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北部多山,连绵不绝,此起彼伏。山顶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山间的小溪少了流水,碎冰碰得叮咚作响。本来是逃离了冰雪,就要步入春天的时节,由于战争却使这片土地继续沉寂。树林里,没有鸟的叫声,田野里花儿也迟迟不肯开放。至于应该在田里为丰收劳作的百姓,都被战火驱赶到了偏远地带,离开了故土。
习惯了南方温暖天气的少云突然来到这里,感到很不适应。冰冷的枪杆黏着皮肤,一不小心就要拉下一块皮来,灰黑的天空盖在头顶上,凉飕飕的空气一直钻到肺里。战士们都冻得鼻子和耳朵通红,手不停地搓着它们,春寒料峭,在北国更加明显了。
刚进朝鲜不久,部队里就给战士们发了棉袄,但由于物资匮乏,棉袄有很多都是破的,但对战士们来说,这些不仅能温暖冻得麻木的身体,而且是祖国人民捐出来的血汗,穿在身上暖在心里。领回来棉袄,少云发现老赵的比自己的破,硬是要和老赵换,老赵不肯,少云说:“这些破棉袄就给我们年轻人吧,我们身体好,扛得住!”
老赵反驳说:“你们以前没经历过寒冷的日子,当年我可是在山上趴在雪地吃草根来打游击,什么苦没吃过,这算什么!”
“所以我们才要锻炼锻炼嘛!”少云不依不饶。
“老赵,这件棉袄是新的,你拿去!”班长走了过来,拿着件棉袄说。看到少云和老赵的情形,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看来我来晚了,呵呵!”
“老赵你看班长都这么说,你还客气什么!”少云不等老赵答话,抢过他手中的棉袄头也不回地跑了。最后,少云还是没看见老赵穿那件棉袄,身上的棉袄还是破破烂烂的,老赵拍拍身上的棉袄,说:“看着大伙儿都穿破的,我还是穿这个心里踏实,那件新的给受伤的同志了,这么冷的天受了伤不调养好可真要命!”
连队继续向朝鲜腹地挺进,前方的先锋军已经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了,少云走在战友们踏过的足迹上,步子不禁迈得更大了。朝鲜河流纵横,水资源丰富,但河都不大,有时碰到志愿军搭的浮桥给美国鬼子炸毁了,战士们拿出斧子就要当一回樵夫了。
少云熟练地砍下一棵棵树木,馎着冰冷的河水,从河里走出一条路来。上岸后,少云的两脚冻得发紫,班长急忙拿出一件干衣服,让他抹干了再穿袜子。少云忙完,觉得脚指头在鞋子里发痒,便来回走了几步,活活血脉。
“这地方真冷!”小李说,嘴里呼出一大口冷气,“不知道这里的乡亲们种什么粮食?”
“他们到山上挖人参哪!”老赵说。
“是吗?这里有人参?”小李不顾寒冷,伸长了脖子,往周围的山坡上望去,希望冰封的土地上人参冒出个头来。
“傻小子!”老赵乐呵呵地说,“人参哪有这么容易挖的,参客们都要在深山里才找得到,不懂得门路的把一座山刨掉了也没用啊!”
正说着,战士们突然听到像蜜蜂一样的嗡嗡声从寒冷稀薄的空气中透了出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了。少云抬头望着天空,青色的太阳里冒出几个黑点,上下摆动着。
“是美国鬼子的飞机,快隐蔽,卧倒!”指导员大声吼道。
战士们迅速地往山里躲,在树木中寻找掩体。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抽打着少云的耳膜,他感到脑浆都快沸腾了。趴在地上的战士们后颈刮过一阵劲风,一架飞机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嗖嗖地打了一排子弹,溅起的泥土飞在了战士们的衣服帽子上。少云抬起头,只望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展开双翼,在他们头顶上猖狂地盘旋。
“啪”的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枪声,少云知道是战士们在用步枪对着鬼子的飞机射击。少云也拿起枪,瞄着飞快的飞机打了一枪又一枪。尽管战士们很努力,但是碰不掉飞机的一根寒毛,而且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飞机听到了枪响,俯冲了下来,轰鸣声更带着嘲笑。又是一排机枪,有一位战士负了伤,指导员赶紧下令让战士们停止射击,换地方隐蔽。飞机又绕了几圈,找不到战士们躲藏的地方,开始往回飞。
“哄”的一声,炮弹溅起的水花久久没有落下来,透过水幕,少云看见鬼子竟然炸毁了战士们辛辛苦苦刚刚搭起的浮桥,拖着尾巴,扬长而去。少云愤怒地瞪着远去的飞机,看着它们消失在天边,手上脖子上都是暴露的青筋,咬牙切齿地狠狠地说:“我总有一天要把美国鬼子赶出这片土地!”
