,没等他说完便已笑道:“等你来,黄花菜都凉了!”
十小姐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多谢沈姑娘,不知子暄姐一切可好?”
“咦?”沈芸曦打量着这秀气乖巧的少女,不答反问:“你就是田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