战士们聚在一起看望受伤的战士,他伤得不重,战士们放宽了心,坐在河边,讨论起刚才的事情来。
“这鬼子的飞机真太可恨了,我心里一口气憋不下!”一位战士愤怒地说。
“它在天上飞,我们的子弹够不着啊!”
“够着了也没用,它可是铁皮做的,子弹能打穿么!”
少云走到排长身边,排长总是能给困惑的他指出一条道路来。朱斌把正在看的地图卷了起来,对少云说:“我看打鬼子的飞机得用高射机枪。”
“高射机枪?”
“那是把机枪装在架子上,指着天,对着飞机的软肋打,打准了一定能打下来!”
“那飞机的软肋在哪?”少云搓着双手,想用它狠狠地打击一下鬼子的飞机。
“飞机的油舱就是它薄弱的地方,所以我们先得了解了解鬼子飞机的构造。前面的志愿军战士们肯定已经有了一些经验,等我们与他们会合后要好好地问问。”
“那我能用高射机枪吗?”少云急切地问。
朱斌看着少云,露出了微笑:“当然,只要你好好学,肯定让你有打下美国鬼子的机会!”
少云打定主意,一定要让美国鬼子的飞机喷着浓烟一头栽下来,栽在被他们带来苦难的大地上。
敌机飞走后,战士们聚集到河边,被炸得粉碎的浮桥碎片在水中翻滚碰撞,他们望着这些残破的木块,就像是为一个死去的战友行注目礼一样。少云突然走出队列,又去山上砍起了树,后面的军队物资可都要从这浮桥过,虽然有美国鬼子的飞机轰炸,但是还是要修,少云这么想着,班长也跟了上去,拿起了斧头,战士们都钻进山林里继续干了起来。指导员看着少云奋力地挥舞着斧头,心想他真是一位人民的钢铁战士,这支部队也是一支打不倒的钢铁之师。
冰冻的土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的时候变得泥泞难行,运送物资的车辆常常陷进半个车轮深的烂泥里,战士们顾不上烂泥没上脚,跳了进去,用手推,用木头垫住车轮,常常有一个战士在旁吆喝:“一二一,一二一!”战士们一起使劲,车轮在半空中打滑,嗤嗤了半天才冲了出去。
少云抹去头上的汗水,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干了,水很凉,是少云从河里装来的,喝过之后却又有一股甘甜从舌根传来。全身是泥,喘着粗气的战士们在少云眼中看来特别可爱,在战士们眼中他也是如此。
前面又传来了敌机轰炸的声音,指导员忙带着战士们往前赶。少云一边跑着,一边听到了两声炸弹爆炸的声音。“车!”排长大声喊道,果然前面的路上刚刚被战士们千辛万苦推上来的车却被美国鬼子的炸弹炸翻了,被褥粮食滚了一地,车门被炸飞了,窗玻璃都是碎片,驾驶员战士在座位上昏迷不醒,帽子下流出了鲜红的血。
指导员赶紧指挥战士把驾驶员救了出来,少云闻到了浓重的汽油味,想都没想就大喊:“要爆炸了,快散开!”他冲过去背起驾驶员,飞速地向旁边跑去,战士们也都四散跑开。轰隆一声,火舌烫焦了少云脑后的头发,一股热浪让他站立不稳,但他还是用尽最大的力气保持平衡,以免受伤的战士摔了下去。第二声爆炸又响了起来,少云却感觉不到什么了,他只知道往前跑,让背上的战士逃离这滚烫的浓烟。当指导员把受伤的战士从少云背上抬下来的时候,少云双膝一软,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李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少云,说:“瞧你累的,那么没命地跑,我还以为你的腿都要跑断了!”
少云贪婪地用水滋润他那干裂的嘴唇,说:“不跑不行啊,那位战士怎么样了?”
“没有生命危险,指导员已经安排人送去救援队了,你就放心吧!”
少云松了口气,满意地点点头,小李又说:“你这几天太拼命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看不久我也要把你送去救援队了!”
少云笑了笑,扯得嘴唇一痛,嘴里一股甜腥味,知道嘴唇干得出血了,他舔了舔嘴唇。“越舔越干,你还是多喝点水,休息休息吧。”小李把水壶往少云嘴里送。少云仰起头,目光越过绿色的水壶,突然看见前面的天空中有一股浓烟张牙舞爪,随着风向西飘去。
“去看看。”少云指着那烟对小李说,没等小李回答,他就站了起来,向那边走了过去。排长也看到了那烟,带了几个战士与少云一起走了过去。泥泞的路上多了很多凌乱的脚印,似乎是有人曾快速地在上面跑过,而且还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往黑烟的地方奔去。很快,少云听到了哭声,那是一位老太太的声音,哭声里还夹杂着少云听不懂的字,但那份悲痛却没有语言的障碍,直直地撞进少云的心里。
转过一座矮山,少云看到的是焦黑的墙壁和正在冒火的屋顶,一个朝鲜老妪坐在一栋已经塌了半边的屋子前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排长一个箭步赶上去,想要扶起这位老人家,她抬起老泪纵横的脸,略带困惑地看着战士们。少云看着她挣扎着爬起身来的样子,心里一酸,赶紧扶了一把。排长特意带了一个懂朝鲜文的战士过来,这个战士就和老太太说起话来了,老太太不住地点头,感激地向每一个战士望去,估计是翻译告诉了她他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之后,老太太一直说了很久,越说越悲痛,战士们都知道这是老太太在讲述自己的遭遇。等她用裙角抹了抹眼泪,翻译对战士们讲述了老太太的故事:
原来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参了军,随朝鲜人民军一直打过了“三八线”,后来美帝国主义领导的联合国军纠集重兵反扑,两个儿子在撤退中失去了联络,生死未卜。不久,美国鬼子的轰炸机就在村子上空响了起来,炸毁了村子的几所房子,几个无辜百姓牺牲了。村里的其他人都为了避难,躲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里等待儿子们回来,她怕儿子回来找不到她。今天美国鬼子又来轰炸了,村里的房子都炸没了,她的家也面目全非,就算儿子们回来也认不得村子了。
少云和战士们悲愤地听完了老太太的遭遇,排长和战士们商量着带老太太到安全的地方。翻译给老太太说了,老人家使劲摇着白发苍苍的头,嘴里嘟哝着什么。翻译说老太太不肯,说什么都要等儿子回来。战士们又劝了很多次,老太太抱着焦黑的梁柱哭了起来。
“这老太太为了自己的儿子,宁可自己身处险地,唉!”
“他儿子也不知道活没活着,还能回来看看她么!”
排长一下子站了起来,战士们的议论停止了,排长说:“既然老太太不走,那我们给她搭一个安身的地方,免得她露宿野外!”战士们说干就干,从废墟中找出还能用的砖块泥瓦,给老太太搭了个简陋的棚子,老太太感激地向战士们不停地鞠躬。天渐渐地黑了,战士们告别了言语不通的老人家,走了很远她还在招手,他们抗美援朝的信念又坚定了一层。
少云第二天到了新义州,这个曾经繁荣的城市,现在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从城里满是弹孔的墙壁上可以看到这里曾激烈地交过火,炮弹留下的坑随处可见,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都发黑了。城里人都不敢出来,躲在防空洞里,被憋在狭小空间里的他们渴望外面自由的空气,但防空洞里只有污秽尘土。小孩的哭声让人们心烦意乱,母亲轻轻摇着孩子,用手臂当作摇篮,哼着少云听不懂的歌。有时一个炮弹打过来,整个洞顶都在颤抖,掉下的泥土呛住了人们的口鼻。
街道上的行人都是抬着担架的战士,担架上的伤员迷糊不醒,伤口吓人地露在外面,鲜血混着火药折磨着战士们。少云不忍在这里停留,快步回到了军营里,他自从进入朝鲜以来,只见过美国鬼子的铁飞机,还没见过货真价实的美国鬼子,“要是碰到了,”他擦着枪,“要他们血债血偿!”
三千里的锦绣河山,在战火中痛苦地呻吟。春回大地,带来的却是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万物复苏,回荡的却是震地的轰鸣。朝鲜人民经历了不该经历的苦难,大地之母的痛楚谁来承担?